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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度疲惫之后,赵琮一夜好睡。即便天光已大亮,福禄也未叫他起身。染陶则是带着小宫女去崇政殿向太傅告假,太傅听罢,乐呵呵地也未细问,自行离去。

    待太傅被小太监送出宫后,染陶回身看了眼崇政殿的正殿。

    此处原本该是陛下批看奏章,处理政事,接见各位大臣的地方。可陛下自登基以来,除了在这儿随太傅上课,从未见过除太傅外的其他大臣。

    她看了片刻,收回视线并离去。

    那一天,应该不远了,她暗自想到。

    赵琮醒来已是辰时末,他叫来福禄,问了时辰,自己倒笑了起来。

    辰时末其实也就是早晨八点多钟,但在这个时代里,算是极晚。

    他懒懒散散地被宫女们伺候着穿衣、净面,染陶为他调了蜜水,他喝了半盅,倒又想起了侧殿中那位赵十一。

    “小十一郎君醒了没?”

    “尚未呢,茶喜在那处守着,辰时初,她还撩开帐幔看了回。”

    “别还是伤了身子吧?”赵琮放下茶盅,否则怎么比他醒得还晚?

    “御医都说了身体没有大碍,陛下放心罢。只是小郎君年纪尚小,酒饮多了,一时不适应而已。”染陶说完,又道,“陛下打算何时送他回魏郡王府?”

    “待他醒了再说。”

    昨日,魏郡王府一大家子离宫,竟没人提起这位赵十一。想想,赵琮都觉得他可怜,竟然没一个人还记得他。

    染陶点头:“魏郡王府想必今日也要使人来宫中接他的。昨儿到底慌乱,他们府里怕是都担心着魏郡王呢。”

    赵琮想,这可真难说。

    魏郡王可是个滑头,能喊能哭还能说晕便晕,昨儿那么一晕,坑了孙太后一把。将他的小透明孙子留在宫里,不知是不是又想来坑他这个皇帝?到头来,他魏郡王演也演痛快了,气出了,反而脱身了,留着他与孙太后打对台。

    这般想着,赵琮又站了起来,往外走去,边走边道:“朕去看看他。”看完就赶紧把他送走。

    “陛下!您的头发还未束。”

    “无妨。”

    赵琮是皇帝,若非大朝会那等的场面,他寻常的朝服均是圆领的红色衫袍。本朝,对于服饰的颜色有规制,朱色、大红等颜色,唯有皇帝能穿。到赵琮登基后,孙太后也想穿红色,改了规制,除皇帝、太后与公主外,王爵以上的男子与郡主也能穿。

    话虽这般说,常穿红色的只有赵琮与宝宁郡主。

    孙太后要的只是一个形式,实际穿得很少。赵琮常穿,一是因为宫中为他制衣均以红色为主,二来,他也适合。宝宁郡主穿得多,只是因为她喜欢,赵琮又宠着。

    赵琮不上朝,未穿朝服,常服却也是红色为多。他身着朱色四经绞罗制成的长衫,跨过门槛,往侧殿走去。四经绞罗软而飘,十分适合夏季。恰好迎面一阵微风,他散着的黑发与衣角、衣袖均被微微吹起,捧着早膳由远处走来的小宫女不由又看呆了。

    赵琮好笑地回头朝她们一笑,走得更快。

    染陶匆匆追了出来,对小宫女道:“先摆在桌上。”她往赵琮追去。

    福宁殿便是他的家,在家里,他想如何便如何。

    赵琮往常在殿中也常散发,但今日到底要去见外人,虽然只是他的后辈,染陶却还是觉得束起来较好。但陛下睡得好,醒来后体力也好,脚步迈得大,她已经来不及劝说。

    茶喜见赵琮突然走了进来,边行礼边高兴道:“陛下来了!”

    赵琮冲她一笑。

    茶喜不由便道:“陛下今日真好看!”

    染陶眉头一皱,正要训斥。

    赵琮却“哈哈”笑起来:“嘴甜,赏!”

