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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浮游失声笑了出来。时间隔了这么久, 什么都变了, 连钟靡初也会骂人了, 不过以她为人, 只怕也止步于此,更难听的话,她是说不出来的。
顾浮游笑的浸出了泪花,软倒在石桌上。她心里怅惘的,没来由的失落, 如今无人再教训她, 教她如何为人行事, 说“阿蛮, 你不应该”, 曾经的人都不在了。这是难过的事,该露出苦涩的神情,她偏生笑了出来, 乐不可支。
顾浮游脑袋就这样靠在石桌上, 仰望着钟靡初, 微笑道:“我是个混账东西,师姐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钟靡初拿她没有办法,沉叹了一口气, 坐在她旁边,不再说话。
思渺替钟靡初看了伤势。顾浮游眼巴巴看着思渺,三足乌叫道:“恢复的很好。”
她松了口气,坐直了身, 说起正事来:“师姐,现下这四洲应当无几人是你对手,你怎么受的伤?有人偷袭暗算你么?你自己有无办法联系到龙族的人,若是没有,我想办法去东海一趟。”
钟靡初脸上覆着冰霜,闷闷的看着她不言语。
“怎么了?”
钟靡初开口:“我被赶出来了。”
顾浮游脸上因迷惑而皱成一团:“嗯???”
钟靡初道:“我被龙族赶出来了。”
斋先生,三足乌,顾浮游:“……”
顾浮游好笑道:“师姐,我跟你说正事,你不要开玩笑。”
钟靡初脸色肃然:“没有开玩笑。”
顾浮游:“……”她脸上的笑容裂了。钟靡初确实不怎么开玩笑,这么无聊的玩笑她更是不会开了。
可哪有把自家陛下赶出来的道理,简直千古奇谈,闻所未闻,这事怎么听怎么荒唐不对劲。
“额,他们为什么要赶你出来。”
钟靡初幽幽的睃了顾浮游一眼:“因为我不听话。”
顾浮游:“……”为什么要看我一眼说。
顾浮游是不信的。不说钟靡初说的这些完全不能让人信服,就东海那形势,除了老龙王,王室就剩钟靡初这么一根独苗苗,就是她惹了泼天大祸,龙族这种骨子里刻着“愚忠”两字的龙,也只会簇拥她到底。
顾浮游想许是她有什么事,暂时不愿让龙族那边知晓她的行踪。她又问道:“或许你可以先联系商会。”商会是龙族手中势力,钟靡初掌管四海后,商会自然为她效力。
顾浮游道:“这万通城内应该还有商会的暗桩在罢?”
钟靡初道:“我被赶出来了,商会自然不理我的。”
顾浮游:“……”她不明白钟靡初为何脸上严肃,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顾浮游道:“那你可以去玄妙门,听说你收复了玄妙门,你如今是掌门了,你……”
钟靡初看着她:“你要赶我走?”
顾浮游道:“不是……”
斋先生看了她俩一眼,用折扇半遮着,无语摇头。
钟靡初道:“我身受重伤,无处可归,你要赶我走?”
顾浮游一噎,心里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她想,为什么现在对付钟靡初这么难。这还是当初她说多少句,总是默默听着,即便是与她争论,每每说不过,便沉默无言的钟靡初么。
她不知,如今钟靡初治理四海,怎可能还会是谷神峰上那个不问世事的姑娘。
钟靡初笑了一声,又是那意味不明的声气。顾浮游:“……”
钟靡初望向别处,幽幽道:“原来你这般不待见我。”
顾浮游睁大了眼睛瞪着她:“我怎的不待见你了。”
“你回来了,不愿去找我,如今见了我,竟是迫不及待的让我离开。”
“我,我没……你是龙王,你有许多事,总不好一直与我待在一起的,而且能伤了你的人,定是修为不浅,你回东海,自然比在我这里安全。”
“我现下不是龙王了。”
“你不要闹。”
“我在闹么?”
“钟靡初。”
“阿蛮。”
顾浮游一怔,噤了声。方才话说的急了,她已站了起来,现在又缓缓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她道:“你知道我在与左家接触罢。”
钟靡初放在石桌上的手微微蜷起。顾浮游道:“左家的人想必在四处打探我这只青鸾呢。你与我混迹在一起,对我,对你,都不好。”
“这样么?”钟靡初站起了身,立了一会儿,她向三人施了一礼。
几人茫然的看着她。她向顾浮游道:“打搅了,为了不与你添麻烦,我这便离去。”
顾浮游愣愣的看着她一路走开,站到了那后门边。顾浮游忙站起身往她那里去:“等等。”
钟靡初回首道:“还有何事?”
“你要去哪里?”
