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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站附近的一条僻静背街处,有一个小小的招待所。灰白脱漆的招牌,很小很窄的门面,里面只容得下一个小小的前台。旅客在此登了记,沿着楼梯上二楼,楼层里的光线阴暗,即使是白天,阳光也不能完全投射进走廊里来。
沈国栋就住在楼梯斜对的那间房。所有东西都是旧物,床上用品是那种低廉的地摊货,因洗过多次,已泛起一颗颗小毛球。
天刚刚擦黑,小旅馆里条件不够,没有电视可供他消遣。他临睡前惟一的娱乐就是阅读刚才买的一份都市报。
窗外霓虹闪烁,街上不时传来汽车飞驰而过的声音。刚翻到第三版,就听到楼下老板热情得有些夸张的大嗓门:“哎呀王所长,吃饭了没?今天怎么还亲自来视察工作哦?”
一个雄浑的男人声嗓说:“没办法,春节期间,治安工作是重中之重。哎,把登记簿拿出来。”
“好滴好滴。我正打算过会儿就拿到所里去呢。”
楼下静了片刻,估计是那位所长正在查阅住客登记。沈国栋也不以为意,继续看他的报纸,可是一篇娱乐报道还没看完,敲门声就响起来。
开了门一看,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由老板陪同着站在门口。老板笑着解释说:“没事没事,只是派出所的同志巡例检查,配合一下啊。”
沈国栋理解地哦了一声,面露笑容,侧身让路。
两个身材高大的警察进来四处看了一下,一个看了看窗外,皱着眉头说:“你这儿的线路都老化了,春节期间放鞭炮的多,万一失火了可不得了哇。”老板陪笑:“是滴是滴,这不生意不好嘛,有钱了就要来重新弄过的。”
年长的那个视线在屋里扫了一圈,把注意力放到了沈国栋身上。他上下打量了两眼,问说:“是学生?”
沈国栋迟疑了一下,摇头。
也不知是他哪里让警察起疑,或许只是习惯使然,那警察忽然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身份证拿出来看下。”
沈国栋愣了,下意识反问一句:“身份证?”
警察挺不耐烦地:“快点。”
沈国栋暗叫一声糟。
如果说在这一秒钟之前他还认为自己是个大好良民而心中坦荡的话,那此刻他却活象个真正的犯罪份子骤然一下心提起来了。他当然清楚自己的身份证是个西贝货,连vv都骗不过,又怎么可能骗过这种老警察!
偏偏他又不能表现得太磨磨蹭蹭,只怕这样的反应会让警察更加起疑。只能强撑着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依言摸出身份证递过去――
他觉得自己已算力求镇定,可他到底没有在警察面前演戏的功力,适才那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的慌乱怎么能瞒过一个好猎手的眼睛。那警察盯住了他,目光锐利得象要在他身上刺穿两个洞――这逼视的目光越发让沈国栋神经紧张,他觉得自己被那警察的强大气场压迫得有点透不过气了,视线下意识地避开――
就在这一瞬间,变故突生。
那警察突地一声雷霆大喝,一个箭步上前就将他脸朝下的给制住了。这是真正的擒拿手,整条手臂都被反扭到身后,稍微挣扎一下关节处就会传来剧痛。那警察动作到位一气呵成,在沈国栋一迭声惊慌地‘干什么干什么’惊叫中利落地掏出手铐,咔嚓一声将他反铐住。
这变故来得极其突然,莫说沈国栋脑子惊成一团浆糊,就连旁边的老板也吓了一跳,一副大张着嘴下巴几乎掉下来的蠢样。警察同志把沈国栋往床上一攘,虎着脸,捡起了他的身份证。
他就那么看了一眼,几根手指再老练地一捏、一摸,那炯炯的目光就逼视过来了。
“用假证?!我现在怀疑你是网上通缉逃犯,有权带你回去接受调查。小纪!带他走!”