    染陶无奈地摇头,应了声“是”。

    茶喜更积极:“陛下是来看小十一郎君吧?他还未醒呢,婢子刚刚又去瞧了一回。”

    “睡到这会儿,也该醒了,再睡下去,于身子也无好处。”赵琮此刻只想赶紧把那小子叫起来,再赶紧送走。那小子是可怜,但他的福宁殿又不是什么收容地,有他赵琮一个可怜人困在这儿就够了。

    赵琮大步走进内室,不等茶喜为他撩帘子,他已经拨开帘子,往更深处走去。走至床前,他大手一伸,直接撩起帐幔。昨日的确也让他惊艳了一把的少年郎,依然还未醒。

    睡姿与昨日他离去时,竟是一模一样的。

    茶喜与染陶接过他手中的帐幔,分开两侧,分别挂在挂钩上。

    染陶知陛下想要叫醒小郎君,她正准备为他代劳。

    赵琮已经伸手去推赵十一:“你醒醒。”

    床上之人却纹丝不动。

    赵琮再推了他一把:“快醒醒。”

    这可是染陶第一回见到他们陛下叫人起身,她轻声道:“陛下,婢子来吧?”

    她的话音刚落,床上的人便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子一点点地出现在赵琮眼中,赵琮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甚至手掌还贴着那大红织锦的鸳鸯被面。

    赵琮望着面前的双眸,却是突然有些失望。

    这双眼眸中,没有他想象中的光芒,反而也是一潭死水。

    赵十一的眸子黑又沉,直直地盯着他。

    失望过后,赵琮反倒松了一口气。赵氏皇族中,有他就已足够,要那么多聪明的做什么?他的皇位坐得这般不稳当,难不成还要更聪明的人来抢他的皇位?赵琮当初是电影学院的老师,正经研究过人的眼神。他看到赵十一双眼的那刻,除了失望,还有一丝了然。

    这位赵十一怕才是一位真傻子,所以才能被兄弟那般欺负,也才能那般透明,连亲爹与祖父都不记得他。倒是长了一张聪明脸,无奈是个痴儿。

    赵琮是常年装傻之人,不由又升起一股同情心,他索性坐到床边,笑着问赵十一:“睡得可好?”

    赵十一也如他所想那般,依然静静地躺着,仰头看他,一句话不说。

    “朕是你七叔父。”赵琮在这一辈中,排行第七。

    赵十一的眼睛眨了眨,却依然没有说话。

    染陶极为聪慧,也瞧出了其中端倪,她轻声道:“陛下,婢子先伺候小郎君起身吧?”

    赵琮点头,挥了一下手。

    染陶走上前,要扶他起来,赵十一却突然往床里面缩了缩。

    这一举动,看得赵琮莫名便是一阵心疼。他虽然在这宫里过得也不大如意,但是孙太后从来不敢在其他地方苛刻他。更不用说先帝还在时,他过得尚可,除了被人全方位盯着外,从来没人敢欺负他。

    唯有经常被欺负的人,才会下意识地做出这些举动。

    本已站起来的赵琮,又坐到床边,他伸手去拉赵十一,放缓声音道:“这位姐姐是朕的贴身女官,不会欺负你。快起身吃好吃的,早膳有白玉凉米糕,蘸着花蜜吃,格外好吃。”

    他哄得很自如。

    染陶听在耳中,倒是又笑了一回,陛下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倒去哄另一个孩子。但她也顺着说:“是的,小郎君,您听陛下的话,婢子给您做好吃的。”

    赵十一充耳不闻。

    赵琮又哄了一阵,赵十一依然没有反应。

    赵琮的性子是练出来的,倒也不急,况且他此时正觉得赵十一可怜,他索性对染陶道:“你们去外面候着。”

    “陛下――”染陶犹豫。

    “去吧,这孩子难哄得很。”

    染陶见赵琮兴致颇高,到底叫上茶喜,行礼道:“婢子们就在帘子外候着。”

    帘子轻动,夏风轻流,内室只剩赵琮与赵十一两人。

    赵琮再回头看他,果然,那孩子紧绷的小脸渐渐松了下来。

    他又问道:“你今年几岁?”

    “怎的不说话?是从小便不爱说话吗?”

    “你叫什么名字?”赵琮明知故问,“你家这一辈排到了‘世’,你呢,叫什么?”

    这番话下来,赵十一似乎渐渐对他放低了戒备,又往他靠了靠。

    赵琮索性伸出手:“会写字吗?在朕的手心写下你的名字。”

    赵十一继续沉默。

    就在赵琮以为他不会有所行动时,赵十一竟然从被中伸出了右手,他犹豫了半晌,在赵琮左手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字。

    赵琮却装作没看到,也没领会般地说:“朕没明白过来。到底是个什么字?”

    赵十一的瞳孔动了动,依然看着他。赵琮却仿佛从他眼中看到了不满,赵琮心中暗乐,逗小孩子自有一番趣味,他正打算继续逗。

    染陶突然撩开帘子走了进来,匆忙道:“陛下,郡主来了!”

