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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光线很暗,只有屏风后角落里燃着一盏小灯,让人勉强分得出哪里是桌,哪里是床。
二老太太正半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人声也没睁眼,兀自想着什么,脸色不断变化,似悲似喜。
才几个月不见,二老太太已经瘦得像一张纸,薄被盖在她身上,几乎像是直接铺在床上,几乎都看不出身形起伏。
绿萝走到小灯前,将灯拨亮了些,照的屋子里晕黄一片。
秦浅凑近了些,二老太太的脸色枯黄里带了些灰败,虽然在闭目养神,却掩饰不住满面的倦意,她的头发也不像从前那样一丝不苟,而是散了下来,垂在身后,银白的发在灯光下变成暗淡的灰,面皮也显得松弛而没有光泽。
“二老太太,”绿萝站在二老太太身边,将被子向上拉了一拉,低声唤她,“您睁眼瞧瞧,谁来看您了?”
一开始,二老太太似乎没有反应,像是还在出神,直到秦浅等的有些着急,想开口说话,她才动了动眼珠,缓缓睁开了眼,瞧见站在自己身前的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似的,忙抬眼看了看周围,见袁霂站在旁边,这才低低地舒了口气道,“你来啦。”
秦浅忙跪在二老太太床前,带了一丝颤抖地握住二老太太垂在身侧的手,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二老太太,我们来看您了。”
袁霂也跟着跪了下来,垂首不语。
二老太太动作很慢,瞅了瞅这个,又瞧瞧那个,半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摸摸秦浅的脸,“好孩子。”
秦浅努力压住自己流泪的冲动,对二老太太微微笑道,“抱歉,过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看您。”
二老太太摇摇头,有些吃力地伸手拍拍自己身边,示意秦浅坐下,又点头示意绿萝带袁霂在旁边的凳子上坐,才道,“我虽然一直在病榻上不得起身,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外面天塌地陷的,别说你们,就连秦家都愈发难过。”
秦浅接过绿萝手中的药碗,一面伺候二老太太服药,一面道,“您且放宽心。哥哥们都大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这些日子也总听到他们的消息,虽然境遇不如从前,总是过得去。如今既然事已至此,便只有更好,没有更坏。”
“你倒是比从前更会说话了。”二老太太说罢,含了一口药汤,慢慢咽下,便皱着眉摇摇头表示喝不下。
秦浅眼看着二老太太面色白得吓人,慌忙伸手扶她道,“您先歇一会儿,不急着说话。”
她看看手里的药碗,还剩一多半,却见绿萝对她摇摇头,这几天吃不进药,见了秦浅高兴,能吃了一口,也已经是不错。
“您如今身上不好,就不能再惦记外面如何,”秦浅将药碗递给绿萝,又让二老太太漱了口,扶着她换了个坐姿。
二老太太摇摇头,笑了起来,“许是今天高兴,精神倒好,还不困。”
秦浅见她头脸全是汗,却坐直了身子,倦意也消了些,之前看着有些浑浊的眼,亮了起来,真像是忽然就病好了似的,心里一沉,扭头对绿萝递了眼色,绿萝忍着泪,对她点点头,默默退出屋子。
“您要好好保重身体,等过了这段,我还能多来瞧瞧您。”秦浅替二老太太披上薄被。
“净说傻话。”二老太太摸摸秦浅的头发,将她搂在怀里,“就是我真的不死,你也不能成日里想着过来秦家,像什么话。”
“二老太太。”秦浅听到她说那个字,忍不住叫了出来。
“这有什么的?”二老太太摇头失笑,“生老病死,你自小跟着我,怎么还那么看不开?”
