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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得恍恍惚惚,不自觉就迎风盈泪却并不敢出些声来。只那泪颗颗淌下来很快便冻干了,颊上的皮肤紧得简直要裂开来。
心如同在沸油里滚了又滚,身子晾在啸啸寒风里也就不那么凉了。
离了城中鼎沸,山道上过了季不再山花似锦,就尤为空旷孤清。
回头望一望,冬日夕阳西下得早,暮色难掩。隔着茫茫雾泽,山下一切皆若隐若现,好似一粒粒星罗云布的琥珀石,泛着红橙色,光影离合下更是耀目粼粼,显得这样迷惑。
许是我自小在山中住得久了,冷眼而观,只觉山下一切如一池粲波深潭。看似美幻,一踏进去可能顷刻便被七情六欲的暗流卷得溺毙了。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可又有几人有那大心大智知要回首呢。只怕便能惘然回首,过去的终于是回不去了罢。
不过这世界纠缠蔓生的****枝节,倒是我宛居赖之以生的泉源,真真切切。
我有这功夫冷观人间烟火,其实也不过是芸芸烟火里其中一朵罢了。
自以为三年来听别人的故事多了,那心变得更为游刃有余。原来是事情不临到自家头上,永远不会有那种感觉。原来谁也不是槛外之人。
梅这离弦万里的事,简直是一支乍然间不偏不倚射中胸膛的箭,我却一点防备都没有,连呼喊都不及。
这可怎么办呢?若是告诉四哥,无异于是一场抵死地羞辱。却又是不说不行,真是为难了我了。
于是不由放慢了脚步,迟一分是一分吧,可回过神一瞧周遭,人竟已在西凉山半山腰了。
不禁哑然失笑,一转念我是怎么回来的?车马?徒步?全然不记得了。
忽然肩膀被人从背后轻拍了一下,三魂再去了七魄。
“看什么?这么入神。”转过头才知是覃夕。
我呼了一口气,悻悻回了句“不过随意看看”。
他却绕到前头,低头盯着我良久,眉宇眼内自讶异渐渐温柔起来,说道:“怎么哭过了?”
我才醒悟过来,匆忙别过身去拿袖子拭泪,却觉得脸颊上泪淌过的地方有丝丝刺疼。
颊是干冷的,泪是湿咸的,自然是要疼的。
他更是大觉奇怪,将我扳过来,温言问道:“究竟怎么了?”
我极力耐着再度眼鼻里再度蕴上的无限酸意,压抑着声道:“不,没事。方才眼干得紧,搓了搓,想是太用力了。”
“胡说也得有个限度吧?”他听我胡诌朗声而笑,遂又道,“事情你不说也就不说了,不要忍着,这里并没有别人。”他双目微澜,一收往日犀利,掠过的是一丝又一丝的疼惜,。
如此简单一句话,我并不无多大知觉却觉得脸颈间一阵阵湿热滑腻。一抹,满指尖清泪牵萦。再倔强,也不抵内心到底有一方柔软,泪水先于情觉浮出眼眶,淅淅而下。
覃夕叹口气,垂目揽我入怀。
我虽是无力相拒却不知仍在逞着些什么,或是迟疑或是矜持,也并不尽情尽兴地哭。只由着覃夕伸臂轻轻拥住我,继而觉得他肩上胸前被抵挡不住盛盈而出的清泪一点点溽湿了。
久久,天色一寸寸暗下来了,月华在如清水泼墨的夜空中显得格外朦胧。我泪意渐收,也是累了,只与覃夕一同相拥着静默,凉风声簌簌入耳,耳廓被吹得好像贴上了冰渣子一样冻得毫无知觉,而他身上一件灰色上衣还有新料子独有清新气质包裹着似乎是灵香草那种浅淡而暧mei的香味,如温泉一般潺潺涌过我的身体,不由心中一暖。
却暇见地上投出的两只重叠交错的人影暗自觉得不妥,不愿沉溺下去,于是身子刻意离了一些,颊上又红烫便也不好意思看他。只伏首见他胸前一块斑驳涔涔的泪痕,那一块布料刚吸足了水却又速速风干了。较其他的地方颜色深暗了许多,又起了几道褶皱,显得格外仓促而僵硬,我腾出手将它拂一拂平,浅浅微笑,说道:“可惜了。”
覃夕听了仍是不出声,只见他喉头微微一动,又犹豫了下。我闷感不解,只觉自己眉梢印上了一丝他唇齿间温腾的气息,继而是眼角,继而是耳际,流连而下,蜿蜒而缠mian。
他在我耳畔停了一停,暖气慵慵呵来,却如破冰一般啮住我的耳垂,如坠云端一般且真且幻,“无论如何,你都有我。”
我虽是神智清明,手指却不听话微微颤抖起来,足下如踩在轻薄的烟里一样软绵,眼前如从茫然一片中拨开一道光亮的缝隙,依稀是那年在楚江边撞破四哥和梅的情形。
他也是这样吻她的,也是这样亲密而爱怜的姿势。
只是两人如初的真心,却被岁月尖刀痛划得残破不堪,如今还剩了几许?想着念着,心底泛起一缕缕哀伤。若他俩之间都从一汪碧波成了一潭淖泥,并不得“善终”,我又当如何?况我对覃夕,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别的什么……
没有前例,我觉得自己如踏上一条不见尽头,充满荆棘与暗漩的不明之路,比起那些杀戮之行更震慑我心。毕竟那些事,才是我来去反复,惯手的。
只是不论哪条路都走得并不沉寂,覃夕,也只有他是会一直伴着我了。
他见我只是遥遥出怔,抬手挑起我几缕被风吹贴在颊上的垂丝。他的指尖滑过我的脸颊,都是滚烫的,我仍是垂首,只觉他唇的气息又再度从容迫近我的。
仓惶无措之下闭起眼睛,一颗心却沉甸甸地吃重,仍分不清明自己该躲是不躲?想躲是不躲?