“天下之大,总有我的去处。”
说毕,竟真的推门走了。
顾浮游看着她离开,私心想拦下她,理智不容许她这样做,好一会儿回神来,她回首没头没脑的问斋先生和思渺:“她刚才是不是在赌气?”
斋先生道:“就这样让钟姑娘离开,是不是不大好,若得她,必是一大助益。”
顾浮游走了回来,坐在斋先生旁边,倚着脸颊,望着那扇后门,没有说话。
思渺摇头,那三足乌说道:“她与我们行事方式不同。”
思渺看了一眼顾浮游。三足乌说道:“不必担心,她伤势已恢复的差不多了,万通城有商会的人在,不会不管她。”
顾浮游沉默着,稍顷,忽然起身道:“我记得宅里没酒了,我出去打点酒。”
顾浮游往外走去。思渺和斋先生看着她背影,回过头来,对视了一眼。思渺无甚表情,斋先生摇头好笑。
顾浮游出了后街,带上面具,那条街巷有一条酒铺,风能捎来整片地域的讯息。这里那条白龙走过。她走到铺里,说道:“掌柜的。”
老板笑着迎了出来。顾浮游道:“两坛青梅酒。”
“马上来。”
顾浮游靠在门框边,看着远处,视线尽头一片淡紫。那是万通城一条幽静的街道,两边种植紫藤萝树,是近年举行花朝节的地方。
那地方少有人走,只见两个行人过来,神色慌张,嘴里说道:“那人是龙族罢,我看到她头上的龙角……”
另一人制止道:“嘘,别说了,免得让她听见,快些走,若是惹得她不快,小命不保。”
顾浮游神色一变,她怎的把龙角露出来了,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龙么。她接过掌柜的递来的两坛酒,足尖一点,便如翠鸟一般飞身出去,未过片刻,赶上了那人。
满植紫藤萝的街道,碎花铺地,四面犹如淡紫的云霞,无人往来,瑰丽幽静。那人缓步走在中央,湖色的衣裳下露出雪白的尾尖,一团白云似的鬃毛。
她身子飞了过去,飞在她身旁,顶起面具,轻轻唤道:“钟师姐。”
钟靡初往前走,未理她。顾浮游身子一转,软若无骨,如鸿毛一般轻盈,从钟靡初左边往前飞到了钟靡初右边,仍是凌空着。这青鸾是个风灵根,她之前也极爱用风符箓,正好合了她的胃口,如今乘风使得炉火纯青,便似与那风化作了一体,细柔绵长:“钟师姐?”
钟靡初停了步子,回叫道:“顾师妹。”
猝不及防,顾浮游掩不住脸上诧异的神情。钟靡初叫她顾浮游,现下还会叫她阿蛮,叫她顾师妹,头一次。
顾浮游柔声道:“你生气了。”
“没有。”
顾浮游看到她额顶的龙角,七百年过去了,已完全长好:“你怎么将龙尾和龙角露了出来,不怕给左家的人发现么。”
钟靡初继续往前走:“我受了伤,没有精神收住它们。”
骗人。
顾浮游瞥了一眼那尾端雪白的绒毛,问道:“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去找商会的人么?我送你过去罢。”
钟靡初说道:“我被赶出来了。”
这人真是没完了。
顾浮游忍不住戳破她:“除了老龙王,就你这么一条白龙是王室,把你赶出来了,王位就空了。”
钟靡初道:“我有一个女儿。”
骗人。
钟靡初看向她,神色平和的说:“我有一个女儿。”
顾浮游一愣,才发现她自己不自觉将那声“骗人”说了出来。她在看到钟靡初的神色,整个人呆住了,钟靡初没有说谎。她真的有个女儿,一瞬间,顾浮游脸皱了起来,五官拢在一起,如同那包子上的褶子。
她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心情错综复杂,以至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有了个女儿呢?她怎会没有个女儿,这实是太正常不过了,她如此优秀,身居高位,自是追求者无数,而且她是龙族,龙身也差不多成年了……
“你,你真与九曜成婚了?”
