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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平凉城墙下时,许融见到了那些灾民跋涉的终点——一左一右,各一座赈灾凉棚。
简单搭就的棚外排了两行长得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还不断有新的灾民加入进去,他们伸长了脖子朝前望着,见到前列的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大半碗稀粥挤出来的时候,纷纷投去羡慕又渴望的目光,同时不自觉地往前挤了挤。
“都排好队!不许插队!不许闹事!不听钦差大人命的立即赶走!”
一旁维持秩序的士兵马上厉喝道。
许融的马车在这喝声中往城门口驶去,许融着意打量了一下,发现两座凉棚内都并无青绯服色,只有两三个绿袍人在内或巡视或伏桉记录着什么,看来不但士兵口内的“钦差大人”,就是本地方面官也未在此坐镇。
从乐观的角度来说,只凭底下的吏官们能在此控住场子,情势看来还有的救。
过城门洞时,马车被拦了下来。
“哪儿的人?做什么的?路引呢?!”
随许融出行的家将头目向实跳下马,将备好的路引递了出去,道:“京里来的,寻亲。”
“这时节来寻亲?”城门官翻着眼把他打量了一通,又往马车看,问道,“寻谁?”
向实正要胡扯一个人名,许融掀开车帘,徐徐道:“庆王。”
城门官:“……”
他抖了一下,连路引也不看了,摔回向实怀里,连连摆手:“快进去吧,别在这堵着!”
城门口其实并不堵,灾民并不被允许进城,而如城门官所说,又有几个外人会捡这时候往灾地跑呢?
只能是庆王的威力了,小吏们连核实真假都不敢,只管赶紧把他们送走。
许融带着人进了城。
这次同来的白芙有点担心,问道:“奶奶,您刚才直接告诉那城门官——”
“无妨。本来就是奔着庆王来的,早晚要和他打上交道。”许融边掀帘子往外看,边道,“况且,此地难测,露了行藏比不露的好,万一出了什么事,倒可以留给搭救的人线索。”
一路走着,城里的秩序乍一看也还不错,但路过几家粮店时,只见店门口蜂拥着许多抢购的百姓,而不多时,店里就有人叫道:“今日售罄,各位明天请早!”
“这么快又卖完了?!才排了几个人!”
“就是,奸商,你敢囤货居——居那什么奇,我到府衙告钦差大人去!”
“诸位,这粮不能乱吃,话也不敢乱说,如今陕西是什么行情,诸位出去打听打听去,这价钱的粮,小店还能往外卖就不错了,您还想管饱?那小店上哪吃饭去啊!”
听这样说,有些百姓垂头丧气地散了,也有些百姓不甘心地仍徘回在店门前,马车驶过去时,只听得啪啪几声,原来粮店怕闹事,直接将门板都填上,闭门歇业了。
连过两三家粮店,都是如此。
许融心情有些沉重,将帘子放下。
车夫在报信小子的指引下,将车赶到了此前小柳他们入住的客栈门前。
“客官您请进。”
两个客栈伙计出来,一个帮忙牵马安置,一个哈腰招呼,许融下车,随着进店,只见大堂里空荡荡的,一个外客都没有。
对客栈来说,他们算是难得的一笔大生意了,但大约受灾情所染,伙计的动作声气里都显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许融环顾一圈,停下了脚步,问那伙计:“我听说钦差大人已经到府衙了,怎么才路过粮店,许多百姓仍买不着粮食?”
伙计强打起精神回话:“客官,正是钦差来了,粮店每天才能往外卖几石粮食,不然,那些奸商全屯着,一粒都不肯卖。”
“官府呢?不曾打开常平仓吗?”
伙计迟疑地道:“似乎没看见,但也许开了——打钦差大人们来以后,城门外就开始有粥棚了。”
许融摇摇头。
不一样的,粥棚的粮食来源只怕是随钦差而来的赈灾粮,但当地官府开仓最重要的意义不在直接发粮,而是释出大量库存冲击市场,粮店的高价粮屯不下去,自然只好被迫抑平了。
现在还屯着,百姓们大部分都无法买到,这不是开常平仓后应有的效果。
这伙计不是官府中人,说不清楚,许融也不和他说了,等将行李在客房安置下来以后,她带着白芙和护卫出去街面上走了走。
初步感想就一个字:热。
头顶是烈日炎炎,脚底下是热浪滚滚,先前在马车里还有点遮挡,如今一层帷帽根本挡不住什么,走了只半条街,就热得人眩目。
这客栈的位置建得不错,离府衙步行只一刻钟的路程,府衙门前戒卫森严,许融没有近前,只在对面看了一会。
府衙周遭的商业一般都很繁荣,平凉这里也不例外,许融走过来这条街正叫衙前街,她此刻则正立在一家医馆面前。
医馆的生意倒比客栈要好得多,越是灾害时候,人越容易生病,抓药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
矮身坐在门边小兀上捣药的小伙计也累得不轻,忍不住抱怨:“这鬼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身旁不远处坐了一个等候看诊的老者,老者咳嗽了两声,转头道:“快了,快了,钦差大人都来了。”
“有什么用,就城外搭了两个粥棚,七八天了也不见放粮。”小伙计嘴快反驳。
“就是,怎么还不放粮呢,我家的米缸快见底了,再买不到粮,也只能去粥棚喝粥了。”另一个病家也转过头来搭话。
“我昨日和里老去求见县尊大老爷——”
老者这话一出口,立即将医馆里的人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他却捂嘴又咳了两声,小伙计着急,催道:“您老快说啊!”