却不等我清澄,倏忽间有一把清脆尖锐的女声冷然自我们身后响起,“师兄师姐好情调呢!”
我大吃了一惊,一睁眼几乎是从覃夕怀里跳开。
这声音虽是动听,却萧瑟生硬得失控,不是无言是谁。
覃夕微微蹙眉,也不回头,极不客气地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原地愣了一愣,旋即含笑绵绵说道:“这半山腰可是我家啊,师兄师姐在我的地盘上卿卿我我……”
无言语气中笑意渐浓,我却不知为何频频寒颤,只听她仍是欢快说道:“方才我还同哥哥说呢。奇怪了,冬日里哪里飞来的蚊子,细细哼哼的。”
冷静下来,听她越说越粗鄙不堪,却是问心无愧。也深知她那点小心思:赵妈的屋子,离这里还有好一段路,只怕她刚才何时便躲在何处了,于是暗暗摇头。叹她好好一个女儿家,说话这样露骨无遮,这几年愈发毫无忌惮。难为她表象烂漫,哪怕一句不合时宜的话从她口中飘出来仿佛也中听了三分,所以几次师父欲发难却都让她化险为夷。
她的号是“蜜鹦”,只是这蜜再鲜甜,尝得多了,便觉得苦了。
也不知赵妈和无用两个人平日里一个不擅言一不肯言,怎么就教出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姑娘。便决心挫一挫她,冷冷道:“半山腰是你家不错,但这整座西凉山却是我家。”
无言闻言神色一变,反唇相讥说道:“我自然是低师姐一等,否则这勾人也算种用得上的本事,怎么主只教你却不教我……”
这话僭越得忒过了,不待我叱驳,覃夕本就怒意逐升,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无言!要是再敢多说半个字,宛居明日起便没你这号人!”
她并未懵注,眼里闪过一抹凄厉的寒凉,脱口而出,“覃夕,你不敢的。”
无言话里带着一种类似威权的东西,覃夕听了纹丝不动,似被唬住了一瞬。连我也是微微踌躇,却听他森然阴冷说道:“你试试看。”
无言见覃夕态度果绝,狠狠咬一咬牙,终于不再针锋相对,退开两步仍是忿忿不已说道:“那我便祝师兄师姐早日合心合德,否则也不过是貌合神离的一对罢了。”说罢便跑开了。
覃夕听了又要盛,我上前去扯一扯他的衣袖,默然摇头示意他莫在追究,他也只能作罢。
也不知是否错觉,方才他与无言争扯时便觉着了。这一扯他衣袖,更加散出浓郁的灵香草的芳味。漫天席地扑卷而来,简直有些呛鼻了,遂讷讷问道:“你受伤了?”
他言中仍有愤意,朝着无言离开的方向淡淡答道:“皮肉伤而已,不足为惧。”
我也就疏松下了不理。
待他火气稍平,我们已是并肩走在回宛居的路上。
我心事繁重,他便一直说着今日练功的进展,并不再追问发生了什么。一转念,还是打断他正色说道:“我是有一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也该告诉你了。”
他见我肃然,沉默片刻,牢牢看着我说道:“你说,怎么了。”
我便把今日在陆公馆所见一五一十说于覃夕。四哥那部分自然是一个字提不得,这事我担着也就罢了,再让覃夕知道只怕是抛石入水涟漪频起,会乱上添乱。况且如今梅的事一闹出,他们接下去是个什么局面,我自己也不知道,也没了主意。与其这样自己心烦意乱,倒不如听听覃夕的意见。
而他听得是越来越离奇,末了叹道:“可怜了梅,她那天性入我们这行已是惨,竟还要做师伯的禁脔。”
“她竟然就顺从了!”我心里哀痛得险些要冷笑出来,“她怎么这么糊涂、怎么对得起四哥!”
覃夕握了我的手紧了一紧,好言劝道:“你也不能全怪她。师伯那个人,你我最清楚不过,想得到的东西定是*不容有失的。”
我黯然地一阖眼,“事情已然坏到这地步了,接下去怎么办呐?是四哥要我代他去探望她。那四哥一会问起来,我说是不说。不说,怕他还存着能够周全变通的念想;说了,却觉得把他最后一点希望也给夺去了。我,我做不来。”
覃夕略略凝神静思,须臾镇静说道:“这事,恐怕要先告诉师父。师伯私染女徒,关系利害可大可小,传出去名誉扫地不说。我们与陆家是同气连枝,到时候必会累及。接下去的主意还要师父定。另外么……自然先不要告诉老四,不过纸包不住火,他总会知道的。”
我微凄,暗暗喟叹道:“江湖上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这一脉,艳羡我们有门道有出路,总想方设法地要取而代之。却没想到外头的人还没杀进来,内里已经有人在自绝后路了。”
覃夕听了,宽慰道:“师父还是行尊,她这样聪敏会让我们这一脉安然度过这一劫的。”
“但愿如此。”我见路边一树桐木枯枝萎靡,轻声到微不可闻的地步,“只怕这个冬天又将格外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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