钟靡初一直看着她的脸色,此时眼里含了些笑意,语气还是淡淡的:“没有。”
没有成婚便有了孩子,左青青说的那传言是真的……
怎会呢,钟靡初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顾浮游望向她,发现钟靡初正默默看着她,她像偷窥被发现似的,仓皇避开了视线,又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急忙之间,竟没发现这句话已然问过。
钟靡初道:“在附近寻个山洞,暂作休养罢。”语气委屈巴巴,莫名可怜。
顾浮游心里还有些郁结,听她这话,说道:“这里是南洲的地盘。”
钟靡初道:“那便去别洲,总能找一处容身的山洞。”
顾浮游:“……”真是跟山洞过不去了。
顾浮游叹息道:“你还是跟我回去罢,先留在思渺那里,等伤好透了再说。”按钟靡初话里的意思,当是龙族立她女儿为王了,这不大可能,但她又无法解释钟靡初这伤是哪里来的,一时间不能分清钟靡初的话有几分真,终究放心不下她顶着龙角和龙尾在外招摇过市,也只能宁可信其有。
钟靡初却道:“会给你添麻烦。对你,对我,都不好。”
顾浮游:“……”
钟靡初还在往前走,眼看着就要到城门了。顾浮游落了地,捉住她的手腕,牵着往回走:“我错了。不麻烦。”
钟靡初并未挣扎,很是顺从的跟着她,在顾浮游背后,嘴角微翘,露出浅淡的笑意。
夕阳余晖,天空暖红,照着前行的路,晚风起了,空气几分微凉,两人走在紫藤萝花海中。
钟靡初看着牵住她的那只手腕,渐渐的眼圈发热,她神色悲哀,回忆起了曾几何时,顾浮游也这样牵着她,背后有阿福推着,那应当是个下山的路,她们走的很快,记忆里那身影已模糊,面容完全看不到了,只那欢朗的笑声在回响,久久不散去。
钟靡初喉中如堵,轻轻叫她:“阿蛮。”
顾浮游每听她如此叫自己,心里总要颤一下,手握着她的腕子不自觉的捏紧了几分。
她哀声道:“阿蛮,七百年真的太久了……”
七百年多么长,能磨平山川,能填塞江河。
“我已经快要不记得你面容。”
她听顾浮游道:“我记得。在仙落里,我过的没有七百年那么长,应当是隔了许久才醒的,像做了一场梦。仙落里的日子一晃就过了,出来时才知道已经七百年了,以前许多事,都还记得那么清楚。”
钟靡初道:“你记得,却不来找我。”
“阿蛮,为何不愿见我?”这件事横亘在她心里,无法散去。
顾浮游停住了脚步,许久,回过头来看着她,眼神沉了下来,幽幽的:“师姐,在离恨天的时候,我被左岳之定下了奴隶契约。”
钟靡初心猛地揪紧,双眼缓缓睁大,一瞬不瞬的望着她。这件事她并不清楚,思渺未曾与她说过,左家的人更不可能告诉她。她唇瓣翕合:“你……”
顾浮游向她笑了一下。钟靡初觉得她那笑里融进了被困左家的屈辱与绝望,她想过去拥她入怀,抚慰她,温暖她,让那些风雨无法侵扰她,想给她可归之处,但顾浮游在她俩之间立下了一道隔膜,她终究无法像以前的顾浮游那样火热,能烧毁一切隔阂,拥抱住自己想拥抱的人。
顾浮游道:“我那时好恨,恨不得将左岳之碎尸万段,我觉得屈辱,恨不就死,我想到了你,我也是这样将你定契的,你恨不恨我?”
钟靡初道:“这不一样,阿蛮……”
顾浮游道:“还是多少有些厌恶的,对不对。师姐,以前的我是个不堪的人,你会讨厌。今后的我,只会更不堪,你只会加倍的憎厌我。”
“不会!”
顾浮游道:“钟师姐,你听我说完。从你约战左太岁开始,我便知道了。钟师姐,即便你脸上如何淡漠,你是个正直的人,也是个温柔心善的人,你会堂堂正正的报仇,取人性命,不会折磨人。我不同,思渺也不同,让左家死,不够,我要折磨的他们痛不欲生,让他们在绝望恐惧里失去一切。为了报仇,我可以没有底线,钟师姐,你不行。”
她知道,她与钟靡初已经是不一样的人了,她道:“这世上,认得我,对我好的人不剩几个了,你一个,思渺一个。我不想那么早见你,我宁愿你知道一切后,就厌弃我,也不愿意你在这过程里一点点的对我失望,最后离我而去。”
“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报仇时,那副丑陋的模样。”
钟靡初反握住顾浮游的手,她道:“我不会厌弃你,不会憎恶你,永远不会。”
顾浮游垂着眸子,黯然道:“人生无常,谁做的准。”
钟靡初神色坚定:“人生无常,我是定数。”
顾浮游望着她,心上一跳,脑子有些发麻,好半晌心里沉静下来说道:“好罢,好罢,不会,我们该回去了。”
顾浮游牵着钟靡初的手走。钟靡初道:“你不信我是不是。”
顾浮游道:“我信你。”
钟靡初那固执袒露了出来:“你不信。”
“好罢,我有那么一点不信。”
“你不信我。”
“……”
作者有话要说:钟,复读机,靡初:你不信我
顾浮游:我信
钟,复读机,靡初:不,你不信
顾浮游:好罢,我不信
钟,复读机,靡初:你果然不信我
顾浮游:……行叭
七百年生死两茫茫,师姐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