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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环望四周, 身旁横放一架瑶琴, 背后是书架, 不远处火炉上的水壶已经沸腾, 白气喷涌而出。
屋外在下雨,竹帘晃动,风将湿润的雨气吹进来。
这地方眼熟,但像是隔了一层薄膜,想不透到底是在哪里。
“你要抓着我到何时?”
顾浮游松开手。钟靡初将胳膊抽回, 用手一摸, 那浮出的龙鳞便隐了去。
顾浮游静静的看着她动作, 沉默好一会儿, 问道:“这是哪里?”
不是梦。
“玄妙门。”钟靡初淡然回道, 不多说一句话。
顾浮游蹙眉,脑海里没有一点记忆:“我怎么到了这里来?”
从三十三重天到玄妙门这么长的路程,到这里来的事她丝毫不记得, 而且她心里没有一点要过来的打算。
不至于已疯到自己做了什么, 却忘得一干二净的地步。
钟靡初不响。顾浮游揉了揉眉心, 脑海中仍旧是一片空白,用力去想,一无所获, 令人颓丧,索性不再深思。
她目光移向钟靡初,钟靡初垂着眸子,在一旁整理先前推倒在地的几本书籍, 眉眼间带点倦色,弯腰的姿态像是被风雨吹的垂首折腰的白玉兰。
不是梦中,如此见面,难免尴尬。
那日的事横亘心中,真是难以忘怀,又生气,又心疼,坐立难安。想要将这事翻过去,但心里有一股气,好像谁先提及此事,谁就输了一般。
“我来找你,说过什么没有?”
钟靡初道:“尚未,或许你现在想对我说些什么。”
“疼不疼。”她实在想不出什么好话。
“……”钟靡初面色微愕,手握书本,动作一顿。
“方才以为是在梦中……”
钟靡初原以为她是在说那日的事。句句刺心,当真是痛极了,直到今日尚不能缓过来。顾浮游这一句虽只是问话,也像是在轻轻抚慰伤口,只可惜顾浮游本意指的是方才咬了她。
钟靡初轻叹一声,语气带着些许嗔怨:“顾浮游,后面这句话,大可不必说出来。”
顾浮游……
顾浮游一时反应不过来,愣了一下。自万通城始,钟靡初总是唤她阿蛮,她已经习惯了。
钟靡初骤然唤她顾浮游,她不习惯,直觉得疏离又淡漠。
怅然若失。
分明是自己说了“阿蛮死了”,怎么也这般难过了。
啊,钟靡初这人现在恁的记仇。
顾浮游烦闷的撑着脑袋,她心里估量得不错,搭上了钟靡初,就是踩在泥潭上,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对待别人能怨憎分明,有仇便报仇。
对待钟靡初无法爽利。两个人便似一对泥人打碎了,重和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的痛也是我的痛,我的痛也是你的痛。
伤人亦是在伤己。
实在是疼得很。
真真万劫不复。
顾浮游越想越苦闷,便是这阴雨天,室内寒凉,她也觉得浑身燥热,头疼的很。
一双碧瞳,又渐渐泛起猩红色。
“钟靡初。”顾浮游闷声说道:“你能不能说些好听的话。”
钟靡初以为顾浮游这是争对她的上一句话而言,因此问道:“我该说些什么?”
她不知现下顾浮游思绪天南地北,话语间毫无联系。
顾浮游振奋道:“你该说——好,杀得好!”
钟靡初方知她指的是三十三重天上的争辩。
钟靡初心上顿时五味杂陈,却在此刻,眼角余光瞥见顾浮游身前摊开的书,一慌,也来不及说话,伸手将那本书拿了出来。
顾浮游说话时,撞到了书案。钟靡初先前递给青筠的茶水就放在一旁,被震倒了,茶水将书页浸湿。
钟靡初抿着嘴,皱着眉,小心翻看,还好水渍未将字迹浸花,她食指点在书页上,将浸到书中的茶水提了出来。一小股水柱在她指间绕动。
顾浮游对钟靡初无视自己,却对一本书紧张若此,感到异常不满。
心里提起来的那一股气,顿时散了。
她将手撑在书案上,身子探过去,看到那本书时,愣了一下,又仔细辨认了一下道:“这是不是我誊给你的那本书?”
