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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么娘回娘家求援的消息,自然没有瞒过闵四娘,她吹着刚刚涂上大红色蔻丹的手指,露出了笑容。
朱么娘傻吗?
看着是挺傻的,明刀明枪的硬干,可若是换个精的又如何?有夫若陈佑昌,真来个精明的,怕更是要有志难伸,终日郁郁了。
说起来当初的蒋佑昌的确会装,装温柔扮体贴,一副正人君子状,“陈雨霖”又是个未经过多少世事的,虽是个聪明的姑娘,却也难敌夫君的刻意讨好。
倒是在朱么娘面前,蒋佑昌彻底不用演了,蒋家已经权倾天下至此,除了圣上本人再无人让他们忌惮,公主的外孙女又能如何?还不是做了继弦!
闵四娘从妆盒里拿出那张纸条,纸条上的名字是——仲秋。
仲秋对她来讲是个面目模糊的存在,只是蒋佑昌的通房中不甚得宠的一个,素来低调守规矩,在她身边侍奉虽不如雪梅细心,婉娘听话,却也是个不差的人,“陈雨霖”啊“陈雨霖”你究竟有多傻,才没能看出来仲秋是蒋吕氏安排下的钉子!
除掉雪梅她不会皱一下眉头,除掉害死她儿女的仲秋……不,还不是时机,有了仲秋在,蒋吕氏在蒋佑昌的院子里就有耳朵跟眼睛,多了制衡朱么娘的砝码……更何况她还有一处紧关结要的地方,始终没有想通。
除了仲秋,这条线就断了。
话说朱么娘回了公主府,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找公主哭诉:“外祖母实在太狠心,让我嫁进蒋家做继弦,天生就矮人一头,那对短命鬼死了就死了,全府上下倒都觉得是我做的,如今我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你外孙女婿更恨了我,更不用说那些个姨娘……”
公主耐着性子听着她哭诉,到最后说到姨娘时,喝止了她“住口!堂堂官家小姐,蒋家的二奶奶旁地事办不妥也就罢了,连姨娘都管不住,你那些本事呢?你那些能耐呢?”
“外祖母……”朱么娘拉着外祖母的手撒娇。
“你啊,从小我就对你说,不要学你母亲,你母亲拿捏住了你父亲,那是因为他性子懦弱,朱家又没有什么势力,他除了长相不错文章写的还成,没别的能耐,这才不得不低头,这天下像他那样的男人,哪里值得女人去嫁,你母亲年轻时糊涂,这才错选了他,蒋佑昌是个不错的,配你不算你委屈,你又不用对前妻的牌位持妾礼,委屈什么?”
“外祖母……”
“男人啊,得要靠哄的。”公主说道,“先帝爷够能耐厉害吧?照样被燕贵妃哄得溜溜转,差点连今上都要保不住性命,如今那燕贵妃的儿子还做着寿王呢,若不是燕太妃被今上押在紫禁城出不去,不定能搞出什么妖蛾子,这都是因为燕贵妃会哄男人。”
“外祖母……”
“你长得也不丑,身段也好,你还年轻,放下些架子又能如何?”公主摸着朱么娘的脸说道,“你知道回来求援也算是长进了,喜姑姑是当年燕贵妃身边的人,你凡事要多听她的教导,你能学到些皮毛,在蒋家定能无往而不利,记住,蒋家是本朝第一家,你在蒋家翻了身,咱们家也好,朱家也好,才能长长久久的富贵。”
“是。”
京城之中早有中元节放河灯旧俗,蒋家的河灯更不得了,蒋吕氏亲自画图督建的纸制河船,上面摆满贡品瓜果,船头各侍立精美的金童玉女,蒋家的少奶奶们也各自放着更小的河船灯,虽都避着蒋吕氏的忌悔不敢超过蒋吕氏的河船,却也一样是争奇斗艳,美伦美奂。
蒋佑方是个素来爱玩的,论读书识字比不上旁人,像是扎制河灯之类的事情,却是府里的头一份。
他为了讨好闵四娘,特意的从手工坊里挑出了几个异常精致的河灯出来,却见闵四娘亲手糊着几盏普通的莲花灯。
“四娘,你看这灯如何?不比你那莲花灯要好看许多倍。”蒋佑方笑道,手举着河灯显摆似地说道。
闵四娘抬头看那河灯,精致的睡莲底坐,扎得惟妙惟肖的地藏菩萨,确实是精美异常,“这可是六爷的手笔?”