于是,就这么的,一向信奉‘生不死官门,死不入地狱’的沈国栋同志又迎来了一次全新的体验,在完全的惊懵中被提起来推推攘攘着,铐上手铐进宫了……
灯火通明的房间里,沈国栋惶恐地蹲在墙根,惴惴不安等待着被审问。
他一路上都在惊慌地辩解说自己不是逃犯,说得警察都烦了,厉声喝止:“这个我们自然会查!”被带回了派出所,王所长在丢下一句‘老实待着!过会再向你问话!’之后便出去了,把他一个人丢在了办公室里。
这种适度的冷处理并没有让沈国栋冷静,相反,却更加的不安。
他胆小怕事,遵纪守法,从来也没有和警察打过交道,现在突然被当作逃犯给抓进来,要说内心不害怕、不惶恐,那真的是假话。
小老百姓哪有不怕国家专政机关的。活了这么久,有关的□□也不是没有听到过一些:谁谁谁被抓进去后跳楼自杀,身上伤痕累累啦;警察暴力执法打伤嫌疑人啦,诸如此类的信息乱糟糟的浮现出在他脑海,让他紧张得频吞口水。
办公室的门大大开着,有两三个值班的警务人员在外头烤火聊天。有人偶尔从门口过,会探头看他一眼。沈国栋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耳朵立刻竖了起来:
“里面那个犯什么事儿了?”
“用□□……”这声音他听得出来,就是跟着王所长抓他回来的那个小纪。
“诈骗?”
“不,住店……”
先前那人嗤了一声:“这算个屁呀……”
“嘘――”小纪仿佛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声音渐低:“所长亲自抓回来的……”后面的语声便渐不可闻。
沈国栋努力让自己冷静再冷静,想从这片言只语中分析出什么情况来。可是,还没等他琢磨出什么呢,王所长就昂头腆腹地进来了。
他板着脸在办公桌后坐下,威严的目光扫视过来,沈国栋立刻畏缩地扭动了一下。
“我们的政策――”王所长居高临下地教训,“一向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想证明自己的无辜,就必须配合我们调查,绝不要妄想蒙混过关!”他顿了一下,“清楚了吗?”
沈国栋孙子似的蹲着,低声下气地答:“清楚了。”
王所长嗯一声,从抽屉里取出笔录本。“姓名。”
沈国栋咽了口口水。
“……骆云起。”
“籍贯。”
“……就在本地。”
“家庭地址。”
“……丽,丽锦山庄。”
王所长手停了一下,抬头盯了他一眼。
沈国栋发觉这眼神不对,顿时慌了。他这么配合就是不想受皮肉之苦,现在看到警察同志一脸怀疑他在说谎的样子,连忙一迭声地说:“真的!真的在丽锦山庄!丽锦山庄a区!”
王所长默不作声看了他几眼,搁了笔,说:“等着。”站起来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沈国栋满怀希望地看他。王所长的脸仍然板着,官腔打得十足。
“根据我们的查证,你的资料属实,也的确与网上通缉的逃犯不相吻合。”这句话一说完,沈国栋几乎就要喜极而泣。谁说公安机构作风官僚效率差?他本来都以为今晚都要在这儿过夜了的!
“但是!”王所长猛然一下提高声音。“这却并不能抹煞你使用□□,违反我国法律的事实!”
“根据我国《身份证法》规定,凡是使用伪造身份证的,或是10日以下行政拘留――”
沈国栋脑子嗡地一下,顿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拘留?”
他可没想过后果会这么严重!
他用假证,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方便,并没有利用它去做什么坏事。被警察逮到,他想最最厉害的也不过是警告一下罚点款罢了,哪里会想到竟然要进拘留所!
进拘留所是个什么概念呢?他恍恍惚惚想起以前有个因为打牌而被拘的亲戚曾经对他讲过。
“拘留所呀……要分大间和小间。”
“小间,一个人住。吃得好、住得好,每天两百块住宿费。”
“大间么,倒不用钱。不过吃得差、住得差,另外随时会被同仓犯人奉送一顿好打……”
沈国栋脑子里嗡嗡地响,差不多已经完全要石化了。
他诚然善于开解自己,但面对此时此境,却也不能阿q地用‘这下不用担心住宿的问题了,好得很啊。’这种话来进行自我安慰。毕竟有谁那么犯贱愿意进拘留所里去受罪呢?!
他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哀求说:“警察同志,我是因为第二代身份证没办下来才出此下策的。您高抬贵手,别拘留我,我认罚行吗?”
