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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一章 簪引血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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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根绿竹签摔落在皂班班主何大劲身前,“何大劲,本县命你速速将那……‘坏东西’带到堂前问话。”

    何大劲领了捕签,喊上要好的两名捕快牵马出了县衙。按说缉拿逐捕属于是快班的活儿,皂班和力班平日主要负责站堂值役。但何大劲为人精明老道,又是衙内老人,布泰珲使唤他习惯了,但凡临堂断案,几乎全是何大劲跑腿。

    何大劲三人出得县衙,骑马径奔北门。路上何大劲忍不住又对两个下属发牢骚:“什么事都老子跑腿,每年就区区八两工食银,都不够买鞋子的。”

    袁江道:“我说何班头,您就知足吧,我和乔四累死累活的一月下来才五钱银子。

    乔四也说:“就是,附近几县,就数咱们县肥,还就属咱们苦。”

    何大劲说:“哼,我听说郓城那边的同行们每月都不下五两。”

    乔四道:“您说放着肥差不捞,整天想着辞官,布老爷满脑袋想什么呢?”

    袁江道:“老爷是生员出身,这帮夫子书读多了都一个想法,想青史留名吧?”

    何大劲道:“你们懂什么?布老爷在我眼里绝非什么清官也不是什么直官,他就是个胆小如鼠,不知变通的主,还是个不求上进的人,换作旁人早肥得流油了,还辞官?拿竿子赶都赶不走。”

    临淄县城不大,三人说这话的功夫,北城门已遥遥在望。

    从临淄县城正直向东,出了城门不远也就不到十里的路程,便是养育了一方人物的滔滔淄江。淄江最宽处足有一公里,而最窄处却只有不到五十米。可想而知,窄处的水流势必湍急。此刻,一个赤条条的少年猛地从湍流中露出头来,几下子爬到岸边一方巨石上,在上面套上一件大褂,时不时对着石下探头探脑。原来,大石的侧下方有个不知是天然的还是被湍流长年累月冲出的一道岩罅,透过岩罅的缝隙,大石里侧的沙坑汇聚了一汪清冽的河水。只听一个女子在下面嘻嘻笑道:“叫你帮姐姐看人,你个小色狼,老往下瞅什么呢?”

    那少年闻言,反倒把头探得更低,说:“我是在看人啊,这附近除了你以外没有其他人,你既然要我看人,那就只有看你咯。再说了,本少爷帮了你这么大忙,瞅瞅都不行吗?”

    那女子笑道:“你个小贫猴,伸着脖子不累吗?喜欢看,就下来让你瞧个够,来帮姐姐搓背。”

    “哼,使唤你家少爷,想得美!快点洗,你答应给我的东西呢?”

    “哟,小财迷,还记着那事呢,急什么?你下来我拿给你。”

    巨石离地面足有一丈高,但石下俱是细白的河沙。那少年轻轻一跃,便从石上跳下去,在那一洼水泊前蹲下,离女子尚有一丈距离。尽管女子脖颈以下都泡在水中,但羊脂般色泽的赤裸身体仍从清澈的水下透着强烈的诱惑。少年年岁不大,却似乎已经初谙人事,看着看着,也不禁有些心旌神摇,便把头歪在一边,伸出一只手,道:“拿来。”

    “嘻嘻,你离姐姐那么远干嘛,难不成怕姐姐吃了你?”女子说着,伸出葱葱玉指,指着身前的衣服堆道:“喏,在衣服里面。”

    少年走到衣服堆前,最上面的是女子的亵衣,女子香气丝丝入鼻,少年捡了个树棍,一手捏鼻子,一手把亵衣挑起,骂道:“让少爷翻这晦气的东西……”话没说完,突地被人横向拽了一把,“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那女子咯咯浪笑,在水里用力抱住少年后腰,把嘴凑到少年耳后柔声道:“那个簪子不值钱,姐姐拿身子顶了行不?”吐气如兰,吹的少年耳根子一阵麻痒,浑身燥热难耐,他猛地从女子怀里挣脱。在水里,少年就如同一条泥鳅,女子扑了几次没逮着,少年已经爬上岸,啐道:“呸!留着给你的客人吧,本少爷不稀罕。”

    说着,把女子的衣服抱到一旁,扒拉来扒拉去。女子气道:“哼,死样,簪子不在这里,你一个男子汉为何非要个簪子?是要送给相好的姑娘吧?”