顾浮游半趴在书案上,脑袋与她离的极近,钟靡初一回头时,险些与她撞上。钟靡初敛着眉,显得严肃。
顾浮游一抿唇,神情露出几分乖觉,即便是瞪着这样一双血红的眸子。
顾浮游轻声问:“是不是?”
钟靡初看她许久,答道:“是。”
顾浮游又想起什么,颇为尴尬:“我记得我后来还在上面添了几笔,是不是?”
“是。”
顾浮游羞赧道:“你看到了。”
钟靡初将书合上,放在膝上,她无法开口,只要一出声,必然声音有异,因此只是隔了许久,闷哑的一声:“嗯。”
顾浮游全未注意到钟靡初的异常,因她忽然记起了这里是哪里,这里是谷神峰,钟靡初的书房,布置的一切还与记忆里的一样。
她往外看去,后院那个围墙,她不知翻过多少次了。
在这里,也是弄脏了原来那本《阵法新解》,才有后来为她重新誊写了一本《阵法新解》的事,那时的好书赠知音的心情,那份欢喜,现下还能感受得到。
后来添上的那些话,也让深处的羞耻心复苏。好似一把年纪后,回头看自己年少时做的荒唐事,觉得未免过于幼稚了。
顾浮游想到,她们之间明明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说,也有许多事可以去做:“钟靡初,我们不该为了左家的事争吵,左家不值得你与我争吵。”
钟靡初黯然道:“我并未与你争吵,也不是为了左家。”
顾浮游心上一紧,她明白钟靡初话中深意,她能很自然的联想到钟靡初所描述的“以前的顾浮游”,但或许是远离了三十三重天,许是远离了鲜血厮杀,她身处这宁静的书房里,满屋茶香书卷气,屋外淅沥雨声使人安宁。
她并不似上一次那样羞恼激动:“钟靡初,你的话总是刺痛我。”
钟靡初低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你将我的话说了。”
她不爱钟靡初这样笑,叫她心中钝痛。
她爬过书案去,从她背后拥住她:“钟靡初,原谅我。”
将额头贴在她颈后,说道:“我那日被你气糊涂了,说出那些话。你真是叫我没有办法。”
钟靡初右手覆在腰间那双手上,轻声说道:“我说出了那些话,并非就能让事情成为定局,最终做决定的人总是你。你会生气,因你内心深处也觉得那些话有理,我让你陷入两难的境地,否则,你不会这般苦恼,你可以将那日的事做过眼烟云,依旧杀了那些人。”
顾浮游目光一暗,手臂收拢,钟靡初这一把纤腰,她完全圈在了怀里,深深勒住她,犹嫌不够:“钟靡初,我会生气,是因为你。只有你说话,才有这般分量,压着我的心难跳动。”
“嗯……”顾浮游太过用力了些,钟靡初闷哼了一声。
顾浮游将手上松了些,说道:“不要再提及左家,除此之外,我什么事都愿意答应你。”
“好。”钟靡初答应的很干脆,也许是明白左家的事她不宜涉足太深,或许是想通了左家的事注定横亘在他们中间,唯有顾浮游自己能打通一条道路来。
钟靡初拨开顾浮游环在腰间的手,转过身来,仍旧是跪坐着,那本书放在她膝上,她一手轻轻落在上面,另一手抚住顾浮游脸颊。
指尖微凉,掌渊的疤痕碰在面皮上有粗糙的触感,并不讨厌,相反,让人沉醉。
钟靡初说道:“我不再过问你如何处置左家的人。”
顾浮游深表欣慰,握住她的手腕,好让自己的脸与她手掌贴的更近。
“但是,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顾浮游猩红的眸子里闪烁兴奋的光,跃跃欲试,就等着钟靡初开口,她迅速应一个“好”字,让钟靡初开心。
“南洲无主,你占据了三十三重天,手中有上千奴隶,得萧中庭拥护,击溃左家,你是主力,那些附庸左家的各大世家会拥你为主……”
顾浮游不以为然:“他们被压着这么多年,还想让人骑在他们头上?巴不得各自占山为王,哪里会想再来一个左家。”
钟靡初摇了摇头:“修仙界的习气,万千年来如此,根植入骨,他们一时改不过来,需要一个人来统领。即便你不做主,南洲一盘散沙,其余三洲也会趁机拉拢,或是他们主动附庸,南洲被三洲蚕食。历史周而复始。”
“我不是做头的材料。”
“你有斋先生,有封岁,你还有我。你难道不想将整个南洲变成昔日的逍遥城。”
顾浮游沉默许久,问道:“钟靡初,你想要我答应你什么事?”
