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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已六年未曾见光。
七月十九, 赵琮坐在镜前,染陶郑重地亲手为他戴上朝冠。
赵琮望着镜中的自己, 登基六年来,他再一次穿上了这身衣裳, 并要穿着这一身去见各国使官。
他无一丝的不适,也并无紧张之意,甚至连兴奋也无。
他挺平静的。
毕竟,这只不过是一个姗姗来迟的新开始罢了。
原本就是该他的。
赵琮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微笑,他起身,往外走去。
染陶心中忽然便一定,她不好跟去前殿, 将赵琮送至福宁殿门口便停下了脚步。
赵琮宽待下人, 宫中宫女、太监,除非犯了错,才要对他下跪,其余时候, 赵琮很少要他们下跪。
此刻, 染陶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郑重道:“唯祝陛下今日之后,便事事如意。”
赵琮回身,正要笑,却瞄到远处游廊中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常穿天青色衣裳的,只有赵十一。
但他已来不及将赵十一叫来跟前说话, 他低头对染陶道:“起来吧,此时天凉,小心伤了身子。”
染陶再磕了一个头,才立了起来,她满眼都是期冀。
赵琮再朝她一笑,而游廊中再无天青色的身影。他转身,带着大小太监、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紫宸殿行去。
染陶知晓小郎君要去紫宸殿看使官,但她许久未见他们出门,她奇怪地走往侧殿。只见常发呆的小郎君,又坐在游廊的长凳上头发呆。
“染陶姐姐。”茶喜见她过来,行礼。
“怎的不带小郎君去前头瞧使官去?”
“小郎君坐在这处不愿动呢。”
前辈子跟那些国家的人连仗都打过,杀都不知杀了多少,又有什么好瞧的?但赵琮是好心,赵十一便有些犹豫。他坐在长凳上,背靠游廊中的柱子,却想到方才远远见到的赵琮。
赵琮一身朝服,穿起来居然也挺有模有样。
他上辈子匆匆接过御宝,处理政事,还未来得及行登基礼便死了,他从未穿过那一身。
“小郎君?”染陶叫了他一声。
他才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带上吉祥同去前殿。
赵琮去得较早,使官尚未来齐,况且人数较多,他们也正在殿中排位子。
他便在侧殿中见钱商与蔡雍。
说起来也挺有趣,他作为大宋皇帝,在紫宸殿中特别召见使官,看起来很风光。但实际殿中,除了使官与他殿中的太监、他的亲卫,满朝官员,只来了钱商与蔡雍。
其他官员,大部分是孙太后的人,小部分是墙头草,不敢来,他也懒得叫。
还有部分官员,不够资格进紫宸殿。
赵琮倒没觉得心酸,只觉得好笑。怕是所有人都和孙太后一样,以为给他一个紫宸殿,再给些使官。戏台子搭好了,人员也派来了,就等着瞧他热闹,私底下应该都在等着好戏。
可他的戏可不是那么好看的,除非他自愿演。
否则谁都别想看他的戏,只能他看别人的戏。
蔡雍与钱商年龄相仿,却不似钱商生得温文儒雅。蔡雍是个文官,名字也温和,实际长得很高大,肤色偏黑,跟武将似的。
他声音洪亮,见着赵琮便跪下行礼。
赵琮也没料到判礼部事竟然是这副相貌,前几日蔡雍在紫宸殿带人布置时,福禄日日都来瞧,说了好几回蔡雍行事十分妥帖,是个很细致的人。此刻见他长成这副模样,想来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蔡雍的家世也并不差,又与武安侯府、魏郡王府是姻亲关系,不该为官这么多年,依然只是个判礼部事。
赵琮叫他起身,与他说了些话,才明白为何他为官多年,始终只是个判礼部事。此人行事、说话都过分刚直,又能讨好得了谁?先帝与孙太后均是真贵族出身,向来喜欢嘴甜之人,也喜欢相貌好的人,这等不会讨好他们的人,自然不爱用。
其实蔡雍当真是有些本事的,当年科举,也是二甲前几名。
赵琮没有先帝与孙太后那样的贵族架子,他反倒喜欢蔡雍这种直来直往的性子,成日里绵里藏刀地说话,累不累?