    “不关你事,我给你办事,你给我簪子,然后,咱俩一拍两散。”

    那女子幽幽地道:“那好吧,你非要簪子的话,改天就去找我吧,我没带在身上,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再去寻翠坊。”

    “哼,去就去,哪个母老虎,少爷才不怕她。”

    说着,他发觉手中的香囊格外沉重,用手一捏,暗藏硬梆梆的物什,便在手心里抠扯了几下,掉落一枚黄澄澄的金坠子。女子顿时脸色大变。少年将坠子举在眼前,道:“不过,现在少爷我根本用不着再去那晦气的地方了,这坠子怎么也比簪子贵吧,我在家里等你,三天不来,我就当了它。”

    说罢,少年朝女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起身扬长而去。

    身后,那女子一面紧急忙慌地穿衣服,一面从石后探出头来,骂道:“布丁你这个坏东西,那坠子是我祖传的,你给我弄丢了我饶不了你。”

    原来这个少年就是尤四娘嘴里极为痛恨的布丁。布丁今年十五岁,已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了。布丁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母亲,他自小被布毛一人拉扯大,除了爹他不知道还有什么亲人。布毛告诉他:他娘在他出生不久,产后出血死了。要知道在医疗水平极度落后的古代,因产后大出血而死的妇女数不胜数,已经被古人默认为是很正常的一种死法。穷人家产妇生产时还好点,因为终日劳作身体素质相对要好些,但也只是相对贵族女子而言。一句话,在古代产妇大出血死亡率是极高的。

    布丁懵懂无知的时候接受了老布毛的说法,认为他娘死了,而且死得很正常,没什么好难过的。可到了十岁以后,偶尔从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中,布丁又听到了另外一个说法。一次,他和邻居二牛为了争个泥人大打出手。二牛妈就骂他:娘都不要的孩子,没人教,别理他。

    于是,布丁的心开始变得不安,所有的邻居在他眼里都换了副新面孔。每当看到邻里窃窃私语,他都觉着是在议论他。

    十岁后,小布丁不再整天呆在院子里,他利用所有时间去钻邻居的屋后窗前,探听一切跟他有关的事情。慢慢地他又听到一些说法:布丁娘十分漂亮,跟老布毛屈了人材,后来被一个丁忧起复的官员带去京城了,还说布丁根本就不是布毛的亲生子。

    布丁回去一照镜子又看看老布毛,这一细看他才发现老布毛实在是太丑了,自打记事时起,整天一个大烟袋锅子不离手,塌眉耷眼的一副苦相,别提多沮丧了。布丁又看看自己,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浑身上下那叫一个精神。他信了——布毛不是他爹。

    布丁试着去问他爹:“我到底是你儿子不?”布毛就拿眼看天:“孩啊,去耍去。”

    布丁死缠不休,一定要问个明白。老布毛把铁铸的烟袋锅往地上一磕:“讨打!”

    布丁只好放弃了从布毛那里得到真相的想法。自此以后,他开始变了,一到了夜里,就跟夜猫子似的不着家。北门一共住着多少户人家,被他窥了个透彻,自己需要的情报没有多少,大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一些琐碎事。渐渐地,随着探听技术的驾轻就熟,他开始探到人家的一些龌龊事。有了这些把柄,谁要是说他的闲话,一旦被他听到,布丁不再沉默寡言,如同一个小泼妇,小嘴巴巴地把人家里那点龌龊事一抖落,直臊的小媳妇晕倒,老爷们发懵,泼妇大哭。想朝布丁发火,但布丁说得分明又是家事,正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些人自此见了布丁如同见鬼,灰溜溜地躲。

    久而久之,布丁渐渐地成了骂架常胜。骂得解气了行,若遇到不解气的,布丁晚上一准儿光顾她家。若是对方曾干过骚事,他就石头上包个破草鞋,隔窗给人砸进去;若是对方是个盛气凌人的大老爷们,布丁就摸黑跑他家水缸里撒上泡尿。

    总而言之,四五年下来,到了布丁十五岁这年,布丁已是北门一带头号人物,无人敢惹,就连街上几个大户人家也轻易不招惹他。人人暗地里都不叫他真名,而是叫他:坏东西。

    但是,布丁为得都是些小恶,而且,只要你不招惹他,他一般也不主动找事。所以,布丁还没像小霸王那样,成为连县令都头疼的家喻户晓的顽劣之人。

    布丁从江边走到东门,正好一辆马车要进城,布丁连招呼也不打,直接跳上马车。车把式何老四刚要回头喝骂,一瞧是布丁,把到嘴边的脏话又咽回去,带有点讨好的口气说:“布丁啊,这是刚从哪玩回来呀?”

