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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檐风铃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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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姚犁在鼓楼附近开了家古玩店,门面装修得很现代,看起来跟隔壁左右完全一样,可能是业主统一装的。但他店门口多了两尊青石狮子。狮子很小,如果力气大,顺手就能抱走。上次我去,石狮就在那里,这次还在。

    我并不常来他这里,因为他也并不总在。要找他,跟以前见老鬼一样,得预约。听说,做他那行,店子都不是主要工作场所。那只是方便客人看货和跟同伴商量下次去哪里收货的地方。不过也难说,老谢这种情况可能是特例,毕竟不是谁都有他那么能干。我一直认为老谢很特别,适应能力很强,总能融入他并不熟悉的圈子里。但他又不是游手好闲,只耍嘴皮子的人。

    为补充货源,老谢经常下乡。他当初虚心向我学习钓鱼,可能也跟他工作时经常往乡下跑不无关系。我不了解,也不喜欢他的工作。他们这行水深,深得能淹死人,正是传说中“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生意。

    在整条街都是古玩店的地方,他这家店并不显眼。除了那对石狮。后来不知怎么得知,那对乖巧的家伙其实叫貔貅。但老实说,怎么看都像狮子。

    我将车停在他店子门口,地面划了白线框的位置上。旁边停的就是老谢的座驾。他的车我认识,是一辆墨绿色普拉多。这车以前翻译作“霸道”,在电视上打过一个不合时宜的广告,引得群情激愤,纷纷呼吁抵制丰田汽车。后来它就不叫“霸道”了。不过,这车口碑很好,卖得贵。

    我进去时,店里没客人。记得上次来,店里也没客人。

    见到我,他上下打量,看了好几遍,就像裁缝师傅在对顾客进行目测。

    “看什么看。”我走过去,拍了拍他又宽又厚的肩膀。

    谢姚犁长着一副正人君子之相,浓眉大眼,毛孔很粗,看上去显得特别憨实可靠。格子衬衫加长裤,是他的夏季标配,雷打不动。他不爱打扮,不喜欢新潮服装,腰上那条旧牛皮带,也像用了几代人似的。看够了我之后,他转身走到门口,将大门关上,然后把我带上阁楼。据说做他们这行都这样,那门总是时开时不开,一关个把月也不稀奇。我没看见他店里那位伙计。那小伙我上次见过,很机灵,嘴巴很甜,但不多言。

    阁楼上是会客间,但更像充满怀旧气息的陈列室,中间一张老式八仙桌,有四把颜色发暗的雕花椅子。靠墙有一排博古架,上面摆放着各种陶器、瓷器、青铜器,漆器,也不知里面有没有真家伙。还有更多各类旧物堆放在地板上,看似随意,又像经过了专门设计,显得丰富而不凌乱。

    “来,把你那东西拿给我看。”他开门见山的说。

    “先倒杯水喝。”我说,随即从背包里取出老鬼那件东西。

    “茶泡好了,猴魁。先把东西给我。”他接过我递过去的袋子,“对,这就对了。你慢慢喝茶,我先看看。”

    老谢从装渔轮的绒布袋里取出那东西,拿在手里仔细看。

    桌上有套古铜茶具。我从细嘴铜壶里倒了杯他泡好的猴魁,喝了一口,很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上次我就跟他说,可以用铜器煮水,但最好别用来泡茶,可他不听。我从那杯茶里喝出了一股铜腥味。

    “糟蹋了茶叶。”

    “沉淀千年的岁月精华,你得慢慢品味。”老谢头也不抬,眯着眼睛审视那上面的符号,“上面这些字,你认得吗?”

    “那些不是文字。”我说,“你说你这把壶上千年?”

    “一千零八十年,曾属于李嗣源手下一位很能打仗的将军。”

    “后唐明宗手下的战将?”

    “是的。你看,这些真不是古象形文字?”他把那东西递到我眼前。

    “我不认识。”我随便看了一眼。

    “你上学那阵,都比现在强。”

    “我还

    以为你能看出门道。”

    “门道分深浅,对这东西,我只能说略知皮毛。”

    “那你就跟我说说皮毛。”

    “这东西很不一般。”老谢终于抬起头,眼神古怪的看着我,“连我父亲都觉得,不一般。”

    “怎么了?”见他总盯着我看,我抹了把脸,“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哪会有什么事瞒着你。只要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我笑了笑,然后直接问他,“先说吧,这东西能值多少?”

    老谢低头斟酌了一下,看着我说:“无价。”

    “什么叫无价?”

    “市面上没有同类先例,无法衡量。”

    “这宝塔还真是个稀罕物?”

    “这不是什么宝塔,”老谢把那东西举在手里,在眼前转来转去,“这是枚风铃。”见我表露出失望之情,他笑了笑,慢条斯理的道,“可别小看它,这不是一般的风铃。你来看,这上面共几支角?”

    “我没数。”

    “九支,是个奇数。这并不常见。”

    我数了数,这东西果然九支角,形似九道飞檐。

    *

    老谢说,风铃通常不会有角,如果有,也该是双数,四角的,六角的,八角的,这样才对。所以,这东西制式非常罕见。另外,这种风铃的发声原理也很特别。它的腔体内没有金属片,因此不是随着风吹摆动,由悬挂物撞击外壳而发出声音。他让我注意风铃表面的棱线。我仔细看,见每条棱上,都有条细如发丝的开口。他说,此物正是靠那细缝发声。

    介绍了风铃的发声原理,老谢又从旁拿出一个软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卷递给我,“先看看,再跟你讲。”

    我接过纸卷,把它摊在桌上,见是一张中国古画的影印件。“啥玩意?这跟那铃铛有关系?”我一边问,一边认真阅览。影印件不是很清楚,大致可以看出是一幅写实绘画,有山有水,云遮雾绕,图上一行人,举着招幡,抬着一口大柜子,演奏着礼乐,就像一支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正在前行。也许原画保存得并不太好,翻印之后更加模糊,不知藏着什么秘密。

    “看不出名堂。”我说。

    “所以说,你对字画虽然熟悉,却不了解。”

    “我只会照葫芦画瓢,从不去了解。”

    “没看见里面的风铃?”

