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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十一回到福宁殿, 走至正殿阶下时,脚步又一顿。
这是他常来的地方, 此时却有些怵。
“小郎君?”染陶诧异。
他才拾阶而上,反正要走了, 再多看几眼吧,他心中这般说道。
赵琮正靠坐在床上读书,看得仔细,听到脚步声,他立刻抬头并往外看去。一见到赵十一,他便笑了起来,眼睛笑得犹如一轮弯月。
原本脚步还缓慢的赵十一, 瞧见他这样的笑容, 立刻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大步便往床前走去。他的眼睛不由也跟着变得亮起来,走至床边,他低头盯着赵琮看。
赵琮抬头看他, 笑:“你是饿了吗, 眼睛跟饿狼的眼睛似的。”
他是玩笑话,却将赵十一说得一愣。
赵琮拍拍床边:“坐下说话。”
赵十一听话坐下,赵琮又叫染陶去拿吃的来给他,再问他:“今日画了些什么?”
赵十一沉默。他原本是盯着赵琮看的,可赵琮那番话说得他再不敢看。
“小呆子,你如今是能说话的,为何又不开口?”赵琮见他又不说话了, 教育道,“不能总困在你自己的小天地里头。这些日子朕在养病,没时间与你说这些。你那日做得很好,只是你不该下水救朕的,幸好你是识得水性的。说起这个,你为何会识水性?”
按理来说,十一岁的孩子,在家里又不受宠,上哪里学游泳去。
赵十一低头,眼睛有些闪烁。上辈子的时候吃苦吃多了,在西南时险些溺水而死,关键时刻身边的亲卫救了他,并教会他游水。但他当然不能这么说,也不知因何驱使,他鬼使神差地说:“幼时被推入水中,便学会了。”
赵琮听到耳中,自然又是好一阵难过。
大户人家,又是魏郡王府那种孩子众多的人家,可以想到是多艰险。肯定是被谁他的好兄弟给推到水里的!
赵琮心疼地伸手拍拍赵十一的手,宽慰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忘记吧。”
赵十一抬头看他,见赵琮一脸难过,心中却满满的都是满足。他自觉卑鄙,却又高兴得很,他再度紧盯着赵琮看。
赵琮拿起手边的书,好笑地遮住自己的脸,再拿下,玩笑道:“朕可不是你喜欢吃的水晶包儿——好吧,你就盯着吧。”他又道,“你如今这样就很好,欺负你的人,你就要欺负回去。你终于开口说话,朕也能跟你说些其他的。往日,朕十分忧心你,不知待你长大了该如何是好,怕你不能说话,怕你制不了下人。如今,朕可算是放心。日后你出宫,朕给你宅子,你不用与你的家人一处住,也可将你的生母接出来,你们一同住。朕再给你赐婚,是不是——”
赵十一听到“赐婚”二字便觉刺耳,打断道:“不用为我赐婚。”声音中还有些许不满。
“为何?”
“我不成亲。”
赵琮再度笑起来,赵十一虽已恢复真正的性格,再不成日自视孩童。但他的确还是孩童,声音也还未变,听起来可爱极了。
赵十一抿嘴。
赵琮知道小孩子们大多是要面子的,提及这些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他道:“待你长大再说。”
赵十一看他,念及方才赵琮说的话,不由便将一直以来的疑惑问出口:“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赵琮想了会儿,说:“因为朕喜爱你啊。”
明明是哄孩子的语气,却又将赵十一说得低下头。
赵十一暗想,这皇宫真是一刻也不能再待下去。
赵琮虽是哄孩子的语气,却也的确是他的心里话。他见赵十一不好意思,面上笑着的同时,也想到染陶所说的一群宫女围绕他的话,不由也骄傲,他们家小十一就是生得好!他又感慨道:“小十一,待你长大,得有多少小娘子心悦你?”
“……”赵十一不免抬头看他,不懂赵琮这话是何意思。
他从不知被人心悦是何感触,上辈子的时候,开始他就是个不受宠的小破落,谁会喜欢他?甚至都无人看得见他。后来他整日里杀人,身上满是血气与煞气,又有哪个小娘子敢喜欢他?当时有人传他杀人如狂,也就是他登基后,才无人敢这般言语。
当初,宫中后妃,哪个不怕他?他偶尔召人来一块用膳,那些女娘吓得腿都在抖,跟他要立时杀了她们似的。
久了,他便没了兴致。
赵琮再道:“真该拿个镜子来让你照照,小呆子,自己生得好,还不自知呢。往后啊,怕是许多小娘子要抢你,到时,可要让朕来为你挑。”
“我不要小娘子!”赵十一回神,有些不高兴,开口闭口就是小娘子,无趣!
