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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熹五年。
甫一开年, 开封府,及周围的京东东、西路等地便下起了雪。
不仅是赵琮, 老百姓们也纷纷为之兴奋。
这当真是瑞雪。
自三年前,开封府及京东两路便开始大旱, 三年间仅仅下了几场雨,大旱,又闹蝗灾。原本因赵琮亲政,命当地开始种的水稻等物,刚有起色,便又全被蝗虫食尽。蝗虫难除,此时又不如后世, 可以用飞机往田间喷洒农药。
此时蝗虫基本靠人力去除, 硫磺据说也有功效,可硫磺到底是有害之物,赵琮根本不敢轻举妄动。这几处地方本就多土地,少绿植, 赵琮亲政后, 本就提防着蝗灾,已命人多种绿植,也欲在田间多挖池塘,到底敌不过干旱与蝗虫的来临。
幸运的是,这三年间,仅这几处地方的田地间有蝗虫,且国库还算充盈, 到底没能闹出大饥荒来。
却已耗了赵琮许多心力,赵琮作为新手皇帝,正式亲政,刚改年号,不过一年多,便面对这样的场景。他当时还真有些束手无策,看似只是蝗灾,却是牵连进了太多的事和人,也打乱了他原本的许多计划,此种情形之下,他还要安抚百姓。而当时更有人借机生事,说他这个皇帝不祥,等等,其中百般错综复杂。
不过事情总能解决,而他经此一事后,愈发像一名真正的帝王。
如今就连染陶、福禄等亲近之人,也不敢与他对视,也再不如从前那般敢与他开玩笑。
这场雪,从开年一直下到元月初七,依然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福禄从外头回来,站在廊下拍着肩膀上的雪,边拍边问门边候着的小宫女:“陛下一人在里头呢?”
“是,陛下在里头看书呢,方才婢子还进去添了回茶。”小宫女脆生生道。
福禄笑:“外头冷,你进去站着。”
小宫女也笑:“陛下也这般说,但咱们轮班呢,一人就站两个时辰,婢子刚从茶喜姐姐那处过来,一点儿也不冷呢!”
“那是陛下疼你们,生怕你们冻着,才这般安排。”
小宫女笑嘻嘻:“是,陛下疼咱们。”
福禄玩笑罢,欲进去,方转身,他脸上的嬉笑便不见了,而是一脸恭敬。
他撩开内室的厚重帘子,轻声走进去。
一道帘子,隔绝了室内与室外。
室外有多冷,室内便有多暖,既暖且香,萦绕着的均是腊梅香。
室内的人却有些冷。
隔窗后的榻上正盘腿坐着一位郎君,他身着妃色衫袍,背后靠着大引枕,膝上盖有大毛毯子。他一手拿书,另一只手抱着只手炉。他看得仔细,手指轻翻书页,手指莹润,甚过白玉。
他仅是一张侧面,叫人一看便不由噤声,再不敢说话。
这正是五年后,二十一岁的赵琮。
福禄再吸一口气,走到榻边。
赵琮再待看过一页,才漫不经心地问道:“皆送走了?”
福禄弯腰道:“陛下,小的与谢六郎一同将各国使官送出了城门外十里处。”
“李凉承呢?”
“他最初依然不愿走,称定要见您一面才走,后来谢六郎劝了他一阵,他才上马。”
“文睿倒是个万年不变的老实人。”
福禄皱了皱眉,到底还是说道:“这位三皇子胆子未免也太大。”
赵琮点头,胆子是挺大,竟敢偷偷扮作使官来大宋,且趁来见他时特地表明身份。福禄当时也在,真怕李凉承要刺杀他,侍卫们恨不得当场便杀了他。偏偏好歹是个邻国皇子,杀又杀不得,就这般死在大宋境内,并不好给出交代。
五年前,李凉承还沉得住气,这几年据闻西夏皇帝身子日益不好,他的大哥已渐渐掌权,将一些不喜的弟弟全部圈了起来,不轻易让他们外出,生怕他们对皇位动心思。
李凉承估计也是急了,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居然溜了出来,还来到大宋。
如今的李凉承倒不似五年前那般,他一表露身份,便作出一副纯良的模样,日日皆要进宫来,还道他仰慕他。赵琮冷笑,仰慕?怕不是装傻骗他上钩,好帮他夺皇位吧。
他又不傻,就这种拙劣的招数,还想骗得他?