虽然只来了两位官员,但都是得用的,赵琮很高兴,笑眯眯地一直与他们二人说话。钱商算是他的半个岳父,自然是全心全意地辅佐他。蔡雍这种性格的人,赵琮最会哄,哄到后头,赵琮说了个趣事,蔡雍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洪亮。
恰好此时,福禄来报:“陛下,各国使官已全部入殿。”
赵琮点头,对钱商与蔡雍道:“二位大人也请去殿中罢,朕稍后便到。”
钱商与蔡雍共应“是”,转身先往正殿而去。
赵琮起身,福禄又为他整了整朝服,他抬脚正要走,又停下脚步问:“小郎君来了没?”
“尚未。”
“你跟外头的小太监说一声,小郎君来了,便在此处休息。待朕见完使官,一同回福宁殿。”
“是。”
赵琮这才放心地去了正殿。
正殿在侧殿的东侧,赵琮恰好迎着朝阳行走,他步履闲适,抬头看了眼东方的朝霞,心道,便从这一刻开始罢。
而暗了六年的紫宸殿,终于再度照进了清晨的阳光。
赵十一到侧殿时,福禄交代的小太监殷勤地赶紧跑到他跟前,行礼道:“小郎君!陛下临去正殿前交代小的在此处等您呢!”
赵十一朝他点点头,往殿中走去。
小太监是在前殿做事的,对这位魏郡王府的小郎君并不熟,但知道陛下宠他宠得很,更知道他是个傻子。此刻心中却想,傻是傻,气势倒是挺足!不愧是养在福宁殿中的!
小太监索性更殷勤,笑着道:“小郎君,您先坐下喝杯茶。待会儿小的便带您去瞧,哎哟!那些外国使官啊,穿的衣裳可真是五花八门,戴着金冠的啊,那是辽国与西夏的使官!只是辽国的使官穿紫衣,与咱们的衣裳十分相像呢!西夏国穿的是红色窄袍,小郎君待会儿看仔细了哟,他们的金冠其实也不同,高丽——”小太监话多得很,一串串地直往外蹦,边说,他还边给赵十一倒茶、拿垫子,一丝错处都没有。
他说得正起劲,突然从正殿中传来一阵如山呼般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太监怔住。
赵十一也怔住。
这种感觉很奇妙。
应该谁都没能想到,有人会心甘情愿地高呼出这样的声音。
赵十一甚至怀疑,那些国家的使官是否已事先彼此打好招呼,要这样表现一场。否则,大多数情况下,那些使官宁愿行礼,也不愿喊得这般震撼。
他们撑足了小皇帝的面子,便是打了孙太后的脸。
打了孙太后的脸,孙太后又能对使官如何?孙太后是典型的守旧派,不敢打仗,不敢革新。她只能把丢掉的面子算到赵琮身上。
使官们只想挑拨孙太后与赵琮。
孙太后若是个聪明的,便不会上当,反而更该对赵琮好,将赵琮骗得越发听话。
赵琮若是个聪明的,就该好好利用一番这些使官,再把孙太后给踢下去。
只可惜,这两个都不聪明。
赵十一顿时不想再待下去,实在没意思,他起身便要回去。
小太监回神:“小郎君!您不看了?”
赵十一未搭理他,直接往殿外走去。
吉祥行礼道:“这位阁长,小郎君怕是身子有些许不适,小的这便陪同小郎君回福宁殿。多谢阁长方才的一番介绍。”
“哎哟!不妨事,小郎君既不舒坦,你就赶紧回吧!”
吉祥再弯了弯腰,追着赵十一走了。
方才的小太监又看了眼正殿的方向。
他恰好是六年前来前殿当差的,也恰好赶上了陛下的登基大典。
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山呼“万岁”的声音也不过如此。
小太监暗笑,他可不傻,同屋的都去讨好宝慈殿的人,就他按兵不动。他也总算是熬出了头,往后陛下来前殿的日子多了去了,他的好前程也要来喽!
