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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便至四月二十一日殿试,秦元君乘坐马车,掀开帘子,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他微微眯了眯眼睛。
只见窗外夜色依然凝重,路边偶有几个昏暗的灯笼,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而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摇摇晃晃的,紧紧跟着一辆青釉小马车。
秦元君向马车旁,正在骑马的巨阙道:“你去后头对她们说,让她们早些回去,不必再送了。”
“是。”巨阙皱皱眉,踹了一脚马肚子,返身回去了。
出巨阙所料的是,温良辰居然乖乖回去了,得知这个消息,秦元君也愣了一下,忽然温和一笑道:“她这是怕我担心呢。”
温良辰虽然担心他,却怕他分心,影响殿试考试,所以她选择自己回去,这并不奇怪。
殿试地点设在保和殿,位于中和殿、太和殿之后,秦元君与其他贡士统一着装,黎明进入皇宫,在金水桥前点名集合。
秦元君静静站在队伍前列,凝视着这座沉默而庄严的皇宫,重重宫阙在昏暗的天色里,犹如一只蜷缩在一隅大兽。
有多少人苦苦期盼走向它,苦苦哀求它放自己进去,走不进的人伤心失落,走进去的人却逐步丧失自己。看破者失望而归,甘愿者逐渐沉沦,逐渐消弭于黑暗之中,与恶魔共舞,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破它,打倒它,将罪恶而血腥的权力之手,变成真正济民造福的雨露。
考官的点名声逐渐响起,秦元君眼神镇定,往事却一幕幕浮现在眼中。黎明前那段最黑暗、最冰冷的的日子,早已成为过眼云烟,伴随着心底的不忿和抗争逐渐远去,最后成为心底那一抹不再触碰的尘埃。
东方将白,破晓已至,不远处那缓缓流淌的金水河上,泛出了淡淡的微光,五座并列的汉白玉石桥,上蟠龙望柱,下衬云板,气势长虹,它屹立在这巍峨壮丽的皇宫之中,安守在亘古不变的天地之间,见证一代又一代的帝王,和曾经属于他们的时代。
而如今,这,是属于他的时代。
进入保和殿后,历经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后,众考生开始坐下来回答策题。今年的时务策不似往年题目大而虚,它更偏向于治国经世之论,秦元君抬起握笔的手腕,在笔尖蘸了些许墨水,嘴角噙起一抹微笑,宣德帝自吏治大动作之后,在各地弄出不小的麻烦,果然,这次的科举,主要是择能臣替补。
策文须写两千字左右,能够聚在保和殿的各地学子,早将学问做得炉火纯青,在本质上,各人的做策论水平已经差不太多少,这时候,真正考验人的是那一手院体字。
秦元君从前临摹的是徐正的字帖,字大且方正,遒劲有力,比院体字更需要用力,写完卷子之后,他便觉得手腕酸痛不已,心道,还好只需做得一篇论,再做一篇,恐怕自己手都会被写肿。
日暮之时,卷子便被收上去,由八位读卷官阅卷,将前十呈给皇帝。
宣德帝今年特地将所有贡士留下,不仅要亲自寻各位贡士谈话,当堂钦定一甲的前三位。
秦元君顿时一惊,心中开始打起了鼓,即便他已经猜到宣德帝想趁此机会认下自己,却也紧张得全身冒汗。
他紧紧攥着拳头,汗水顺着手掌缝流下去,打湿了大片的衣袖。
“皇上驾到——”
宣德帝人未至,其声已至。
秦元君赶紧垂下头,眼睛微微睁大,只觉得保和殿内一片静谧,静得简直让人发慌,心脏的跳动逐渐加速,一下一下如重鼓般敲在胸膛,左前方脚步声起,秦元君忍不住心底的渴望,稍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不远处的角落。只见二位随侍手持黄顶绸缎罗伞,跟在彩绣龙凤的日月扇的后头,伞盖前倾,罩在那人头顶上方。
这人,便是一国天子宣德帝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考生们纷纷下跪行礼,秦元君僵硬刻板地做着规规矩矩的动作,不敢有丝毫的差池。
与其他考生激动的心情不同,他已经不知自己对宣德帝是什么感受,是熟悉吗?不是,好像并不是。
因为他“庶子”的身份,他从未进宫见过宣德帝,对于宣德帝的印象,还停留在百姓口中“那浓眉大眼,方正威严”的天皇老子的形象中,眼前露出既严肃,又慈祥笑容的宣德帝,与他脑海中的那个人完完全全不同。
是欢欣吗?是喜悦吗?