“要做决定以前,想想你的大哥和父亲,若是他们,会如何处理。”钟靡初凝视顾浮游的双眼。
顾浮游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恼恨的叫了一声:“说到底,你还是要我留情!”
她一把扯过脸边的手,张嘴一口,咬在大拇指下的肌肉上,虎口那块凹陷处,龙族手掌掌内是没有鳞片的,顾浮游用了十成力。
钟靡初静静的,另一手拂过她的眼角,轻叹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顾浮游口里尝到血腥味才慌忙松口,一双红眸瞪着她,不愿妥协,气呼呼道:“什么。”
“残狼。”
顾浮游气急败坏:“我要是狼就好了!”
尽可以光明正大的将你撕碎了!
兀自缓了两口气,又想,罢了,也舍不得。
她能感觉到自己杀心渐甚,烦躁之时,唯想已杀了事,将烦躁根源一杀了之,便有了清净。
她心里庆幸,即便是对着钟靡初生气,也不会升起这股杀心来。
只是。
她看着钟靡初手掌的伤口,心想对钟靡初这种不同,也不知能维持到何时。
她牵住钟靡初的手,钟靡初拇指下那一块皮肉乌中带紫,深深的牙印中溢出鲜红。她摸了摸问:“疼不疼?”
“疼。”
十指连心:“哼,你要更疼些才好!”
顾浮游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一把撩开竹帘,发现斋先生牵着宜儿正蹑手蹑脚的打算离开。
顾浮游喝一声道:“斋先生!”
斋先生战战兢兢回头来,强笑道:“什么事?”她原先想走的,但终归不放心,又转了回来。
“打道回府!”说的大声,似故意要给谁听见。
“我们才来……”
“你要留着过夜,你便留着。”
烟雨绕山,顾浮游也不顾,静笃山的雨淋得也着实畅快,她直往雨中跨。
斋先生叫:“唉,等等,这边也无门……”
一语未了,眼看着顾浮游足尖一点,从后院的白墙跃了过去。
“……”
钟靡初也撩了帘子出来:“斋先生。”
斋先生折扇指指墙外:“这……”
“斋先生,劳你费心,她若是有什么异常之处,告知我。”
斋先生嘀咕道:“她来之前就够异常了。”
“你不一起回去啊?”
“过段时日。”
斋先生苦恼的叹息,告了辞,从前门出去追赶顾浮游去了。
宜儿过来牵住钟靡初的手,控诉顾浮游的恶行:“娘亲,过来时,阿蛮娘亲瞪我。是不是你与她吵架了,她生气所以才这样。”
钟靡初心想顾浮游再生气,也不至于对宜儿如此,当时的应当是青筠,但嘴上依旧是应了宜儿:“嗯。”
“那你快些与她和好罢。”
书房外传来脚步声,东离挽着竹篮走过来,笑问道:“我方才过来,看到顾师妹身边那名凡人下山去了,顾师妹也走了,怎么才过来一会儿,人就离开了。”
斋先生和宜儿都未辟谷,她到谷神峰来送些食材,上山是遇见青鸾御风,又见斋先生匆匆忙忙跑下山,朝天上直喊:“顾浮游,你个混帐东西,你等等!”
钟靡初牵着宜儿,被咬过的那只手握着书,说道:“人醒了,自然就走了。”
“可与她和好了?”
钟靡初不应。
东离温声道:“当时为她这样伤神伤身,如今能再有一次机会,实属不易,更该抓紧些才是。”
钟靡初望着那堵白墙,风过将书页吹的哗哗作响。
隐约能瞧见页内书眉之上,张牙舞爪的墨字,风让书卷停在那一页。
页眉之上,龙凤飞舞,写着——顾浮游,到此一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