紫宸殿那几声“万岁”喊得整座皇宫的人似乎都能听到,毕竟皇宫太小。
孙太后虽不把赵琮看在眼里,也不把那个判礼部事当做一回事。但赵琮去见使官,她到底心中不平。
她早起便有些心神不宁,待听到那阵隐隐约约的“万岁”时,她手中的笔直接落在了桌上,弄脏了手边的奏章。
“娘娘!”王姑姑将出神的她唤回来。
“姑姑。”
王姑姑并未上前帮她收拾书桌,而是问她:“娘娘,您还要犹豫吗?”
宝慈殿能听到,雪琉阁与嫣明阁自然更能听到。
钱月默正坐在厅中看各国送来的礼品。
因赵琮的四位妃嫔昨日恰好行册封礼,今日入宫时,各国的使官均派人来送了贺礼。
钱月默还不至于巴巴地指望这些,便是宝宁郡主送的那套头面,她惊叹过一回,也不过令飘书收进自家妆奁中而已。
她到底是淑妃,各国送来的礼品很多,她看了看,并无太大兴致。
正是她将要转身时,听到了前殿传来的“万岁”声,她顿住身子。
飘书见状,将其他人都遣了出去,回身轻声道:“娘子,陛下今日见过使官,就不同了。”
钱月默低头:“我知道,父亲也这般说。”
“娘子初入宫便是淑妃,陛下至今也未召其他三位美人,娘子——”
钱月默叹气,她知道飘书是什么意思。哪怕在家中再清雅,再不问世事,只要进了这宫门,便要争,不争便没有将来。没了将来,剩下的年月该如何过?
昨日,在宝慈殿,那杯茶分明就是有些问题。她虽喝进口中,却借拿帕子抿嘴唇时,偷偷地全部吐在了袖中藏着的另一块帕子上。
她有些担忧其他三位美人,不知喝进茶水的她们会如何。
但这是皇宫,她也只是摸索着在自保,什么也无法做。
而这也的确是皇宫,处处是陷阱,迎头便给她好好上了一课。
她不得不更加小心。
想到此事,她不免有些焦躁,伸手打开近前的一个锦盒。
是件织品,瞧起来似是羊毛织品。
应是西夏使官送来的,西夏不如他们大宋,这样的织品,钱月默自然不放在眼中。但这织品看起来十分柔软,心烦的她,不由便伸手去摸了摸。一摸,她摸到了一块凸起的硬东西。
她吓得立刻缩回手。
“娘子?!”飘书立即挡到她面前。
“里头有东西。”
飘书胆大,直接掀开几层织品,见到了最下方竟然还藏有一个黑木的小盒子。这一看便是有蹊跷的,飘书伸手要去打开那个盒子。
“且慢!”
“娘子?”
钱月默咬了咬下嘴唇,说道:“咱们去福宁殿,问陛下拿主意。”
隔壁的戚娘子太单纯,也太蠢,送碗汤过去,怎能见到陛下?
父亲看中陛下,自有道理。父亲不是愚笨之人,她信父亲,陛下定然也非如今所展现出来的性子。
她既然已进宫,就得适应宫中这一切。
无论前方又有何陷阱在等她,她只能朝前走。
而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她一定要得手。
她是淑妃,她是钱家女儿,她不能落了自己的面子。此番见陛下,一定要得陛下所见,她也要做陛下第一位召见的妃嫔。
能做陛下喜爱的妃嫔最好,若是不能,也得做能为陛下所用的妃嫔。
西夏送来的礼品中有蹊跷,真有问题的话,陛下自然要赞她,还要感激她。
如若不是蹊跷,只是巧合,或者误会。陛下也不会怪她,反而以为她心细、忠诚,以为她一心眷恋他。
既入宫,便是皇帝的女人。
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妻妾依赖他?
横竖都是不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