早些年本就有合作的机会,李凉承拿乔,如今要他赵琮帮忙,先拿出好处来才是。
因过年,官员都已休沐,他难得清闲,长期阴郁的他到底也松快了些,他随意问道:“你说他为何要那般装傻卖乖?”
为何要那般?
李凉承指望当西夏皇帝呢,指望陛下支持他,要他福禄说,这个李凉承是学从前的小郎君呢!全天下都知道,陛下疼宠小郎君非常,如今陛下亲政已五年,却无子,常有人说,当年陛下身子那般不好,怕是要选那位赵十一郎君做继承人的。
而魏郡王府这五年来,一日不如一日,众人更信这个传闻。
这位李凉承,也就比小郎君大个两岁,眉眼间还当真有一两分小郎君的模样。也不知是谁教他的法子,他竟真效仿小郎君从前的样子,性格真是学了个八成。
只可惜,他们小郎君是本性如此,这个李凉承狼子野心,纯粹是装的!
且他们小郎君对陛下毫无异心,这人心中想的什么,真当他们傻看不出来?!
福禄心中这般想,却不敢说出口。
因为,小郎君已经死了,死于五年前。
小郎君就是陛下的忌讳,谁也不敢提,谁也不能提。
这位李凉承学谁不好,偏学小郎君。也不知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心。
他不说话,赵琮也不强求,他本也不需要答案,只是再问:“还有什么事?”
“倒是的确尚有一事,魏郡王求见。”
赵琮原本还平和的表情立刻一凛,握着书的手也一紧,改拿为抓,随后便是冷笑。
人更冷。
福禄便知道,陛下这是还不打算见魏郡王。可是魏郡王来求见,他也不能不上报。
他低头再赶紧挑高兴的事情说:“这几日雪见小,御街那处,各色杂耍艺人皆已聚集,如今十分热闹呢。街上也搭了许多的山棚,方才小的从城外回来,真是不由也被百姓们感染,人人皆穿了新衣,喜庆得紧呢!”
赵琮知道福禄是哄他高兴,但他听罢,也的确宽心不少。
前两三年,闹蝗灾,人人兴致不高,即便是元月里头,开封府内也不热闹。他作为皇帝,更是带头节俭。今年好不容易下了场雪,眼看着是个好年头,自然要好好热闹一场。
上元节那日,他也要亲登宣德楼,与民同乐。
原本还当宴请官员才是,他取消了,与人说笑,实在太耗心力。
这五年来,有钱月默帮他调养身子,虽是好了些许,但他格外勤政,日日皆朝参,随时在崇政殿面见官员,身子还是难以彻底治好。
谁也拦不住他,谁也不敢拦,且这几年的确发生了太多的事,万民皆在看着皇帝。
赵琮更不想拦自己,毕竟他也不知,除了朝参,除了见官员,除了处理政事,他还能做什么。如今就连孙太后都已沉寂下去,顶多跟钱月默折腾几个来回。后宫之事皆是钱月默在管,钱月默管事上头是一把好手。就连王姑姑,也老实了许多。
他想揪出王姑姑身后的人,都找不着机会。
一个生事的人也没有。
这座皇宫冷得很。
他也希望它能暖一点,可他暖不起来,它又如何暖。
他放下书,望着角落的炭盆发呆,鼻尖全是梅花香。
不知不觉,他开口:“今年元宵,朕欲与公主同去看灯。”
福禄大惊,立即抬头看他。
赵琮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今年他十六岁了,那日是他生辰。”
古人的十六岁是很重要的日子。
福禄眼睛一酸,眼眶内迅速盈满眼泪,再低下头,也不说话。五年来,谁也不敢在陛下面前提起小郎君,因没找着尸身,陛下始终不信小郎君已死。之前有回宫宴,魏郡王府有位郎君提到了小郎君已死之事,言语也多有不敬。陛下不顾他人求情,直接将他逐出了赵家,贬成庶民,从此以后更是不许魏郡王府的任何一人进宫来。
今日,是陛下头一回提到小郎君。
福禄暗自想,陛下是否快走出来了?
