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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瞬间就明白了,那时,我的内心里有一种小孩子抓包大人恩爱的幼稚恶作剧的快乐。富商整了整西服,迅速下车来,指着我的鼻子又是一通骂。
他肥硕的肚子气鼓鼓地好似皮球一般,跟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不停起伏。做交警这些年来,我早已习惯别人的咒骂了。
不论是刚上路的小年轻也好,还是像他差不多年纪的、事业上有点颜色的中年人,抑或是年老的出来护犊子的泼妇老太,他们喷着唾沫星子,毫不掩饰地对我发泄心底的不满,我都置之不理。
“第五次了。小弟,你有病吧?你是看到老子的车就逮吗?肏你娘的,你是不是仇富啊?”富商伸着肥短的五根手指在我面前比划,满脸涨得通红,无意间瞥见车里的女人似乎在不耐烦地“啧啧”着。辛辣的眼光如利剑一样向我刺过来。
“你有脑子的话也该明白刷了黄色实线的路边是不能停车的,第五次了还不知道啊?还有,你他妈嘴巴放干净一点。”
我逝去的父母也经常被人拉出来问候,他们在黄泉之下一定很无奈“爱交不交,到时候麻烦的是你,关我屁事。”我用罚单扫刮他的衣服。
而后随意地将罚单砸到他脸上,跨坐上摩托车,在发动机的“轰隆”声里呼啸而走。“狗日的交警,你小子他妈给我等着!”后视镜里的中年富商被女人看得脸上挂不住。
果然也露出了熟悉的气急败坏的表情,真是丑陋。我的心境早已在工作中修炼成钢,被骂什么的,随意。
不过,我却恶劣的笑了起来,笑容隐藏在头盔里,这得以让我更加肆无忌惮的笑。风从耳边急速滑过,我穿过一个红绿灯,似乎在遥远的那边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一眼望得到头的生命。
生命中总有突如其来的变故,谁也不能预料到,那天我还说我的生命能看的到头,今天我就在风雨中被人报复性地用车轮碾压了右腿。
清冷的雨幕中,我却感到自己的右腿爆发出灼热的火焰,烧痛了我全身,钻心的疼痛从骨头里一点点往外渗。我又一下子看不到生命的头了。慌张无措地在地上蠕动着。
干哭着,最后又茫然地笑起来,即使右腿快疼得死去活来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始终没能想明白。
那个中年富商明明都逞了口舌之快,为什么还要找人来报复我,他还真是没脑子,没脑子的猪猡,我猜你下辈子连猪也做不成,只能做一坨猪屎了。
社区医院我不常来,如今我要在这里呆上好一阵。我躺在社区医院的病床上,日复一日地闻着同事们送来的百合花的香味,常常无聊地眺望窗外的景色。我看到一棵榕树。
想起以前课上学过的一篇课文,我突然祈祷起来,叶子别掉,千万别掉。它们还是掉了。算了。随便吧。
阿彦正忙活着实习的事,我看到他与我相似的脸部轮廓,带着朝气活力的清俊脸庞与我却截然不同,他扯下一片百合花,百无聊赖地撕扯花瓣,又时不时往我右腿瞥。“哥,你真惨。”
他说得很直白,一针见血。“对啊老子就是惨。”我苦笑一声,觉得他有毛病,亲兄弟说话就是难听“话说,你要找工作了?爸妈都不在了。我也没钱给你资助,反正他们留给你的钱也够,别来问我要钱。”
“我当然知道。”他面无表情地应道“刚刚看到嫂子眼睛红红的,貌似哭过了。”我的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无名之火“我又不是要死了,她哭什么呢?”“你受伤了,她总归是难过的,难过了当然会哭。”
我松松垮垮地躺下来,闭上眼睛无奈地笑了笑“干嘛呢,搞得好像哭丧似的,真烦。”后来。
那个富商赔偿了我,也被关了一段时间,而后继续当他的暴发户老板,日子逍遥自在。我从交警岗位上下来,被领导派去档案室,当一个坐办公室的。
同事们安慰我,对我怪异的走路姿势也故意视而不见。刚开始,杏春常常每晚都要哭一次,抱着昭昭,在那儿边抹泪边啜泣。
好几次,我看到昭昭不明所以的疑惑神情,甚至想挣脱杏春的拥抱,杏春稍稍瞪了瞪她,昭昭就默默地不动了。
那会儿,我也有耐心,假装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无所谓地僵笑,出事的人是我,反倒是我在不停安慰她,渐渐地,我觉得烦了。懒得说那些模板化的东西。
即使杏春哭起来依旧是楚楚可怜的柔美,我也暂时不想理她,因为她的眼泪像一把刀,刀背不停地在我心口搅,刮得我难受,也逼迫着我谴责自己。我当然也想哭。
但眼睛干干的,哭不出来,任何不平稳的情绪都被我硬生生地压下来,再吞回去,然后等待一个杏春与昭昭不在家的日子,躲在厕所里,悄无声息地坐在马桶盖上,抽几口烟,摸着右腿叹几口气,眼泪就自然而然落下来了。再逼回去,难受得干呕,被烟呛到,边咳嗽边红了眼。
宣泄完情绪了。把烟蒂砸进马桶里,愤愤地骂一声:“操他妈逼的。”这般过了几个月,我渐渐习惯了旁人似有若无的打量目光,不过是走路丑了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和以前一样,继续吃喝拉撒,只是,傍晚时分,我变得不爱散步。
她们母女俩大手牵小手出去,我默默背手立在窗口,俯视着女儿跳跃的小辫子在夕阳下划出可爱的弧线,看着杏春温婉得体地同邻居打招呼。我想,我应该还是幸福的,在家里呆久了。傍晚听到楼下人有意思的谈论,难免会觉得独自一人蹲在家里头也是寂寞无聊,还是想出去溜达一圈,反正涟水巷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他们都知道我右腿跛了,她们母女俩天天饭后散步,唯独少了这个家的大男人,久而久之。
他们大概会觉得我已经一蹶不振了。思忖了良久,我还是迈出了傍晚夕阳下的一大步。“哟,樊军啊今天怎么出来散步啦?”
“身体还好吧?杏春和你女儿好像在陈记茶铺里吃茶呢。”“还是多出来走动走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麻将打哇?”
“吃发糕吗?我们家昨天做太多咧,吃都吃不完。”我刚走到长街上,几个熟悉面孔就堆着笑向我嘘寒问暖,虽说有时候我讨厌这个没有秘密的地方,但我这时由衷地感到心暖。
“我想出来买点东西,刚忘记跟杏春说了,她也没带手机,我就自个儿出来了。”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有点没底气,于是随意寒暄了几句,便往陈记茶铺走去。
茶铺门口照例摆着几张木质小几与小凳,茶香味与晚风很好地交融在一起,邻里不时凑在一起胡乱聊着天,讲讲这个那个八卦,涟水巷的夜晚即将平和地到来。
我瞥到杏春喝茶嗑瓜子的背影,于是更加大了步伐,身子歪歪扭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着搞笑,当我在她身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