“那你要什么?”
“我——”
自赵十一会说话后,赵琮已发现他不如从前好逗,现在猛地又找到一个能够逗他的话题,赵琮赶紧抓紧,笑问:“难不成你要小郎君啊?”
“……”赵十一不可思议地看他,这还是皇帝吗?!
“小呆子!”赵琮笑出声,往后仰去,笑得畅快。
“……”赵十一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气!赵琮这番话,简直不知所云!
室外的染陶与茶喜等人,听到内室中陛下畅快的笑声,纷纷对视,也都露出笑容。
果然只要小郎君在,陛下便能开颜啊。
如今太后是下去了,他们陛下亲政也就是这些日子的事,往后只会愈来愈好。
小郎君也能开口说话了。
日子可算是有了盼头。
赵琮笑到后来,又小声道:“小十一,你愿意开口说话,朕十分欣慰。”
他再道:“那一日,你救了朕,朕很感激,更是欢喜。”有人将你的生命看得如此重要,还有比这更让人感动的事吗?在赵琮心中,赵十一已是如赵宗宁一般,可以百分百相信的家人。
“既已从小天地出来,就再也别回去。”赵琮拉住赵十一的手。
赵十一再看他。
“小十一,要快乐地长大,朕会保护你。”
赵十一的眼睛蓦地又是一酸,但他稳稳地忍住,没有露出丝毫的失态。
直到赵琮休息,他已离开,他已回到自己的侧殿,脑中还是赵琮的那句“朕会保护你”。
何德何能,赵琮竟会对他说这句话。
他也想说,想说“我也能保护你”,可他突然毫无勇气。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臂,临走前,赵琮还又仔细看了一回他的手臂,千交代万交代,才放他回来。他摸了摸手臂,眼前不由又是赵琮满眼的心疼。
他不由又叹气。
他真的得走了,越快越好。
孙太后的贴身女官陷害陛下一事,到底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酒楼里头,勾栏瓦舍里,除了赌陛下何时亲政一事,众人又多了谈资。
萧棠照例是坐在王五正店,点了三两下酒菜与一壶酒,另有一盏清茶。
京中的书商众多,他进京以来,写了不少诗词,赚了些许银子,家中欠债已还清,他手中比往日里松快了许多。且他得郡主授意,常来王五正店观察,郡主给了他一笔银子。
他最初自是不肯要,赵宗宁直接言明这是办差事的银子,总没有令他办差事还自己掏银子的道理。他自知囊中羞涩,若是日日来酒楼,肯定是撑不住的,倒也不再推辞,接过这比银子。
在这儿待久了,总要认识一些熟面孔。只是这一日是个雨天,酒楼人少,萧棠吃了几杯酒,也没见着熟人。
倒是许多食客在谈论陛下被太后陷害一事,萧棠吃着白切羊肉,听这些人的谈论,虽荒唐且平实,倒也觉有趣。心中却也更敬佩宫中官家,其实那日陛下与他说年内将亲政的事,他当时被振奋,事后想了一番,却觉得此话怕是大话。
毕竟孙太后听政六年,根基多少也有。但陛下是毫无根基的,这般相比,孙太后可不牢牢占了有利的地位?谁能想到不过一月有余,宫中便生这许多变化。陛下亲政也不再是说说而已,他如今除开每日来此处吃酒,便是在住处苦读,只为来年的恩科。
他再听了一番,始觉无意思,起身要走。
门口又走进一人,他立刻笑着起身招呼道:“若平兄!”
来人走到他面前,拱手行礼:“子繁兄!”
萧棠又坐回,伸手邀请:“若平兄,请坐!”
此人与他同年考取举人,更是同未参加今岁的春闱,姓易名渔字若平。不同之处在于,此人家中极为富庶,是扬州出了名的大商人,街上铺子有小半是他家的。
他之所以拖着不参加春闱,是为了游历。
他们留在京城的书生们大多住一处,赁一个三四进的宅子,多人同住,共摊赁资,可不是省下许多银钱。这位易渔却是独居的,他家在京中有宅子。但此人性格十分平和,且学问也好,京中学生常在几个固定场所吃酒吃茶,交流学问,他也常来,性子颇对萧棠胃口,两人不免就认识了,相交甚好。
萧棠亲手为易渔倒酒,笑问:“若平兄,今日为何有空出来?外头可还下着雨。”
易渔也笑:“子繁兄不惧风雨,我又何惧?”
