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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了第二天中午,有人推开门进来,语气不善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谁是头儿?”
瘸子春看那个人的衣着打扮也是个普通人,年纪不大,不像是说的算管事儿的主,接口道:“我们是黑龙江海伦人,我就是头儿。”
“你跟我出来。”那人依旧冷冷的说道。
瘸子春没有迟疑,起身就要跟他走,一同前来的排长用眼神示意他,瘸子春不动声色的说道:“是疖子总要出头的,咱们一没做亏心事,二没欠人家钱不还,怕什么?就算是胡子也总得给了说法吧?稍安勿躁,我去看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那排长也没啥好办法,只能默默的看着瘸子春被带出去。
从关押他们的柴房到主卧室也不过几步远而已,可是两边的境地却十万八千里,推开屋门,瘸子春眼前豁然一亮,外表不起眼的白墙草顶,内饰装修的却极其奢华。
鲜族格局的房屋,进门就是巨大的榻榻米,所谓开门就上炕,里面墙壁上也都涂着白色颜料,阳光从窗户纸投射进来,照的亮堂堂,一丝普通人家的阴暗都没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半靠在榻榻米上巨大的炕琴(东北特有的一种家具,用来盛放棉被褥子一应行李的)旁,对面一个白净净的小丫头正在给他泡茶,茶几貌似都是红木的。
“说说吧,你们找徐平干什么?”看到人带来,那个男人睁开耷拉的眼皮问道。
瘸子春明白,这才是正主儿,看样子既不是兵也不像匪,他心里忽然一动,随口答道:“其实也没啥大事儿,就是老朋友多年没见,格外想念,又正赶上我得闲有功夫溜达,所以过来串串门儿。”
“老朋友?你姓甚名谁?”那男人忽然睁圆了眼睛,语气森冷的问道。
“我大名丁春,因为腿瘸了,所以大家都称我瘸子春。”
“瘸子春?”那男人面露疑惑,忽然笑道:“原来是海伦的瘸子春,呵呵,你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到延吉装神弄鬼的,吓唬人来了?”
瘸子春听他这么一说,心里更是明亮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自己满世界的找人家,却不料一举一动都落在人家耳目里,现如今甚至连人都被掳来。
“受人所托,想向徐平打听一件事儿而已,没有恶意。”瘸子春心里已经了然,面前这个,不是正主还是谁?不过这家伙儿混的谱也太大了点吧?
徐平冲那个带人过来的手下摆摆手:“下去吧!我和瘸子春虽然没见过面,不过却也能算得上朋友,这也是个吃手艺饭的同行,我和他聊聊,没有啥危险。”那手下应了一声退去。
“脱鞋上炕,来来,咱们神交已久,一直也没见过真人,好好交流交流。”
瘸子春是见过场面的人,也不客气,脱了鞋坐在榻榻米的茶几旁,那小丫头拿过杯子,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到面前。
“说说,找我啥事?”
瘸子春遥举了一下杯子,表示了谢意,然后笑道:“徐老哥的生意看样子越做越大了,这小日子过得在太滋润了,同行里你也算拔头筹的,不过就是整的太神秘了点,想找你真不容易。”
徐平也呵呵笑起来,坐直了身体凑过来,说道:“没办法,前一段时间做了笔买卖,漏了瑕疵,被他妈人惦记上了,不得不稳当一段日子,你说说看,找我打听啥事儿?”
瘸子春在心里措了一下词儿,张口说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差不多有十年左右了,有一个日本人贩参打了眼,不但落个倾家荡产,自己也是一命呜呼,我就是想找您问问,做局的人是不是您,或者说赝参出自您手里?”
徐平听完后愣怔了片刻,然后面色有些不咋好看,眼睛盯在瘸子春的脸上,直勾勾的瞅着他,仿佛要盯到他心里去。
“你现在替日本人做事?”