    “风铃?”我再次认真检查,“你是说那口柜子上挂着的?不,你不能认定那个墨点是风铃,更不能断定那就是咱们手上这种。”

    “我有凭据。先说说这幅图。这是幅有争议的图,也有人说,这是张伪图。所以在行内,这幅图的真实性至今未被认定。”

    “你是说,这古画是假的?”

    “倒不是那个意思,”老谢笑了笑,“这是一幅纪实图。古人记录某些事件的方法,除了文字,还有绘画,就跟我们现在拍摄资料图片一样。比较有名的如描绘唐太宗接见禄东赞的《步辇图》,都是真实历史记录。”

    “这个我知道。你说的伪图是指什么呢?”

    “是说其所描绘之事,史上并无可考,且事件本身有存疑。”

    “哦,历史资料我们可丢得太多,就算有这回事,现在找不到依据,说不清楚也很正常。”我感叹道,“所以你说的凭据,就更不可靠了。”

    “别急,我会慢慢讲给你听。在一份已被接受的资料上,有对这幅图中描绘之物的解释,其中便提到了九角铃,也称,九檐风铃。”

    “那资料中,对挂着风铃的大柜子,有何解释?”

    “那不是柜子。”

    “好吧,就算不是柜子。”我说,“不管它是什么。是不是说,有了这枚风铃,就能证明这图里描

    绘之事的真实性。”

    “正是如此。这种风铃极少出现,更少有记载,你现在看到的可算一处。”

    “那么反过来,了解这幅图的背景,就可以了解这风铃。”

    “没错。”

    “所以,要了解咱们手上这玩意儿,就该查这幅图的资料。”

    “不错,不错,你已掌握基本方法。”

    “好,那你现在是不是可以直接给我解释了。”

    “行,那咱们就从这幅图说起?”

    “随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听。”

    于是,老谢就先给我讲那幅图的来历。原来,那幅图描绘的不是迎亲,而是送殡。图中抬着的不是妆奁,而是棺椁。虽然看起来喜庆,但却是历史上极其有名的一次殡葬实景记载。他说,该图描绘的,是汉末三国时期,汉丞相、魏王曹操下葬时的情景。其实直到今天,曹操墓都还没被找到。而大多数人对他的墓感兴趣,是因为历史上,他曾组建过一支特别的部队:掘子军。这支部队专为其开墓窃财,以充军饷。现在的年轻人津津乐道的摸金校尉,正是掘子军军士职称。这样一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盗墓大佬,自然会对自己身后之事格外小心。南宋时期的《舆地纪胜》与《鹤林玉露》两部书里,都称其在殁后设有七十二疑冢。史书记载,曹操葬于高陵,可高陵究竟在哪里,至今仍是困扰考古界的谜团。那么此图中有墓葬地址的记载么?当然也没有。但这幅图却表明,曹操下葬的形式异于常人。非常低调,非常朴实。这跟《三国志· 魏书》中的记载也比较吻合:公元218年,曹操颁布《终令》,表示陵址要选在“瘠薄之地”(不能侵占耕地良田),平地深埋,“不封不树”(不筑台不立碑),陵内“无藏金玉珍宝”。我知道,就老谢这职业,对曹操墓自是极感兴趣。

    听完葬礼的事,我只说了一句:“曹丞相毕竟看得远。”

    老谢不理我的揶揄,继续说:“你说这像大柜子,其实也没错。”他伸手指着那副十二个人抬着的棺椁,“那份资料里,其实也没说这是棺材,只是说‘魏王殁,即殓于渡内。’所以大家普遍认为,这种造型奇怪的棺木,或许是为了方便水上运输的特殊殓具。”

    “这东西其实是艘船?别说,还真有点像。”我忽然有点担心,生怕已坠入某个圈套,于是又试探着问,“所以,你想知道风铃的出处,是怀疑那里就是考古界找了很久都没有结果的‘高陵’,是这样吗?”

    “不管那里是不是高陵,出土之物都需要准确来源,才好进行判定,才能评估其价值。你不是想知道这东西能值多少钱?”老谢对我打了个哈哈,“你不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又怎么给你报价,怎么帮你出手呢。”

    “你小子,水还是那么深。”

    临近出发来西安之前,其实我跟老鬼商量过,如果人家定要知道这东西出处才好估价,告诉他也无妨。对老鬼来说,毕竟成交才是目标。“这东西,是老鬼在湖北利川山里得到的。”我对老谢说。

    “利川?”

    “具体地址,是一个叫尖顶观的地方。”

    “那么远!”

    “那么远?不远。”

    “不,我是说,那里不可能是高陵。”

    “为什么呢?”

    “利川最初属古巴国,汉朝归于南郡,蜀汉将其划归荆州,属巴东郡。曹丞相死的时候,势力还未扩张到那地方,所以根本葬不到那里去。”

    “我觉得你的判断有道理。曹丞相何等洒脱的人,肯定不喜欢麻烦。”

    “但你说那地方,地下定有个古墓,规模还不小。”

    “我听说,那挨着就是土司家族的天葬坑。”

    “大水井李家?”老谢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原来是那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