    布丁叼着根稻草,懒洋洋地道:“戏水去了。”

    何老四道:“你可得小心点,江里最近闹水鬼。都已经死了十七、八个人了,据说水鬼专挑你们这十五六岁的娃娃下手。

    布丁道:“切,少拿水鬼来吓唬你家少爷,水鬼碰到我就是他倒霉。”

    “呵!口气倒挺大,听说过些日子,知府老爷便要亲自来祭河神。你有种的去把河神擒上来,替咱们临淄人争个脸面哪。”

    “中(行)啊,不过到时候还得借你马车用用。”

    何老四一愣,担心这坏蛋打他马车的主意,谨慎地道:“要马车干嘛,它可是我的全部家当,贵贱不能借。”

    “小气样,没马车本少爷拿什么装河神哪,河神好歹也得有个马壮吧?我把它擒上来,能扛动吗?”

    何老四见布丁是开玩笑,放心了,“嘿,你小子吹吧,等你逮到河神我第一个赶来帮你拉。”

    不一时,到了临淄城的闹市区——西门桥。顾名思义,本地因有一座横跨东西的石桥而得名。然而,虽有石桥,桥下却无水。晴日里,桥上桥下好大一片空地上商贩云集,叫卖声、吆喝声、锣鼓声终日不绝于耳;凑热闹的、卖艺的、玩杂耍的、提鸟遛狗的充斥其间,热闹非常,这里既是县城的中心也是最繁华的所在。除了下雨刮大风,几乎天天都这样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的。布丁跳下车,进了街心正中的“何记当铺”。何记当铺的老板是浙江人,时下浙商风行全国,他们似乎天生就是做买卖的料,身影遍布全国各地。

    布丁进了门,只扫了一眼,他就知道柜台后面正有一双眼睛在直勾勾地盯着他。果然,盯他的是当铺的掌柜魏寅生。有细心的读者问了:不是何记当铺吗,怎么掌柜的却姓魏?说来话长,这何记当铺的老掌柜老何,年轻时拖家带口来临淄创业,多年艰苦拼搏,终于置下一份不菲的产业。毕竟人生地不熟,为了巩固何氏家业根基,遂跟本地大族魏姓结了儿女亲家。老何本就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干脆就招魏寅生做了上门女婿。魏家在本地虽是大族,但论财力则远不及何家,所以也乐得捡个现成便宜。老何努力打拼的结果,最终不都是留给他们魏家吗?

    魏寅生听见脚步声响,以为来了生意,眼见来者是个十五六岁平民装扮的少年,往柜台前一站,只比柜台高不了多少,不由心生怠慢。待那少年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黄灿灿一物,魏寅生眼睛为之一亮,怠慢之心顿去,凭他多年的鉴赏经验,只一打眼,就知道少年手里的东西是什么成色,根本不用去测。

    布丁开口了:“我想当这个坠子。”

    魏寅生伸手接过坠子,细细一瞧,是个惟妙惟肖的笑面小金佛。人物虽小,但精雕细琢,栩栩如生,金色古朴,显然不是个近代的玩意。在手里一掂量,重有一两,成色十足。魏寅生心中一阵窃喜,拿一双阴骘的眼睛上下打量布丁。这一切微妙的变化俱在布丁眼中,布丁见目光过来,则故作一副惊恐之态。魏寅生心中有了计较,板起一张驴脸,厉声喝问:“你这寻常人家的小子,哪里来的这等物什,我看定是偷来的。”

    布丁道:“掌……掌柜,不……不是偷的,实乃是……是……自家祖传的,我爷爷卧病在床无钱抓药,要不……也不会变卖祖物。”

    “哦,你家中还有何人哪?”

    “就一个年迈的爷爷,我二人相依为命,平素就靠卖烧饼为生。爷爷这一得病,我们已经两日未进食了,掌柜行行好,我等着银子给爷爷抓药,买米下锅呢。”

    魏寅生看布丁一身寻常粗布衣褂,身上还沾着些稻草,果有一副狼狈潦倒相。因而,对布丁的话未加怀疑。那年月自凡进当铺门的,没有几个是心甘情愿的,几乎都是一个原因——被迫无奈。这样的事情魏寅生见得多了,他才不去深究物品来历,他倒是希望别人越凄惨越好,那样他的当铺生意才能更红火。魏寅生现在想的是怎样用最小的代价得到这个坠子,便问道:“那好吧,看你可怜的份上,就不追究坠子的来历了,说说你想兑换多少银两?”