易渔是大户人家的郎君,往日里出行皆有车马小厮跟随,哪似他这般粗糙?他们二人早已熟识,萧棠正要再与他开玩笑,易渔突然又小声道:“子繁兄可知宫中事?”
萧棠示意他看四周,说道:“人人都在谈论,我能不知?”
“子繁兄有何论断?”
“这——”他们虽是相交的好友,往常却从来不谈论这些。他们是学生,更是举子,怎能公然讨论这些。
以往易渔也不是这般不知趣的人,今日为何突然与他谈论这些?不待萧棠反应过来,易渔再道:“子繁兄是常去郡主府的,怕是心中已有论断吧。”
萧棠立即冷下脸来,皱眉审视地看着易渔。
他每次去郡主府均是小心再小心!甚至近来已少去,均是林先生与他联络,易渔却能发现,可见盯他盯了许久!此人心机颇深!
易渔笑:“子繁何必这般惊讶,你我认识许久,我是什么人,你不知?”
萧棠冷笑。
易渔无奈道:“子繁,我当你是知己,实在是如今心有不惑,无人可解,才与你这般说话。”
“有何不惑?”
“今日,燕国公府大管家来我家中。”
萧棠精神一凛。
易渔叹气:“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移步我家中?”
萧棠应下,与他一同回家,两人对坐,说了一下午的话。
原来那燕国公府也知道近来京中有人故意为陛下说好话,想效仿,为太后正名,这般便盯上了易渔。盯上易渔自然也有原因,易渔不似寻常书生,寻常书生大多无胆子做这样的事。而易渔是大户人家子弟,有胆量,也有眼界。偏偏他们作为商人之后,总差了些东西。
虽说本朝并不抑商,且商人愈来愈多,但长久以来,人们的观念已定,商户总是略差些。易家不缺钱,就缺地位。
正因如此,燕国公家盯上了他。
易渔依然很无奈:“子繁兄,事到如今,我也不再有所隐瞒。我的确是亲眼见过你去郡主府,暗自猜想你当是与郡主有些许关联。之后京中有人故意出头,替官家写颂词,我便猜到那人是你。我与你相识,是我动机不纯。但我是真心待你,否则我又何必与你说这些?”
易渔此人当真心机颇深,怕是还有所隐瞒,萧棠深知。但也如易渔所说,定也是相信萧棠,才能对他透露这些。这样的人相交起来,有利也有弊。
萧棠依然审视地看他。
易渔生得一副好相貌,往常面上总是带上几分笑,当真是位佳公子。交谈之间可知他学问非凡,但在解试中考取的名次却平平。以往萧棠还有所不解,现下忽然明白,此人怕是藏拙!
易渔又对他行揖礼:“子繁兄,此番还得你为我解惑。”
萧棠再度不由佩服他,什么解惑?他既然把这事儿说出来,自然是回绝了燕国公府,亦或者应下了却不打算做事。他是指望自己去郡主府呢!易渔是想邀功,此人心中想法万千,难怪说是游历,却又久久不离开东京城,怕是他也眼见着宫中势力几番变化,已能猜到陛下将亲政!
亲政总要开恩科,他也是为了明年的那一科啊!他是为了在陛下面前露脸!只怕明年恩科,此人名次不低。
萧棠惧他又佩服他,但他与易渔虽相交颇好,到底认识不久。这种能人,想必官家也有所需。总归是利于官家的事,他早就为官家所用,便是去郡主府汇报一声又能如何?
罢了罢了!即便他为易渔所利用,但他将易渔此事推到郡主那处,郡主也将感激他,他何尝不是利用了易渔?只可惜,这利用,也只是被易渔逼迫着去利用啊!
萧棠摇头:“以往我真是小瞧了若平兄,不知若平兄还有什么是藏着的?”
易渔苦笑:“子繁兄,人生在世,总有无奈。”
这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总有无奈。有人生来就想当官做权臣,有些人呢,就想平平度过此生。易渔显然是想当官做大事的,不藏有几分心机,又能如何往前走?易渔此人,真是不负他的姓与名。
倒是他自己,应当反思,他终究还差了些!
翌日,萧棠打扮一番,由郡主府后门入府,将此事禀报赵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