不是,好像也并不是。
他不知为何自己高兴不起来,就好像季云卿偷偷塞给他一张从祠堂偷来的季明珠的画像一样,那样一个聪慧得体、温婉柔顺的女子,他连见都没见过,一张假的画像,说她是他的母亲,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不仅仅是季明珠,就连眼前活生生的宣德帝,好似都离他十分遥远,虚幻得不像真实。
“朕已勾出了十位贡士,朕将向你们问话,你们须得一一如实作答,朕将会在今日,钦点一甲之榜。一甲三人立即授职,状元授翰林院编修。七人录入二甲,与二甲、三甲进士再考,择优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宣德帝说道,虽然言语带笑,神态却庄严肃穆,不怒自威。
已有考官从太监手中接过名册,慢慢地念了起来。
秦元君果然在这十人之列。
宣德帝看了众人一圈,点点头赞道:”诸位爱卿,果然不错。“
站在前列的十人,有不少人身子明显一颤,有人更加紧张了,有人则不小心露出兴奋雀跃之色,宣德帝视线往右边一扫,唯有秦元君一人神态如常,比那四十岁的贡士还要镇定自若,从容不迫。
宣德帝绿眸一眯,心道,不愧是朕和明珠的儿子。
宣德帝道:”朕有三个问题,请你们回答。“
”你们告诉我,你是何人?你父母做的是何事?“宣德帝这次简直开了先例,既不问策问,也不考验学识,直接问本人和家庭出身。
十位考生暗自在心里打起了鼓,宣德帝这是何意?大越国科举向来公平公正,不问出身,为何他却问这父母身份之事……
站在首位之人最倒霉,压根没有思索的时间,只听他老老实实说道:”启禀万岁,臣名梁大山,臣家住于……“
这人正儿八经地说着自己来自某某府某某县某村,父母是干何营生今年岁数多大,宣德帝不禁一乐,见那位贡生生得黝黑壮实,实在不负其名,也不知这样一位老实贫苦的孩子,费了多少力气,究竟是如何登上这保和殿的。
有了第一人开路,后面之人便想出应对之策来,有一位年轻人说得最为华丽,将父母所做之事当场编出一首诗来,听得宣德帝惊叹连连,称赞那位年轻人文采大举。
秦元君站在第八位,在梁大山开口之时,他便知道宣德帝这一次是玩真的,并且,这一次,还是对他最后的考验。
他的父母是谁?
他的父亲是堂堂天子,他的母亲是一国皇后。
他是谁?
他是嫡出皇子。
但是……
秦元君微微蹙眉,这话不可明说,名义上,他的父母是和亲王与嫡母和亲王妃,若他胆敢称呼天子为父,必定有人出言训斥砍了他,宣德帝也不会高兴。连自己的“父亲”和亲王都不认,他还是个人吗?说是白眼狼,都是夸奖了他。
但是,只认和亲王为父,以宣德帝多疑善忌的个性,自己今后定不会在他手里讨得了好。
此事,当真是两难。
秦元君头一次生出了一股恐惧之感,这种恐惧不是来自于内心,而是来自于对自我不确定的惶然。
之前的那一个问题又重新回到脑海中。他。到底是何人?
但是,眼前的环境明显容不得他思考,七位考生已经回答完毕,已经轮到了他的头上,宣德帝笑容带着几分玩味,但是,在他那双深邃的绿眸中,却带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秦元君完全能感觉到,那目光所含的浓浓期待,但是这样的期待,却让他浑身冰凉。
“启禀陛下,臣秦元君,臣父——衣不解带风鬟雨鬓定江山。”
宣德帝顿时一愣。
“臣母——含辛茹苦披星戴月育儿女。”秦元君接着道。
宣德帝开怀一笑,好你个小子,居然那这话来搪塞我。不过,秦元君的机智,令人不得不赞。
“臣的父亲,同天下的父亲一样,为国家万事操劳奔波,臣的母亲,和天下的母亲一样,为养育子女呕心沥血,是故臣以为,臣父母平凡而伟大,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值得臣敬佩,故臣如此作答。”秦元君看着宣德帝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答道。
宣德帝彻底没话了。
等到十人全部回答完毕,宣德帝夸奖道:“诸位爱卿不仅文采斐然,仪表堂堂,更是才华满腹,孝悌有嘉,乃我大越国之栋梁,朕实在倍感欣慰啊。”
其实这十人学问已经极为优秀,但是有不少人在口才、临场思辨上稍有缺憾,怪只怪历来的科举太过死板,导致选□□大部分都是书呆子,能直接拎出去做官之人不算太多。
主考手捧名册,准备上前供宣德帝钦点一甲,宣德帝却大手一挥,笑道:“朕还没老眼昏花,朕记得他们的名字。”
闻声,秦元君蓦地抬起头,却见宣德帝正看向他。
作者有话要说:蜜糕今天一直在忙,抽出空用手机码的,等会捉虫,明天和大家唠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