秦浅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这可不像是我带出来的孩子了。”二老太太瞅着秦浅逗她,“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方为吾友。”
“我才不是友,您……”秦浅忍不住伸手轻握着二老太太的手,不想再提生死。
“浅儿,”二老太太像是没瞧见她着急的模样,慢条斯理地道,“天命不可违,我以为你很早以前就已经明白。”
“我不爱您说这些。”秦浅低声道。
“那不然你说我听。”二老太太笑眯眯的伸手拉着秦浅,有点舍不得放开。
秦浅想了想,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说的,若说自己这些日子在农家里学做家事,反倒让二老太太更放心不下,可若说自己平日里一向都好又显得太虚假,她不知道二老太太病重的时候旁人都怎么跟她说的,但瞧秦家的光景也能猜出来,现在谁都没有什么好消息。
她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有些苦恼地咬住了唇。
“浅儿替我梳梳头吧。”二老太太像是看出秦浅的犹豫,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发道,“披头散发的,也怪难受。”
秦浅点点头,从梳妆盒里取来梳子,开始替二老太太通顺头发。
或许是因为这几天出了汗,发梢有些纠结,秦浅瞧着二老太太比从前稀疏的发,心里更是难过。
二老太太开始低声吩咐秦浅和袁霂两人,她虽病着,头脑却清楚,从外到内,大大小小,俱都提及,直说了一刻才停,甚至说到了两人将来会有孩子,两人不断点头应是。
没一会儿,门被推开了,绿萝扶着老太太进了屋,后面还跟着家里众人,面上皆一片哀恸。
“我瞧你来了。”老太太红着眼,走到二老太太面前,坐在她身边。
二老太太心里明白,对她笑着点了点头,“这些年,多亏您照拂我。”
“这是说的什么话,”老太太有些不满地道,“若不是你病着,我不得好好说说你。住在自个儿家里,还要说这些见外的,这是在问我讨要这些年你照顾秦家的道谢吗?”她口上虽是抱怨,眼里却含了泪,只是向来硬气,不肯让眼泪掉下来。
二老太太笑了,“您说话从来都那么爽利。我自来就喜欢您这性子。”
“糟老婆子有什么好,见天儿的招人烦。”老太太瞅着二老太太道,“您可得快点好起来,不然家里就剩下我一个,让孩子们都嫌弃的老东西。”
“怕是没法陪着您了,”二老太太摇头,想伸手回握老太太,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无力抬起,只得缓缓地道,“怕是,要先走一步了。”
老太太见她虚弱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用帕子捂住了嘴,说不出话来。
家中其他女眷也都站在地下拭泪,却没一个敢哭出声来,满屋子只能听见二老太太沉闷而粗重的鼻息。
秦浅默默替二老太太通顺了头发,又将头发用她平常最喜欢的簪子挽了起来,接过绿萝递过来的饰物,一一戴上,心下恻然,知道这便是二老太太最后的装扮了,更是将她的发抿了又抿,直到没有一丝乱发才停了手。
“好了,都不要这样,”二老太太对众人摆摆手,又对老太太道,“天色晚了,您早些去休息,别在这儿陪着我了。”
老太太还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孙蕙扶了起来道,“二老太太说的是,老太太这些日子身上已经不好,不能再累着,若您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可怎么是好,还是回去歇息吧。”
秦浅有些吃惊地看着孙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从前那个怯懦柔弱的姑娘,她料想老太太一定会生气,或是推开她,或是直接劈头便骂,却没有想到老太太只是眯了眯眼,脸色更沉了些,并没有开口。
旁边的婆子丫头们见孙蕙在劝,也跟着凑了过来一起劝着,将老太太扶了起来,走出门去,秦浅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身躯,忍不住心里的叹息,曾经那样嚣张跋扈的老太太,如今居然也显出如此虚弱老态,让她一时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你们也都出去说说话,”二老太太见老太太离去,对其余众人道,“浅儿难得回来一次,总该和自家人亲近亲近,”她见秦浅还想说什么,阻止道,“我想和霂哥儿说说话。”
秦浅这才罢了,抬头看了袁霂一眼,见他对她安抚地点点头,才慢吞吞的起了身,毕竟二老太太是袁家人,想和袁家人说说话,也是人之常情。
二老太太不是她一个人的,这她早就知道,只是还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地看她,好像这样就能多看一眼,就能多留住她一会儿。
众人听二老太太的话,又见秦浅起身,也便退了出去,只留下绿萝在门口守着,随时听信。
秦浅出了门,眼泪便刷地流了下来,她用帕子捂住脸,却怎么也止不住肆意的泪。
