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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跑到半山腰时又摔了一跤。
本就跑得踉踉跄跄,又被低低的树枝绊倒,整个人都是狗啃泥摔倒地上的。
骨瓷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双眸还是闭着的。
身后不远处传来火光与追兵的脚步声,他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停下来等着。
青灯有些艰难地爬起来,露出了布满泥巴与眼泪的小脸,她的衣裳被一路上冲撞而来的树枝划得破破烂烂,几乎没有时间整理衣裳,她拉着骨瓷继续往前跑。
双腿已经麻木了,眼前的景色更是如鬼魅掠影一般在她两侧轮转,那些寒凉的风如薄薄的刀锋在她干涸的泪痕上刮口子。
疼。
很疼。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青灯的心也越来越慌,她尽自己的全力朝前跑着,稳住自己的意识。
究竟是哪里出现了差错。
究竟是何时起……她开始伤害别人。
——是她的错。
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叫出声……他就不会——是她的错啊。
她多想那个时候能完整地说出话来,告诉他不是那样的。
青灯一边跑一边用脏兮兮的袖子抹脸,抹花成一团。她一声一声咽着气儿忍住不哭出来。
“那里——快追!”斜前方传来簌簌声音,青灯赶紧拉着骨瓷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忽然间眼前窜出一人,不知是哪里来的,穿得却正是士兵的衣裳,青灯心下一惊眼见着他就准备张口大叫,一只黑手朝她抓了过来。
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几乎想都没想就抽出袖内之前挑出她体内续命蛊的匕首,朝那人直直划去,那人似乎一怔未料到她会出手,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哪知青灯提起一口气手腕反转,一个绕身掠到他身后,一刀捅了下去。
另一只手伸到前方捂住了他叫声。
那男人身体痉挛着呜咽,青灯握着刀柄在他体内慢慢转动,他便颤抖着倒下。
骨瓷立于一边,毫无反应。
青灯将这人放倒,抽出了鲜红的匕首,她后退了几步,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匕首从她颤抖的手指间掉了下去,跌在尸体旁。
她呆呆看着沾上鲜红的双手,微微躬□,脸色惨白。
“我……”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手上的血迹,又看了看骨瓷,他依旧是一身冰雪干净,从头到脚的冰冷。
她努力地咽着喉咙,直起身来跨过尸体,将手在衣裳上擦了擦便去去拉骨瓷的手,重新往前跑去。
身后的脚步声从未断过,方才那一出,此番更近了些,不知多久视线豁然开阔,竟是跑出了森林。
明月当空,萧风瑟瑟,天际银河如缎柔软地蜿蜒。
竟是一片断崖。
青灯跑到断崖旁朝下望了望,数千尺深不见底,依地势来瞧,下头定是一条夹道与峡谷之间的滚滚河流。
月光照耀下,视线无比明亮。
“在这里!”
她听见有人大喊。
青灯赶紧拉住骨瓷护在身后,只见官兵举着火把从森林里一个一个冒出来,形成黑压压的队伍,愣是将他们逼到了悬崖口。
流转在高处悬崖的风,荡荡吹过她的长发。
那带头的人见青灯走投无路,便嘿嘿笑着道:“看你们往哪儿跑,这山上山下都是徐大人的人,你就算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咱们也能把你找着。”
青灯的身后是幽深深渊,她抱住骨瓷,盯着他们不挪动半分。
“唷,你瞪我们作甚,瞪我们咱们也放不了你。”
那人微微眯眼,摸了摸下巴上的小胡子,旁边一人道:“队长,大祭司我们带走,那这女人……?”
“这女人我在宫里头见过,你莫看她现在这般狼狈,那张脸,啧啧,生得可真够勾人,你看看徐大人还不是被迷去了屡屡让步,这么多年咱们谁看过徐大人对谁妥协包庇的?”他一边说,一边上下打量这青灯的身子,月色勾勒下蕴出柔和而窈窕的曲线来。
“大祭司咱们带走,这女人就地杀了,砍了她的头,莫叫她一直碍着徐大人,这种容貌总有一天会给徐大人带来祸端。”
“可徐大人吩咐……”
“她失足落崖,与我们无关,可是懂了?”