    “怎么突然就进宫了?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人到了哪里?”

    “哥哥!”

    染陶尚未来得及再回话,帘子外已经响起一个格外活泼、清脆的少女声音。

    帘子又是一阵晃动,一位小娘子走进了内室,带来一室的明媚。她尚未及笄,头发并未挽作发髻,只是梳作双螺,戴着嵌红宝的金珠花,额前贴着花钿。本朝尚清,尚雅,女子穿衣均爱挑那雅致的颜色,衣服样式也多是窄袖对襟长衣。

    这位小娘子却是一身红衣,上着宽袖交领短襦,下着八幅长裙,肩绕茶白色绣有木槿的披帛,袖口与裙边均用金线镶了边。她的衣服也是用的四织绞罗的料子,一路走进来,裙角翩翩,流出数道金光。她的手腕上还戴了许多个金镯子,上有响铃,金铃叮铃作响,叫人听着便愉悦。

    她正是赵琮唯一的妹妹,宝宁郡主,赵宗宁。

    赵琮一看到他这个妹子,心情不好也能变好,更何况他此刻本就很愉悦。

    他的妹子一点不像本朝的贵族女子,她不静也不雅,还爱抽鞭子,但他却格外喜欢这样的妹子。无论何时,无论哪辈子,女孩子都过得不易。他这辈子能有妹妹,妹妹还这般可爱漂亮,他还是皇帝,他一点不介意把她捧到天上去。

    万一脾气太差,没人要?

    他的妹妹还怕没人要?就算他的妹妹要养面首,他不仅举双手赞同,还会帮她找俊俏的郎君,各式类型全都有。

    “哥哥!”赵宗宁走进来,见到他,又叫了声,她笑得十分甜,甜到了赵琮心里,她的声音更是如珠子落玉盘,“早上我一醒来,便听到了一个大笑话!听说魏郡王叔昨儿在宫里,被孙筱毓气得晕过去啦!可把我乐坏了!据说孙太后那个老虔婆要派她的贴身女官,与燕国公一起去王叔家赔罪呢!我一得着这个消息,便赶紧进宫来!”

    赵琮无奈:“即便这里是朕的殿中,你也不能这般称呼太后,那可是太后,你可是郡主。”

    “嘁,那不就是老虔婆,还不让人说?再说了,我当郡主,不就是为了痛痛快快活一场吗?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这可是哥哥你告诉我的。”赵宗宁又看向赵琮身后,好奇道,“这便是魏郡王叔家中那个可怜的小孙子吗?”

    看来经过一晚的传播,京中人人都已知道了昨天的事,赵琮表示很满意。

    赵宗宁却走到床前,低头看向赵十一,说道:“果然如传闻中那般有些傻。”

    “宁宁!”赵琮不悦地叫她的小名。

    “嗯?”赵宗宁抬头看他。

    “不可无礼。”

    赵宗宁虽骄纵,但也知晓不该对无辜的人说不礼貌的话,她乖巧道:“好啦,我说错话了,哥哥不要气。”她伸手挽住赵琮的左手臂。

    赵琮原本还置在被面上的手被她拉了起来,他的手心便也离开了赵十一的手指。

    赵十一的指尖失去温度来源,他抬头看了眼赵宗宁。

    赵宗宁也看他:“你认识我哦?”说着她又笑了起来,“说起来,我曾在你们王府里远远见过你一回,你还记得我吗?你与我差不多大吧,但你要叫我姑母哦!”

    赵琮真是怕她又说出什么话来,赵十一这孩子够可怜了,赵宗宁向来任性。他索性站了起来,对她道:“你与朕出去说。”

    赵宗宁点头:“我也有要事要与哥哥说!”

    赵琮回身看了眼赵十一,微笑道:“你继续躺着便是,何时想起身,不爱说话,便摇床头的铃铛。”赵琮说罢,便站起身。本因坐着,散在大红织锦被面上的头发,与他的衣服一起离开被面。

    他的头发轻轻抚过赵十一的手背。

    赵琮则与赵宗宁一起往外走去。

    临去前,赵琮又回头看他,笑道:“朕知道,你叫赵世。”说罢,他便含笑转身而去,只留下一个格外好看却又实在单薄的背影。

    唯有赵宗宁依然好奇地回头连连看了赵十一好几眼。

    赵世将被面上有些寂寞的手再度收回被中。

    他想,十三岁的赵宗宁倒和前世三十一岁的她一样骄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