    “我也不知坠子值几多银两,掌柜看着给吧。”

    魏寅生闻言心里乐开了花,略一思忖,道:“那么,就给你……五……五两银子如何?”

    布丁点头道:“好的,就五两。”

    魏寅生本以为这少年会讨价还价,不想,他竟一口答应了。心下立时有些懊悔,这种呆瓜给他二两就不少。利欲熏心之下,伸手取了二两碎银往布丁手里一塞,道:“拿去吧。”

    布丁道:“掌柜,这好像只有二两纹银。”

    魏寅生又拉起那一张驴脸,冷哼一声:“这也算多给你了,休要多事,快快回去抓药吧。”

    布丁道:“这哪行呢,说好的五两,——要么,你把那个黑碗给我。”布丁指着柜台后面的一个铜碗。

    “这个破碗不值钱,要它作甚?”

    “我要拿回去给爷爷熬药,都说年头长的铜碗熬药特别灵。”

    魏寅生眼里还真没把这个铜碗当回事,铜碗是七天前只用了一钱银子就收来的,虽说一倒手也能赚个一两银子,但远不如眼前利大。魏寅生一琢磨

    ,就给他加上这个铜碗最多顶三两银子,送走这个呆头再说。于是,伸手将碗塞到布丁手里,道:“这回合你意了,快走吧。”

    布丁道:“既是当铺总得给个凭据,我好日后赎回。”

    这是当铺的规矩,魏寅生也不好说什么,拿起笔开了张凭据,对布丁道:“若想赎回本物,最多给你七日,超过七日就不要来了。”

    布丁没再说啥,揣好凭据出了当铺。

    魏寅生看布丁走远,一下了换了副嘴脸,大嘴乐得都快咧到耳根子了。老婆何秀花出来,问:“啥事乐成这样?也算是做了几年的掌柜了,瞧你那没出息的熊样。”

    魏寅生蹦到何秀花面前,将金坠子亮在她脸前。何秀花跟随父亲打理生意多年,也是识货的行家,打眼一看,眼里大放异彩,急问:“押了多少银子?”

    魏寅生伸出两根指头,何秀花道:“二十两?”

    魏寅生摇头,何秀花有些失望:“二百两?”

    魏寅生道:“若真是二百两收的,咱们虽说尚能有赚但也不至于让你夫君如此高兴了——是二两!我的好夫人哪。”

    “哈哈,是哪个缺了一块的呆嘲货——你限他多久赎回,万一他有了钱赎回去咋办?”

    “嘿嘿,我打听好了,一个半大孩子,家中就一个快死的爷爷,都两天没吃上饭了。拿这二两银子先买上一石米,剩下的抓药请郎中都不知道够不够。他们上哪弄钱来赎回?这坠子已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你个死鬼,既是这么好糊弄的小子,干嘛还把铜碗给他,那只铜碗这就出了保期,白挣个一两银子。”

    “瞧你小气样,区区一两银子也看在眼里,这个金佛一转手,怕顶少也得有二三百两银子的进项。”

    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一对龌龊夫妻俩乐着的工夫布丁已从淄江药房拎了两大包药出来。穿街过巷,不一时,来到一处破败的宅院前。土坯垒的院墙只到布丁胸口,布丁对着里屋喊了两声,屋门吱呀一开,走出一名妇人。那妇人看过来道:“是布丁啊。”

    布丁道:“婶子,我给大牙抓了药来。”

    那妇人面带惭愧,道:“哎呀,这如何使得,你哪来的钱?又让你破费。”

    说着接过布丁的东西,看到那只碗,不由怔住,一时不敢接。布丁将碗塞到她手里:“这叫物归原主,完璧归……归张。”妇人闻言,眼睛立见湿润。

    原来,这家男主人姓张,娶了江东曹氏,二人育有一子。穷人贱名好养活,也没正儿八经给孩子取名,眼见儿子天生一副暴牙,干脆就叫他大牙。后来,大牙爹在修淄江桥时失足溺死,就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曹氏为了生计,学了个炸油条的营生。那时,大牙还小离不开人,曹氏便做了两个大木桶。一个桶里装油条,一个桶里挑着大牙,走村过乡,沿街叫卖,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后来,大牙渐渐长大,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渐渐显露出一个惊人的特长——力大。十岁时,大牙跟随母亲在卖油条时,曹氏不小心闪了腰。年仅十岁的大牙竟然让母亲坐在那只曾装过自己的大木桶里,一同挑了回来,着实让街坊邻里震惊了一回。从此,大牙也成了附近小有名气的人物。而母亲曹氏,再也不用为了挑木桶而烦恼。大牙挑着两个大木桶跟玩一样,她只需跟在后面吆喝就行。