“是。”
那人一使眼色,便见三名士兵持剑一步步走来。
青灯抱着骨瓷,慢慢坐在地面上,悬崖上的风劲儿大,她被吹得透骨冰凉。
她闭上眼,心想,这便是结束了么。
是……将将结束了罢。
少年柔软的银发拂过她的脸颊,她缓缓静下心来,理了理骨瓷的长发,小声唤着:“小瓷。”
“……”
“对不起,小瓷,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姐姐,我不是个……好女人。”
如今想来,她这一生,害死了许多人。
比如族人,比如他。
背叛也好,利用也好,随波逐流也好,明明她心里是清楚的,却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
她花了许久许久才决定要为自己而活,要为那个人而活,却偏偏因为自私又将那个人推到最为危险的顶端。
“如果没有我,你们……都会活得好好的。”
青灯看着那三人越来越近,手中的剑在明朗清澈的月辉下泛出光泽,格外醒目。
“姐姐没有错。”
骨瓷伸手,闭着眼有些摸索地抚摸上青灯的面庞,冰凉的指尖滑过她的眉目。
“是这个世界太黑暗,姐姐即便将自己燃尽,发出的光亮也无法照耀到每个人。”少年轻轻咬着字节,“可是姐姐照耀了我。”
人有太多太多的。
为了得到,不择手段。
低至蝇头小利,高至整片天下,有谁敢言说不为自己的而活。
“我看的见,才晓得方寸之地光亮清明是何其珍贵。”
少年一边平静地吐出字句,一边无声地从她怀里抽开身,缓缓站起来,面对着人群。
“小瓷……?”
青灯怔忪地眨了眨眼。
少年背对她立着,瘦削的小小身躯,垂至脚踝的银白长发,不曾染半分尘埃的白衣,一切一切,在夜色里都仿佛虚幻。
青灯忽然忆起她长大以后第一次遇见骨瓷的模样。
他踏着冰雪而来,仿佛仙人下凡。
“姐姐,这一次换我保护你。”
小瓷微微侧头,风掠过,衣袂扬起,银发抖动如白练,模糊他勾起的嘴角,浅浅笑意。
“小瓷,你做什么……”青灯心凉了一截,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骨瓷重新转回头,面对着人群,以及靠近举起刀的士兵,睁开了眼睛。
“瓷儿不可能出手。”
永明宫内,巫主坐在轮椅上望着天际的月亮。
徐孟天立于她身后。
“我封住他双手力量,如今他不过一介虚弱孩童,成不了什么气候,也不会对徐大人的部下造成伤害,至于青儿。”巫主眯眸轻笑一声,“那孩子性子太软,不造成如何威胁,不过……”
徐孟天双手负于身后,眉头微蹙,“不过如何?”
“那孩子若是睁眼,我也无能为力,不过瓷儿知轻重,大不会贸然使用。”
徐孟天道:“还请巫主详细说来。”
巫主悠悠叹口气,“那孩子自打出生起,我与村中长老们便蒙住他的双眼将他关押在地底,并布下‘噬黑咒’,封住所有的光线与声音,目的便是令他在修罗先知苏醒之前,永不睁开眼睛。”
她望着月亮,又望着盛满月色如池塘的司天台祭坛,“神魔一族修罗先知倾世力量皆蕴藏在他双眸之中,他若睁眼,风云必变色,人观必消亡,天下必大乱——正如儿时长老告知与他的话语,‘他的眼睛会杀掉所有人’。”
徐孟天心下震动,表面上依是不动声色,轻叹道:“不愧为修罗,在下少年在云游之时曾结识一名西域旅人,他也曾向在下言说过西方传说,一种魔怪名为‘美杜莎’,双眼可将看见她的人化为石像,那时在下听罢轻笑为神话谬论,如今想来,顾瓷修罗之力比那美杜莎更是凌厉万分的,不得不信。”
巫主道:“想来瓷儿也不会睁眼,他若睁眼,尚未苏醒的身躯无法承受力量,他也无法活下来……”
忽然间巫主不言了,徐孟天正是一怔,上前看去,只见巫主眼眸豁然睁大,脸庞出现极端惊骇之色,他顺着巫主的目光朝远方望去,只见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盖,浓黑深邃的夜幕中,那遥遥的远方一抹猩红如徐徐盛开的莲花,正朝他这个方向蔓延过来,如泼在云层间浓郁的血。
……
青灯醒过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玄红的天空。
仿佛是无数尸体堆叠的血染成的,呈现出血池一般浓郁而粘稠的色泽。
她颇为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发觉自己依旧在山崖边缘,风霍霍刮过,一丝血腥。
怎么回事。
她朝另一边望去,目之所及是尸体,密密麻麻的尸体,官兵的衣裳被血染红,他们如黑色的蛆虫,僵硬着身体倒在地上,死时姿态各异,五官却是同样的爆裂血肉模糊的一团,好似头颅里曾经塞过一捆点燃的火药,若是细细看去,依稀见得几近恐惧的惊愕神情。
连幽绿而深黑的树林都被染红,形成诡谲的色泽。
青灯呆呆坐在原地,脸色惨白惨白的,无法反应过来,直到一丝微弱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
“……醒……了……?”