“我画的图,让匠人们扎的,今年不敢跟着混了,怕被老爷骂,结果也只有这几盏深得我心。”
“那六爷不如帮帮我吧。”闵四娘笑道,拿了几个未糊完的河灯给蒋佑方,“我只喜欢这莲花灯。”
蒋佑方也是技痒,当即搬了把小凳坐下了,往竹子骨架上刷浆糊,“我们蒋家的河灯啊,在京里都是有名的。”
“那是因为蒋家慈善不忍见孤魂野鬼没了着落。”闵四娘笑道,“六爷啊,咱们府里那间被紧紧的锁住的院子是怎么回事?我听丫头们讲得神乎其神的,都说是进了七月就要躲着那院子,那院子吓人得紧。”
“那院子是我二哥原先住的。”蒋佑方说道,“你嫁进来的时日短,怕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
“六爷小看我了,谁不知道当年蒋陈两家曾经联姻,陈家败了之后,陈氏女在蒋家自尽而亡……”
蒋佑方听她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唉,当年的事太太做得过份了。”
“哦?”
“所谓罪不及出嫁之女,蒋陈两家的婚事是圣上赐婚,圣上断不会因为陈氏女而怪罪蒋家,太太却一定要逼死‘二嫂’,当年我人微言轻的,说了几句就被太太狠狠的打了一顿。”
“六爷是个好人。”蒋佑方这人,志大才疏一肚子草包,却也有正直善良的一面。
“好人有什么用。”蒋佑方摇了摇头,“不说了扎河灯。”
“你还没说为什么那院子要锁呢。”
“还不是因为我‘二嫂’冤魂不散,那院子我去年去过,三伏天里还阴冷入骨,一个荒废的院子,居然连鼠蚁狐族都不曾有过,这府里养猫养狗的不少,却没有一只猫狗敢接近那院子,我原是不信鬼神的,如今也是不得不信。”
“涤尘道长可是来驱鬼的?”
“那妖道倒是说了鬼已经被他驱了,这府里确实是怪事少了,可那院子还是没人敢进,今年他又说那院子里怨气太大,怕招孤魂野鬼,弄了个什么口袋阵,说是完全封住那院子是不成的,只能设个阵法,让被怨气引来的孤魂野鬼进得去,出不来。”
“那道士倒真是个怪人。”闵四娘说道。
“对了,他给你算卦,都说什么了?”
“没什么新鲜的,无非是我年少时多病,与父母缘浅,但却是个有福之人,安稳到老什么的,都是一路的套话。”闵四娘轻描淡写的说道,她看着蒋佑方的眉眼,却想起涤尘最后的警告——想要复仇就不要心软,蒋家再恶也不是人人都恶的,若是心软了或者是对蒋佑方动了心,复仇大计就会前功尽弃……女人最难过的是情关。
闵四娘的手一滑,被锋利的竹枝边缘划开了一个口子,蒋佑方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把她的手指含在嘴里,“痛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没事。”闵四娘低下了头,蒋佑方的手很暖,可她的心早已经冻成冰陀一样,涤尘实在是多虑了。
所有的河灯做好之后,闵四娘拿了黄表纸,粘着朱砂写字,一笔一画描着无人能识的字迹……
红色的莲花河灯上写的是蒋存龙,粉色的莲花河灯上写得是蒋珍,绛紫的灯上写着的是陈王氏、白色的灯上写的是陈元年……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请你们护佑两个外孙……”闵四娘默念着。
蒋佑方看了眼上面写的字,“这些是什么字?”