“当然不是,到啥时候我都记得自己是中国人,吃中国饭长大的。”瘸子春面不改色。
“那就好!”徐平嘴上说着,不过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却是充满怀疑的。
“听说瘸子春你已经金盆洗手好几年了,咋的,这是重新出山了还是挂靠上哪个大势力了?我看你的手下比我的人还多呢?不简单啊!”徐平的话里暗藏玄机。
瘸子春知道,人家这是在盘自己的底子呢,他想了想,也不隐瞒,直接了当的回答道:“重新出山那是不能够啦,不过哥哥你眼力不错,兄弟我确实是投在一个大人物门下混饭吃了,这件事,也算我的一个投名状吧,不知哥哥能否成全我?”
“什么大人物?能拿出来说吗?”徐平不依不饶。
“倒也没啥见不得人的,兄弟我现在隶属海伦境内国民自卫军,军长周泰安,哥哥有所不知,这个自卫军可是仁义之师,和别家军队不同。”
徐平摇头“没听说过,瘸子春你原来是投了军了?呵呵,我猜他们能收留你这么个瘸子,想必相中的还是你的手艺,要不然哪个队伍会要瘸子呢?”
这话就有点伤人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当着瘸子如此取笑,那不是故意惹火嘛!
瘸子春并不为之气愤,而是凄然苦笑道:“这世道混乱不堪,像我这么个残废还能有什么办法?为了生存下去,老婆子都被迫去窑子里挣钱,别人别说相中我的手艺,就算是相中我的屁股,兄弟我不也得乖乖撅起来?想要活下去,有些时候必须得变通一下自己,更何况周泰安那是一支替穷人主持公道的队伍,对我只有关照和恩惠,我又怎能不食人俸禄,与人卖命?哥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平见他说得动容,不禁也有些感触,拍拍他的肩膀:“哥哥刚刚是闹着玩呢,干嘛那么伤感?能活着就好,你说的没错,乱世人不如猪狗,但凡能活下去,可以不必顾虑一切什么狗屁规则,狗屁法律道义。”
瘸子春摇摇头“哥哥这话可就不在理儿了,就算再难过,一颗心还是要端正的,否则真就猪狗不如了不是?”
徐平被反驳了也没不乐意,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瘸子春果然,如果你连盗亦有道这种行规都可以放弃的话,那我就直接下逐客令了。”
瘸子春心中凛然,原来方才这一出居然是徐平的试探,一个人如果没了初心忘了本,为了荣华富贵舍弃道义良善,确实也就没有人愿意接纳了。
“既然你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那么哥哥我也不给你泼冷水,人各有志嘛!不过你跟我提的那件事,确实和我没关系,或许你也听说过我行事的风格,从不赶尽杀绝是我的底线,干咱们这行的看着还不错,算个手艺活儿,不过要是把事儿干绝喽,总难免会吃亏的,这年头吃生米的大有人在不是吗?给别人留一线余地,其实也是在为自己日后安稳生活留余地,否则挣的钱再多有个屁用?成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那日子还有个过?”徐平说的也是推心置腹,瘸子春觉得他不会骗自己,从前虽然素未谋面,不过在同行里徐平的口碑确实不错,和他说的差不多,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他始终维持的很好。
“那就不好办了,除了哥哥你,我还真想不出别的哪位高手能如此出神入化,把家参弄得难辨真伪,那个日本人据说也是个行家,想骗过他的眼睛,功夫不到家还真够呛,看来我的这趟差事要费劲啊!”瘸子春叹口气。
徐平听他夸赞自己,心里很受用,一高兴冲口道:“其实说穿了,做野参这行也没多难,只要是有耐心烦,再加上临摹揣摩到位,一样能做到神似,我就知道辑安(今通化集安)有这样一个人。”
“叫什么名字?”瘸子春大喜,迫不及待的问道。
徐平呵呵一笑“名字不知道,不过就知道他姓孙,是通化十年来有点名气的同行,没来往过。”
瘸子春一抱拳“谢过指点,恩情后报。”
“行,真有事找你。”江湖人不墨迹,施恩不图报那是圣人,不是正常人。
一场误会有惊无险的解除,那一个排的兄弟都被释放,瘸子春告辞徐平,带着人又辗转到了辑安。