    到了现今,大牙的力量比以前那会儿又有了很大增长。为了走更远的路,卖更多的油条,大牙索性专门到东门王铁匠那里量体裁衣制作了两个水缸一般大的铁桶。他还额外提了个要求:其中一个桶里加一个隔槽,一半装油条,另一半必须可以轻轻松松地坐下他娘。把王铁匠都说得一愣,后来明白了,大牙是不想让他娘跟他走那么远的路,想挑着他娘走。王铁匠也是个孝子,被大牙狠狠地感动了一回,让了钱不说,还用自家院里的枣木枝给他做了个马扎,放在桶里便于他娘坐在里面。

    按说,这么厚道的大牙,这么可怜的母子,应该得到上天的眷顾。可是,老天无眼,偏偏遇见坏人了。大牙前几天挑着油条去城东叫卖,路过寻翠坊的时候,正碰见尤四娘送个客人出来。尤四娘走得急,加上当时风大,呼啦啦一吹,正巧把尤四娘的裙摆吹到了大牙挑着的满是油污的铁桶上了,沾了一星半点的油污。尤四娘就不乐意了,把这娘俩大骂一通。大牙娘俩知道惹不起,就老老实实受着,根本不敢还嘴。用临淄话说,尤四娘骂滋了,就连带着大牙死去的老爹一块捎带上了。大牙一听这个,急了!忍不住上前轻推了尤四娘一把。大牙劲儿多大呀?这轻轻一下就将尤四娘推了个仰八叉。尤四娘在自家门口哪能吃这亏?一嗓门喊出去,门房里就奔出十几个彪形大汉。大牙虽然力气大,但苦于自小没跟人打过架,徒有一身力气不会用,上来叫十几个人一顿拳打脚踢,伤得不轻。曹氏磕头如捣蒜,答应赔偿尤四娘的衣服,尤四娘一伙人才住了手。多亏大牙身子板儿硬朗,小时候的苦没白受。

    回家后,曹氏翻箱倒柜把全部积蓄赔了尤四娘还不够,再无分文给大牙抓药。无奈之下只得取出先夫留给她娘俩唯一的遗物——前朝的铜碗,拿去何记当铺。结果,毫无心机的曹氏上来就将家里境况如实一说,本想博得同情。孰料,黑心的魏寅生立即落井下石,以十分之一的价格收取了铜碗。可那一钱银子,只够大牙七天的药钱,娘俩还有两张嘴要吃饭。正捉襟见肘困顿不堪之时,布丁雪中送炭来了。

    布丁进了屋,屋里空落落的,靠墙位置的那一对大铁桶格外醒目,这几乎是娘俩全部的财产。

    布丁摇摇头,坐在大牙床边,一坐上,竹床明显下降一块,看来单单承担大牙一人的重量已然勉强,布丁急忙站起。大牙睁眼看到布丁,立刻憋屈着一张脸呜呜啜泣。实际上大牙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比布丁还要大两岁。但在他们这一批孩子中,布丁是毋庸置疑的孩子王。所以,大牙在布丁面前,根本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布丁道:“你哭什么?夜来(昨晚)一把火我差点烧死哪个泼妇,也算是给你出了口恶气。”

    大牙变哭为笑:“布丁,等我好了,我要去学功夫,这样就没人敢欺负俺咧。”

    曹氏不无担忧地说:“布丁啊,这事闹得可凶了,他们知道是你放的火不,要是知道了那你咋办哪,那帮子恶人咱们可惹不起啊。”

    布丁也有点担忧了,说:“我回去看看去,找我麻烦我不怕,就怕他们找我家老布的麻烦,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布丁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布毛拿烟袋锅敲他头。

    临走,布丁留下一两纹银,曹氏死活不要。布丁说:“这一两银子是魏寅生赔给你的。”

    曹氏张着大嘴不明其意,布丁已经迈着大步走出院子。出了大牙家顺着胡同往北走不到一里就是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