“这是阴文。”
“怪道我不认得……”
中元节的夜晚,河灯照亮了蒋家的十里碧波湖,蒋吕氏的河灯一马当先,后面随着大大小小的精美河灯,闵四娘亲自将那几盏莲花灯放进河中,双手合什默默颁念,“孩儿们,跟着河灯走吧,河里水太冷了,跟着河灯走吧,河灯会带着你去外祖父、外祖母身边。”她睁开眼,却似看见一双儿女正在湖畔的树荫下嬉戏玩耍……
“走吧,走吧……你们的仇,娘一定会替你们报……”
她看了眼慈眉善目,一手牵着长孙,一手牵着长孙女的蒋吕氏,单看外表,她如同再世的观音一般,谁知道是如此心狠手辣之辈……
“六奶奶在看什么?”蒋吕氏发现了她的目光,只觉得心中一凛。
“我看太太,倒像是观音菩萨一般,您手边的这一对小儿女,倒似观音坐下的玉女与善财童子。”
蒋吕氏立刻就笑了,“你们这些人啊,谁也没有六奶奶会说话。”
闵四娘也跟着陪笑,暗自警醒自己,蒋吕氏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莫要被她看出破绽来……
放完了河灯,蒋吕氏莫名其妙的觉得心神不宁,立刻招来了心腹的陪房裴大贵家的,“我让你打听的六奶奶的事,你打听得如何了?”
“回太太的话,奴婢特意找了几个闵家的老人打听,却原来六奶奶年少之时,有哮喘之症,一到春暖花开时节就出不得门,闵老爷为了怕传扬出去耽搁嫡女订亲,这才把她送到了乡下。”
“哼,那老货果然是骗婚,若非他掌着户部,又算得一手的好帐,我也不会答应他把女儿嫁给老六。”
“太太,如今看六奶奶竟似真的病好了,奴婢特意问过她的丫头,六奶奶如今不避着花草,吃食上也无大的忌讳……”
“怕是那海上方真的有用。”蒋吕氏说道,“她与陈家可有瓜葛?”
“素无瓜葛。”
“我原本觉得她小小年纪,被老大家的抢了百合糕的功劳却能沉得住气,是个心思深沉的,今日她又看我……”蒋吕氏回想起闵四娘当时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丹凤何在?”
站在她身后,穿着粉蓝比甲,长着一双上挑勾魂丹凤眼的丹凤,向前走了一步,“太太。”
“我今就把你给了六爷,你要时时警醒小心,六爷院子里的事,无论大小都每日报与裴大贵家的。”
“是。”
闵四娘上上下下打量着丹凤,果然是有一双难得的上挑丹凤眼的美貌丫头,布衣荆裙也难掩美貌,蒋佑方就在旁边坐着,看闵四娘的表情暖昧不明,竟生出几分的心虚来。
“太太她非说要送个丫头过来,我去请安时,就让我带回来了。”
闵四娘看了他一眼,“我见犹怜,何况六爷,既是太太给的,不如开了脸,晚上办桌酒席,乐呵乐呵,再让她陪六爷如何?”
“如此甚好。”蒋佑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更觉得自己得了个难得的美貌贤妻。
这从天而降的丹凤,没惊着闵四娘,倒让这院子里的丫头们不甘心起来,玫苹是通房出身,本就是这院子里丫头中的头一份,她们原想这另一个通房丫头必定是六奶奶身边的人,锦凤又闹得凶,却没想到成事的是太太院子里的丹凤。
丹凤也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脸上见到谁都是挂着笑,只是对玫苹不假辞色,玫苹手已经好了,却也推说身子不适,看了一眼丹凤就走了,太太送来的人,六奶奶都要让三分,玫苹虽心中不忿,也知道不能拿鸡蛋去碰石头。
锦凤却是有些真被气着了,她原以为玫苹不得六奶奶喜欢,人又嚣张,六奶奶必定会选她做通房,替六奶奶拴住六爷的心,却没想到通房的位置被丹凤给抢了。
蒋家这样的人家,断断不会让未满二十岁的公子,身边有过多通房的,两个已经是正好,再多难免被人垢病蒋六爷好色。
她心里这么想的,脸上就带出来了,帮着丹凤安置时,整个脸僵得像是被人欠了五十吊钱似的。
丹凤能在蒋吕氏身边混出头,自然也不是易与之辈,见她这样不由得冷笑,她从包袱里摸出一根珠钗,“你是六奶奶身边的人吧?辛苦了,这珠钗是太太赏的,拿去戴着玩吧。”
锦凤是个识货的,她见那钗虽非什么极品的物件,上面的珠子却是成色上好难得的粉珍珠,若是平常人家的太太、奶奶得了都会识若珍宝,竟然丹凤这么随手就送出来了,她知道这是丹凤在示威,显示自己是太太的人,出手皆非凡品。
锦凤咬了咬嘴唇,“多谢了。”
“谢什么谢,你我都是奴才,以后还要彼此多多照应才是。”