辑安这个地方此时不算太平,小县城不大,隔着一条鸭绿江跟朝鲜隔江相望,对面是朝鲜慈江北道管辖的一个小城镇,名曰满浦,一直到九十年代以后,这个满浦才变成一个市级建制,不过规模也不大,人口大约也就十万多点,而这个时候正被日本人统治着,对面日本军营随处可见,春秋江水处于干枯季节时水位骤减,鸭绿江水浅的地方顶多到腰部左右,日本兵,朝鲜的地痞流氓土匪,就会趁着这时机,三更半夜趟水过来打家劫舍,两岸漫长,中国守军难以全方位把控,边境居民不堪其扰,却又奈之不得,有钱富裕人家便纷纷买枪护家,官军衙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到,其实也乐得让百姓自主去抗争,这样就使得辑安枪支遍地,四面又高山峻岭重重叠叠,不但占山为王的胡匪多如牛毛,就连民风也分外彪悍。
这一次瘸子春没怎么费劲儿,在一处山坳的参农家找到了那个姓孙的作假高手,打听之下才知道,这个名叫孙刚的男人是个地地道道的鲜族人,十年前从平安北道移居到辑安的,对瘸子春询问的那件事,他很光棍的就认了,承认就是他做的,这倒是出乎瘸子春的意料,他并没有着急拿人,而是坐下来同他攀谈,让他说说为啥要坑那个日本人。
“我那是报仇!”孙刚颇有些胆色,知道瘸子春并不是为日本人效力后,索性开诚布公告诉他事情始末。
孙刚是他移居东北后起的汉人名字,他本名高占锡,是平安北道一家米店的老板,日本人占领朝鲜多年,他的生意虽然越来越艰难,但总还是能维持下去,养活一家老小也还勉强,直到那个叫做小泽光夫的日本商人的出现,才导致他一夜间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流落成流民。
“那个日本人看上了我的店铺,非要让我转让给他,而且开出来的价钱低得离谱,简直比大白菜还要便宜,他哪里是要买,根本就是强抢,我自然一口拒绝这种强盗行径,小泽光夫恼羞成怒,竟然勾结当地宪兵以倒卖违禁食品的罪名把我抓起来。”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家人呢?”瘸子春也有老婆孩子,听到孙刚这种遭遇,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曾经处境,感同身受,好不唏嘘。
“日本人相当凶残,和他们根本就没道理可讲,眼看着没有好下场,我肯定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就瞅个机会逃出了监狱,准备到家里接了老婆孩子跑路,可是我的家已经被那个小泽光夫霸占了,老婆孩子也不知所踪,我东躲西藏在当地打听寻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有踪迹,八成是被日本人害了,于是便偷渡过江,来到辑安落脚。”
“破家之仇不共戴天,我无时无刻不想报仇雪恨,可是你也知道,日本人势力强大,就算我躲在中国也没办法斗得过他们这里也是他们势力范围之内,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机缘巧合之下,我竟然发现那个小泽光夫到延吉收购野参,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啊,于是我找人学习制作假山参,托人做局,骗得那个该死的日本人血本无归,听说他当时就气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啊,哈哈!”说到痛快处,孙刚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然开始流泪,随即失声痛哭。
“从前渴望报仇,有这个信念支持我一路前行,倒不觉得日子难捱,大仇得报后却感觉空落落,仿佛魂儿都没了一样。”
“你那是牵挂老婆孩子所致的,吉人自有天相,但愿他们没事儿,好好活着总还是有希望,或许说不定还有相见的那一天。”瘸子春知道此时的孙刚,已经是万念俱灰的境地,心愿已偿,除了妻子儿女再无牵挂,看这样子,已经是活够了,怪不得面对自己上门追问十年前的事情,他会这么配合呢?原来是看淡生死,什么都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