老者才道:“县尊说,快了。”
一医馆的人都泄了气:“这不和没说一样么!”
“府尊呢?府尊大老爷怎么说?”
老者摇头:“没见着府尊大老爷。”
“可别提府尊了,我天天在这门口坐着,这阵子就没见到府尊大老爷出来过。”小伙计撇了撇嘴,“钦差大人们还天天忙碌地到处走呢。”
许融听得不觉凝神。
局面到了这个地步,平凉知府居然不见了踪迹?
她又听了一会,医馆里的人附和着小伙计一起抱怨,却再没有什么别的有效信息。
“奶奶,我们要不要进府衙去?”向实跃跃欲试。
许融摇头。林信不一定在里面,且他明面上要赈灾,暗地里又要探查庆王,两桩都是要紧公务,她则为私事来此,时机未到,不适合与他碰面。
“我们先回去吧。”
回到客栈以后,许融理清了思路,下令:“向实,你去查清平凉知府的动向。”
向实愣了愣:“奶奶,不管王府那边,先查他?”
许融点头。她直觉这点很要紧,在这种时候,平凉知府只要还有一点将功折罪想保住官帽的意识,都该积极出面安抚百姓才对,居然好一阵子没踪影,实在不寻常,也——不太妙。
许融又吩咐那报信小子,叫他去看是否能与小柳先联系上,若不能,不要勉强,午时前就回来。
向实与那小子分头出去了。
许融带着余下的人在客栈内休整,眼瞧着正午将至,派往小柳那边的小子没见影子,向实踩着飞一般的脚步一头扑进了客栈里:“奶奶,那个狗知府失踪了!”
许融倏地抬头:“失踪?”
不露面,跟明确失踪之间差别是很大的。
向实点头:“府衙那边乱起来了,许多买不着粮的百姓往那汇聚,要知府出来开仓放粮,人聚得越来越多,知县都接到消息赶了去,府衙里却仍是没有一点动静,人群乱纷纷的,有人就骂狗官还不出来,是不是逃跑了,知县居然无话可答——”
“这是弃土,他居然敢!”许融坐不住了,站起来踱步。
身为地方官最重要的一项职责就是守土,擅离职守是大罪,平凉知府又有瞒报灾情的前科,两罪并罚,不只是乌纱帽的问题了,他帽子下的脑袋都难保。
“我们去看看。”
她往外走,白芙忙拿着帷帽追上去。
许融戴上,边走边问细节:“知县去了?那百姓不叫他放粮吗?”
常平仓是朝廷的一项德政,不但州府,县一级也有设置的,平凉府这里府县同廓的情形要特殊一些,但依律至少平凉县的这一座常平仓是该知县直管的。
向实回道:“也听见有人嚷嚷了,不过现场人太多了,那知县快叫挤得贴到门板上去了,还有人骂他做不了主就滚开,我看他没工夫回话,就回了,也没人听。”
许融点头。
百姓们只要粮食,拿不出粮,说什么都是白搭。
几句话的工夫,他们赶到了府衙,乌泱泱的果然全是人,这次他们连药馆都走不过去了,只能遥遥地看着。
此地民风本有几分悍勇,就这一会儿工夫,局面比向实报时又要严峻了一些,已有人振臂高呼:“乡亲们,我们冲进去,把狗官揪出来,叫他放粮!”
“走!”
“冲进去!”
民怨如沸水,已经滚开,只等一粒油花溅入——
“钦差大人到!”
开道的锣鼓声铿锵响起,人群有片刻寂静。
循着声响转头,只见街道的另一头,简单的仪仗后,一个年轻的青袍官员随轿快步走来,他的形容竟比被百姓们围堵的平凉知县好不到哪儿去,满面的汗,额上颊边都有灰记,黑靴成了灰靴,青袍上溅着泥点,唯一还像样的,就是行走间挺直的肩背。
轿子在离人群有一段距离时,停了,轿帘掀开,出来的是一个着绯袍的中年人,除了官服颜色及年纪外,他整体看上去与青袍官员差不多,一般邋遢,眉宇间的倦色还更重。
——这两位正副钦差自打来了,日日在外奔走,视察安抚民心,百姓们是常见也知道的。
气氛紧张、僵持中又出现了一丝隐隐的犹豫。
处在人群最外围的许融自然而平静地领着白芙和向实往后退了退,道:“钦差大人来了,大家让让吧。”
……
有人带头,那丝犹豫终于变成了松动,百姓们向两边分开,留出了中间通向府衙的一条道来。
周佥宪稳重举步。
林信震惊地定在原地。
许融掀开帷帽一角,向他眨了眨眼。
林信闭了下眼,才跟上周佥宪,过她身边时,低低地丢下两个字:“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