自小郎君走后,陛下的性子便渐渐变了,往常那么爱笑的他,再也不笑。如若陛下能走出来,那实在是再好不过。毕竟走的人已走,还在的人总该好好活着。
赵琮疲惫地闭眼,双手均抱住手炉,轻声道:“出去吧,使人去公主府说一声,她的那些玩伴皆可同去。”
“是!”福禄擦了擦眼睛,回身出去。
院子里头,吉利五年如一日地喂着鸽子。
福禄此时兴致好,便问他:“今儿鸽子都飞回来了?”
吉利摇头。
“差了几只?”
吉利又要掰指头数,福禄笑着已经往外走去。
吉利喃喃道:“今儿那只信鸽又飞出去了,得报予陛下知晓。”他往袖中摸了摸,转身进内室中,求见赵琮。
待到元宵那日,赵琮携钱月默等几位宫妃登上宣德楼,赵宗宁自然也在楼上。既要与民同乐,赵琮还请了许多宗室与大臣同登楼,赵琮说了一番祝福的话语,便任众人自去娱乐。能被皇帝带到宣德楼上,便是大恩赐,宗室也好,官员也罢,皆十分兴奋。
而楼下的灯火间,有各色表演,均很精彩,杂技、歌舞、蹴鞠,应有尽有。他们坐在楼上,吃着酒,说着话,便能观赏,本该是乐哉的事。
但赵琮坐在正中间,面无表情。
谁还敢乐哉?
赵琮也知道这一点,稍坐片刻,他便起身离去。
赵宗宁同起身,连带着赵叔安等几位与她关系好的小娘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这便是打算去看灯了。
钱月默的余光一瞟见赵宗宁起身,捏着帕子的手便是一紧。到底忍不住,她回头看了眼,赵宗宁正与赵叔安不知说什么,两人的脸贴在一处笑。
赵宗宁已十八岁,早已及笄,再不是从前梳着双螺,戴有金珠花的她。
她如今梳高髻,发间插有凤凰金步摇,流苏上缀着的均是小颗红宝,晃动间熠熠发光。她更是穿了一身红色衫裙,上头绣着凤凰,这样的花样子,公主本不该上身。但她偏偏穿了,陛下都没说话,其他人又能说什么?
况且宝宁公主是常在崇政殿,与陛下、相公们同商政事的。
她更是披着一件大毛披风,边角均是金线钩的花纹,耀眼极了,也漂亮极了。通身皆是大金大红,偏偏这样的颜色,只有赵宗宁才撑得起来,旁人穿便是艳是俗,她上身便是高贵、华美。
她与赵叔安说得痛快,赵叔安向来文雅,拿帕子掩嘴笑。赵宗宁的耳?贴到赵叔安面上,赵叔安温柔地撩去,她回以一笑,接着两人便携手走下了楼。
钱月默依然看着,她对宝宁公主真是又怕,又忍不住欣羡着。
“娘子。”飘书小声叫她。
她回过神来。
“娘子,您不能同去看灯。这儿这么多夫人,得您陪着。”
钱月默点头,她自知道,后宫是她在管,她也是陛下的“宠妃”,更是目前品级最高的妃子,自然得老实待着。
飘书见她落寞,便挑其他话说:“娘子,公主的衣裳总是那么漂亮。”她见她们娘子看着公主看了许久,当她喜爱公主的装扮。
钱月默轻声道:“公主的东西,自是跟咱们不同的。”
飘书深以为然:“可不是。”
又有几个公主能上朝且议政事的?建国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位。
飘书再道:“娘子,公主不在,您还能松快些呢。”她都知道,她们娘子一向有些怕公主。
钱月默默默松一口气,可不是松快了,只要赵宗宁在,她总有些坐立皆不是的感受。
“陛下今儿也去赏灯,怕是兴致也很好,娘子明日可趁陛下兴致好,亲手炖些汤水送到福宁殿呢。”飘书还在为她出谋划策,话却又不能说得太直白。人人都当她们娘子得宠,偏偏娘子生不出孩子来,太后如今虽不管事,今儿这样的场合也不过来,却倒是喜欢叫上她们娘子去问话的。
太后不敢拿陛下如何,就知道刺她们娘子,总拿孩子的事刺她。
飘书心酸,外人看着花团锦簇,她们哪里知道,娘子如今还是处子身呢!倒是也在福宁殿留宿过,但娘子皆是睡在榻上的。
陛下向来身子不大好,修身养性,少年时候,太后也未指个人来引导他人事,这事上头不上心也是应当的,毕竟命才是最要紧的,可她们娘子竟也是一点儿也不急!