“妹妹别哭了。”孙蕙抽抽噎噎地安慰,那模样倒是比她还要肝肠寸断。
其余诸人见她如此,也都哭了起来,一屋子的女人悲悲戚戚,也不知是在哭二老太太,还是自己未知的将来。
余氏伸手搂着秦浅,一手拿帕子拭泪,哭得说不出话来。
秦浅在余氏怀里哭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她不敢纵性,一会儿总还要再回那屋去,不光如此,这次回来她还有好些事情要问。
“怎么没瞧见二嫂?”秦浅带着鼻音,扭头问孙蕙,她一早见得家中女眷就觉得奇怪,只是一直没得空,如今平静下来,倒是先想起来问。
“你二嫂之前身上不大好,熙哥儿进京不放心,一并带了去。”余氏低声解释道。
难怪,这老宅没有一个能回护白镜的人,秦熙自然不会放心让有孕的妻子留下,秦浅放了心,白镜在哥哥身边总是比在老宅更安全些。
“大伯母近来可好?”秦浅忽然想起她临走的时候余氏还在余家,如今秦家也不大好,身为大房太太的余氏自然不能再留在娘家,一时也不好问更多,只得模糊的问了一句。
余氏含糊的应了一声,似乎斜眼瞧了孙蕙一眼,轻轻扯了一下唇角。
秦浅心里咯噔一声,仔细观察余氏和孙蕙的神色,只觉得两人似乎没有了从前的亲昵,倒是透着疏离,余氏的表情像是在冷笑,孙蕙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张了几次嘴,像是要辩解,却没说出话来。
孙氏像是瞧出秦浅的惊讶,却不想掺合大房的恩怨,带着女儿起身道,“我先带孩子回去睡觉,等一会儿再过来。”
余氏想了想,也说要回去换身衣服,跟着她一道走了。
留下秦浅和孙蕙两个人默默相对。
秦浅这才注意到,孙蕙和从前似乎有些不同了,这几个月让她整个人都感觉大了许多,不光穿戴显得稳重了许多,举止也不像从前那般的少妇模样,反倒像是……一个掌家的妇人,秦浅瞅着孙蕙,若有所思。
“妹妹这次不该回来。”孙蕙叹了口气道,她语气虽软,却透着不赞同,甚至有点像是责备。
这不像是孙蕙会说的话,她向来都只说好话,换了从前,就算知道秦浅夫妇会为秦家带来什么危险,她也会笑眯眯的相迎,或者还会说上一句,妹妹多坐一会儿,再留几日,如今果然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我们晚些就走,不会在老宅过夜,”也不知怎的,见了孙蕙这般模样,倒让秦浅冷静了下来,语气平淡地道,“大嫂不必多虑。”
就算是不为秦家考虑,只从自身考虑,他们也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秦浅不知怎的,见了这样的孙蕙,心情有些微妙。
“妹妹误会了,”孙蕙见秦浅面色变得快,似乎有些吃惊,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老宅附近人多口杂,别因为什么,耽误了妹妹的事情。”
“无妨。”秦浅微扬唇角,对孙蕙道,“多日不见,大嫂一向可好?”
孙蕙盯着她,半天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也知道我在这家里是什么情境,自然是挨过一天,算一天。”
秦浅皱了皱眉头,没有顺着她的话讲,而是淡淡道,“可我瞅着,大嫂倒是比之从前,有了气势。”
孙蕙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正要说话,那边就听绿萝低声唤她们,“奶奶,姑奶奶快来,二老太太她……”
秦浅猛地站了起来,没再瞧孙蕙一眼,抢在她之前往屋里走去。
屋里袁霂正伸手握住二老太太的手,点头应着什么,“是,您放心,我会的。”
二老太太已经不能直身坐着,躺靠在身后的靠垫上,嘴唇是吓人的紫色,呼吸益发的粗重,带着浓浓的痰音,见秦浅上前,伸手过去够她,“浅儿。”
秦浅扑跪在二老太太床前,忙伸手握住她的手,合在自己胸前,含泪道,“我在这儿。”
“方才我还和霂哥儿说,”二老太太说得很吃力,说一句,就得歇上一会儿,“要让你跟他一起送我,不能说丧气话,要说……”她有些说不下去,闭眼喘息。
“伟载造化,”袁霂见二老太太喘得一阵痉挛,接过她的话,点头示意秦浅,“又将奚以汝为?”
“又,”秦浅才一张口,便觉一窒,半天才再开口道,“又将奚以汝适?”她,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抖得不像话,却压抑不得喉咙的酸涩,扯出哭腔来。
“以吾为鼠肝乎?以吾……”二老太太顺过来气,微微笑了,声音愈发低的听不真切。
“为虫臂乎……”秦浅将脸埋在自己手臂上、
旁边的绿萝低呼,“二老太太……”
秦浅泪眼婆娑地抬头,就见着二老太太缓缓合上眼,唇角还带了那丝笑意,粗重的喘息声却渐弱渐歇,她慌忙探手过去,惊觉二老太太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终于哭了出声。
旁边的孙蕙见状也掏出帕子,大哭起来。
外面一阵喧嚣,丫头婆子们慌忙往外跑,余氏和孙氏气喘吁吁地才进了屋,便也掏出帕子,哭了起来。
秦浅只觉得耳边轰鸣,脑海里一片混乱,身上也一寸一寸的软下去,直往床下滑落。(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