青灯一震望去,见白衣银发的少年素面朝天静静躺在一边,他依旧是雪白干净的,仿佛不曾被些这猩红腐朽玷污半分。
只有脸。
他侧过脸望过来,的的确确是望过来——他睁着眼睛,面颊上两道鲜红泪痕。
青灯如被雷殛,仿佛溺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扑过去,哆哆嗦嗦地将骨瓷抱起来搁在怀里。
“……小瓷……?”
她眼眶在颤。
她看见他睁着眼,是一双几乎透明的银色眼睛,如他整个人一般清澈纯粹。
因此,衬得他脸颊上血红的泪痕越发狰狞。
他将双眼闭上,又缓缓睁开,缓了一缓,似乎在呼吸。
眼珠僵硬而生涩地转动着,慢慢地,慢慢地,将目光定格在青灯脸上。
他伸出手,手指一点一点地摸过她的五官,似乎确认了什么,忽然间笑了,笑得如得了甜点的孩童一般满足,笑得几乎要发出纯白光亮。
“原来,姐姐……长……这个……样子啊……”
青灯第一次见他的笑容,浑身骤然疼痛,痛得几乎失去呼吸,她想张开口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
骨瓷天真地笑着,血液一汪一汪又从他眼眶地淌出来。
“姐姐……生得好漂亮啊……”
青灯抱紧他,哭出声来,泪水布满整张皱紧的脸。
他蠕动着嘴唇,眼眸弯弯地眯起,冰凉的指尖在青灯眉目间抚摸着,眼睛又是片刻地失神,似而恍惚了一阵,又抬起头,悠悠地望向天空。
“姐姐,姐姐。”
小瓷仰着头,喉咙里挤出干哑的字句。
“这就是姐姐所说的……蓝色天空……么?”
天空一片腥红浓黑。
青灯的哭声越发大了。
“是么……?”
骨瓷睁着渐渐涣散的眼睛,几分执拗地问。
青灯吸着鼻子,拿袖子胡乱擦脸,咽着嗓子对他低头挤出一个笑来,眼泪还是不听使唤滴滴答答往下掉,“是的……”
骨瓷浑身松下来,仿佛了了一个心愿,重新看向青灯。
他似乎看见,似乎又看不见,银色无光彩的眼睛望向她的方向,小脸上依旧是天真甚至烂漫的苍白笑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柔柔开口。
“姐姐,愿你一生,平凡安康,自由快乐。”
山间的风,低啸着掠过悬崖,冰冷地拂散一丝血腥。
晨曦第一缕阳光折射出七彩光亮,如撑开的六十四折骨柄伞,在青灯身后流光溢彩。
玄黑的红被缓缓地驱散,琉璃色的云彩渐渐现出模糊的形状来。朝阳如澎湃的温暖海潮,将一切黑暗吞噬淹没,荡出明亮的水花,浮光点点,绚丽多姿,照耀大江南北壮丽山河。
女人跪在悬崖尽头,她的肩头单薄,发丝随风而动,她低首静静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她的面前是一件空荡荡的纯白衣衫,软软地贴在草地上,而她的手中,一柸细细白砂,白砂簌簌地从她指缝间流泻,如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岁月,是谁镌刻了诺言,是谁守着谁的思念。
是谁。
青灯闭上眼,弯腰伏在地上,伏在那件白色衣衫上,脸埋进臂弯中。更多精彩内容请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