“认罚?”王所长眼皮儿抬了一下又爱理不理地垂下去了。“行啊,怎么不行。那就根据规定罚一千吧。”
沈国栋梗了一下。
他这三年省吃俭用也不过才有四五千的积蓄,要说心疼,那肯定是心疼的。可是在这种时候也顾不上这种问题了,把自己弄出去才最要紧。
一咬牙,沈国栋从钱包里摸出了一张□□:“我身上没那么多现钱――”
“嘿,我说你这人――”王所长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哦,合着你的意思还要我们警察这小半夜的替你出去取钱交罚款?”
“那――”
王所长不耐烦地将桌上电话机一推,“叫你家里的人拿钱!”
惴惴地拨通了霍宅的电话,出乎沈国栋的意料,霍英治竟还没有睡,听他结结巴巴说完原委也并没有表现出‘你真是个麻烦’的厌烦情绪。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在那儿等一会儿。”就挂了电话。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霍英治的律师出现了。眼神精明,一副专业人士的派头。办好手续沈国栋跟着他出去的时候,几个警察的视线都打量着他,那眼神儿,很有点奇特。
为了让老百姓过上一个祥和安宁的春节,近来公安机关的确加大了打击犯罪的力度。可是被逮的都是那些对社会治安有严重危害的人,譬如抢劫、杀人、黑社会团伙之类。情节轻的,即使正被关押着,也酌情处理交了罚款放回家过年去了。象这少年这种因为用□□而被抓――套用刚才那警察的一句话――算个屁呀。根本不值得这么小题大作。大家心里其实都有点数:这少年只怕是得罪了什么人……
步出派出所的大门,沈国栋感觉象从一个做了小半夜的恶梦中醒过来,忍不住长长吁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吁完呢,就见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车窗缓缓降下,现出霍英治的脸来。
即使深夜出行他也打扮得衣冠楚楚绝不马虎。律师走上前,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十来岁的年轻男人半弯下腰,极尽殷勤:“霍先生,那我先走了。”霍英治微一点头。律师向沈国栋笑了一下,算是告别,上了另外一辆车自行开走。
沈国栋抱着包包,有点儿尴尬。刚才也算是病急乱投医,这下出来了,他才惊觉自己的冒昧。
不管怎么说,半夜把别人叫出来替他交罚款,还惊动了律师,这实在是……
黑色车门打开,霍英治沉声道:“骆云起,你还打算在那儿站多久?”
车子悄无声息地滑行了出去。
此时此刻霍英治没有象平常那么坐姿端正。他悠闲地靠着椅背,双腿交叠,一只手靠着扶手,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虽然脸上并无笑容,但感觉好象他的心情并不坏。沈国栋偷偷瞅他几眼,有种略微松了口气的感觉。
“那个……今天实在是太麻烦你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跟霍英治道谢。“你放心,那个钱我一定会还――”虽然以霍英治的身家也不会在乎这一千元小钱,可是总不能因为他富有,自己就可以当没事人发生一般。
霍英治淡淡笑了一下,截口道:“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呃?”
“准备落脚在哪里呢?”
沈国栋怔了怔,心突地往下一沉。
是啊,他还能去哪里呢?
那张□□,已经被派出所没收了。他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真正的黑市人口……
车子里充斥着难堪的静默。沈国栋实在是没有那个勇气再来拜托霍英治。他本来只想与这个人永无瓜葛就好了,可命运却象是偏偏要与他作对,一次两次给他设置难题……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委屈得想哭,这世上这么多人,怎么他要活下去就这么艰难啊?
沈国栋不知道,他咬着下唇委屈的模样着实让霍英治心悸了一下。
他一直耿耿于怀着骆云起对他的否定,本来,是打定了主意要让他亲口提出请求的。可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刚硬的心忽然有了片刻柔软。
霍英治放弃地轻叹了一声,敲了敲前方司机的椅背:“回家。”
好半晌,沈国栋的语声含糊不清地低声响起:“……谢谢……”
霍英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窗外大街上连绵的霓虹灯流光溢彩地掠过他俊美的脸庞,也映照出那双平日波澜不兴的双眼中,渐渐生出的一丝不可掩饰的得意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