在这宫中,没个孩子傍身,可如何是好?
说到此处,她又不由想起这几年宫中的传闻,据说陛下因身子不好,早年是想过继魏郡王府的小十一郎君进宫来的,只可惜小郎君命不好,死得早。他死便也罢,连带着陛下性情都有些变了,以往陛下多么随和的性子啊。
她不由又轻声道:“娘子,今儿是那位小郎君的生辰呢。”
钱月默皱眉,叱道:“闭嘴!”
“是婢子错了!”飘书即刻便意识到她说错了话,却又不能跪,那么多人皆在。
“哪些话当讲,哪些不当讲,你也已随我进宫近六年,应知道。”
“是。”飘书十分自责。她真是松快过头了,连这人都敢提。
钱月默的眉头却再也没法松开,外头又飘起了雪,她手中抱着手炉,望着灯下的雪花出神。
虽说与陛下无肌肤之亲,两人却已是挚友。
她也愿陛下能早些从那事中走出来。
小郎君当初走得太过突然,不仅是她,就连陛下,都当晚间他便能回来。
结果他没能回来,回来的只是一条天青色染血的腰带,与船已翻的消息。
陛下当时刚亲政,连着一个多月没能好好休息,听到这消息,没站稳,立刻便往后栽去,脑袋直接磕到榻上,人即刻便晕了过去。
宫中侍卫在汴河上搜找了整整三个月,才捞着一具尸体,却只是魏郡王府一个下人的尸体。其余下人,以及小郎君、单娘子和丫鬟的尸身,如何也没找到。
陛下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五年已过,人早没了,尸身依然从未找到过。
陛下始终坚信小郎君没死。
只要谁敢说小郎君死了,被陛下听到,不是贬便是死。
陛下那是自欺欺人。
他们都知道,人早就没了,否则何至于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汴河那样宽,那样长,又那样深,往年也有人丧身其中,又有几人是被打捞上来的?
全都找不到了。
那之后,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时间,陛下都无法入睡,是以她才留宿福宁殿,每晚皆要为陛下按摩穴位,他才能少睡几个时辰。
直到有一回公主骑马受伤,且又闹起旱灾与蝗灾,陛下才又再度恢复过来,也下令再不去汴河上搜寻。将那支专事搜寻的侍卫队给叫了回来。
可恢复过来后,他便似变了个人,不像从前的陛下,更像一位真正的帝王。往年,她还常与陛下说说笑笑,如今,她也怕陛下呢。
便是这样的一位帝王,亲政以来,既威严,却又事事想着百姓。至今,唯一做过的一件出格事儿便是执意调动宫中禁卫去汴河上搜寻那兴许一辈子也搜不到的人,并搜了一年多。
钱月默望着雪花,悠悠叹气,今儿陛下愿意去看灯,是好事儿。
只愿今日之后,前尘往事便能真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