照应……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知道所谓的照应,怕是要有一番恶斗了。
蒋佑方虽然心里面喜欢闵四娘,却也不是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吃的,晚上的时候在闵四娘的屋子里磨蹭了半天,脸上带出了急切来。
“你若是想要去书房背老爷让你背的书,就去吧,不必在我这里抓耳挠腮的。”闵四娘说道,满屋子的人都知道背书是假,去睡丹凤是真。
“当真?”蒋佑方挺喜欢闵四娘的,四娘虽是名门闺秀,在床上却也是知情知趣的,只是那丹凤实在勾人,她又是太太送来的,不吃的话——未免驳了太太的美意。
“当真。”闵四娘这回笑的真的是出身真心,蒋佑方若真的一往情深起来,她反倒为难,如今蒋佑方这样,倒比当年的假正经蒋佑昌多了几分可爱,至少蒋佑方花也好,好色也好,都在明面上,不会暗箭伤人,跟这种人相处,不累。
蒋佑方也能看出来闵四娘这句话是出自真心的,不知道怎么的,心里酸了一下,看见闵四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竟有一些难过,他本也不是伤春悲秋心思细腻的人,此刻却希望自己聪明点……
“我不去了。”蒋佑方直接往里屋走。
“不行。”闵四娘摇了摇头,“我小日子快来了……若是沾上碰上了不好……”
蒋佑方看了她一眼,心里估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快一个月了,也就信了,“我睡外间屋。”
“来人,把六爷的铺盖搬到外间屋来。”
夜已深,外间屋里只有一盏夜灯发出豆大的灯光,蒋佑方躺在罗汉榻上,只觉得莫名其妙的烦燥,他有贤妻如此,说出去都让友人称羡的,可却本能的觉得不对劲……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替他盖了盖被子,看见他睁着的眼睛时,似是受了惊吓,“六爷原来没睡,六爷可是要喝茶?”
蒋佑方看了眼那丫头,他认得她,是闵四娘身边的陪嫁丫头,叫锦凤的。
“端杯凉茶来。”
“是。”
锦凤想着,她抢了这值夜的活计,实在是得计,那丹凤声势浩大的来了,却要被她半路截了胡……
她端了杯凉茶过来,蒋佑方喝着茶,只觉得一股如兰似麝的馨香只冲鼻翼,他看了眼那个丫头——
锦凤是个标致的美人儿,细眉细眼,皮肤白嫩,她见蒋佑方看她,不由得低下了头,露出雪白的颈子。
蒋佑方拉了拉锦凤的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奴婢是值夜的,主子没睡,奴婢怎么敢睡?”
“这么说你知道爷没睡……特意来陪爷的……”他拉了锦凤的手摸索着,什么感情什么迷惑,蒋佑方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
“咳……”里间屋传来一声咳嗽,锦凤赶紧拉回自己的手,刚提起些兴致的蒋佑方也觉得扫兴。
此时帘子被掀起,出来的却是银玲,“原来六爷没睡着。”
“嗯。”蒋佑方看了她一眼,银玲又瘦又小的,跟个没长大的小鸡崽儿似的,又看了眼锦凤,又觉兴味索然了,“你们这么来来去去的,爷睡不着,爷去书房睡了。”
他说完推被下了床,就往外走。
“奴婢去给六爷掌灯。”不甘心的锦凤往前追了两步。
“不必了。”他是个男子,脚步本来就快,锦凤又要去取灯,等她再追出去,屋外已经没人了。
锦凤气得一跺脚,回屋一看,银玲坐在灯下嗑着瓜子瞅着她直笑。
“笑什么笑!吃什么吃!”
“小声点,吵醒了六奶奶,当心你的皮。”银玲把瓜子壳向她扔过去,回了里屋。
锦凤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只得强忍着怒气,慢慢收拾着外间屋。
却不知道银玲进了屋,对坐在床上听外面动静的闵四娘,笑得又开心又得意。
闵四娘也笑了笑,躺下睡了。
日子太无聊,这些小调剂,也是不错的。
只是这锦凤心术不正,用来制衡太太派来的耳目丹凤怕是要前前门拒狼,后门迎虎,这满院子里,又有谁合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