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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彦直在月港呆了半年多,一边读书,一边注视着东海与南海的变化。这日北面有风启的书信至,他收到信件之后,决定提前北上。李介、陈羽霆一起赶到月港,问他北上之后,海外之事如何处理。
李彦直道:“我北上之后,海外之事,都由二哥作主,羽霆作副手。南海之事,也都归二哥处理。若有大事二哥不能决,可会羽霆、牧民、吴平商议。我进京之后将尽量争取开海禁的事,可效果如何,殊难预料。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万万不能和朝廷对抗!”
他这次北上,事非寻常,所以给了李介、陈羽霆等相当大的独立专权,准备颇为周详。尚未出发,双屿那边已派人送来了一份长长的清单,这份清单上珍珠成斗,翡翠论斤!竟是大量的金银财宝、海外奇货!且不说每一件都是非同小可的珍宝,光是这数量也已经是骇人听闻!
李彦直很清楚这是许栋、王直给他上京疏通的经费,也不客气,便收下了。
送信来的王清溪道:“清单在此,东西太多,若运到月港三公子再运往北京去麻烦,所以我们就把东西存放在杭州了,等三公子到达杭州再取。”
李彦直道:“如今风向朝北,我想趁最后一阵北风,坐船直到松江府,然后走陆路前往京城。”
王清溪倒也乖巧,就道:“那我们就把东西取了送华亭县去。”
李彦直安排好了海外之事后轻装上路,只带了义久随行伺候,周文豹作贴身护卫,付远带了一队人马押送货物在后面跟着,却又不在一起食宿,如此迤逦上京。
沙勿略从南面来时,李彦直已离开了月港,他便无法去见这位李孝廉,不过在澎湖他却顺利找到了希拉里,希拉里见到了他又是高兴,又是心虚,引了神父去见李介。
李彦直既走,海外便以李介为首,他是一条直来直去的好汉,见是希拉里带来的人,便很礼貌地接见了。
沙勿略仔细观察眼前这个李老爷,听说他是李孝廉的哥哥,眼下代理着李家在海外的所有事务,便有心在他这里打开一个缺口,因向他陈说天主的真理。
这天主的真理,希拉里平日也多向李介讲过,当时李彦直在场,李介最信他弟弟,见弟弟一笑置之,心里也就不怎么当他回事。他有了这先入为主的观念,便任沙勿略说得舌绽莲花也不为所动,只道:“你来迟了,若遇到我弟弟,这些话可以和他说,他喜欢和人辩这个。”
沙勿略微笑着说:“主的真理,谁都能懂的。关键是你要放开怀抱,让主进入你的心。”
李介却道:“可希拉里跟我弟弟说了后,我弟弟却没受洗信教啊。我信我弟弟,所以我想他既没受洗,一定有他的道理。”
沙勿略无法,心想这人可真执拗得紧,要说服他看来还真得从先说服那个李孝廉,只好暂时作罢。
李介便派人送他去休息。澎湖此时已有好一座澎湖书院,希拉里就住在那里,向学生传授欧洲语言,李彦直还给她拨了一个屋子,让她在那里供奉耶稣,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教堂。李介对沙勿略说:“你要是肯留在澎湖,可以在那里教书。”
沙勿略学识渊博,非希拉里可比,李彦直若是和他相见一定会很高兴,因为这个传教士肚子里有一整套的欧洲哲学理论,还懂得许多李彦直也未涉及的科学知识,又和欧洲教育界有密切的联系,人脉颇为丰厚,若他肯致力于科学教育,或者竟能把欧洲当时的教会大学体制在澎湖给复制一所出来,可惜他志不在此,满心想的只是传教。那一肚子科学知识,在他看来不过是传教时可以用上的东西罢了。
既然走不通上层路线,沙勿略便想向下层入手,第二天便跑到海边,向往来民众传教,此时他还不会华语,站在那里大声宣教,得由希拉里来作翻译,也有些水手、商人听见便听住了。
陈羽霆此时正为海禁未开、贼寇为患、国事日坏而心中忧愁,偶尔经过,听沙勿略正在开导一个蚀本的商人,听他说道:“你是因为自己的善良而被欺骗,但你的义行主已经看在眼里。你丧失的只是现世的财富,但神的天平上,你的义却增加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抱坏一颗义心,人生的道路就会像黎明的光,越照越明,直到中午!”
后半句把陈羽霆听得心动,便上前道:“我心里抱着公义,可为何我的心境却是一片阴霾?”
希拉里看见了他,有些诧异,但还是给他做了翻译。
沙勿略没有犹豫,便道:“那是因为你的心还没有放开,你还没有真正地相信自己的正义!所以你才在为成败而忧愁。记住孩子,不要为明日的事情而忧愁,因为明日将发生什么事情,你尚且不能知道呢。”
陈羽霆道:“那怎么样才能放开自己的心胸呢?”
沙勿略道:“要放开自己的心胸,首先就不能太过依赖自己的聪明和力量。”
陈羽霆问:“这是何解?”
沙勿略道:“你认为你的聪明能够洞察一切世事吗?你认为自己的力量能够主宰一切世事吗?”
陈羽霆失笑道:“那当然不可能。”
“是啊。”沙勿略道:“可是你却是凭着你的聪明的指引在做事,依靠着自己的力量在做事,但因为你无法洞察一切世事,又无法主宰一切世事,所以你常常会有想不通的时候,并因此而苦恼,所以你常常有做不到的时候,并因此而失落。你的心都是这些苦恼和失落,当然就充满了阴霾。”
陈羽霆又问:“那该怎么解决呢?”
沙勿略道:“既然你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就应该已经知道药方了才对——要想解决你的迷惘,就要找到一个能指引你的人,要想不再失落,便得寻求一种依靠。”
“指引的人……依靠……”陈羽霆喃喃自语了一会,道:“我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的。”
沙勿略便问事谁,陈羽霆是就是李孝廉,沙勿略问道:“既然如此,他解决了你的迷惘没有?他让你不再失落没有?”
陈羽霆摇了摇头,说道:“他给我解决了很多问题,不过,还是有一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其实有一些困惑,他也和我一样迷惘。”
沙勿略笑了笑,道:“可怜的孩子,这么说来,这位李孝廉也不是全知全能了?”
陈羽霆苦笑道:“当然不是。”
“这就对了。”沙勿略道:“他自己也有迷惘,自己也有困惑,怎么能够解决你的迷惘,解决你的困惑,做你信仰上的依靠呢?”
陈羽霆听得呆了,问道:“可除了他,还能有什么人能为我解决迷惘、提供依靠呢?”
“没有人,孩子,没有人!”沙勿略说:“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所以没有人能彻底解决你的迷惘,也没有人能为你提供真正依靠。”
陈羽霆微感失望:“这么说我的烦恼还是没法解决。”
“不!”沙勿略道:“你的烦恼,是可以解决的!”
这时他布道的事情已经传开了,里老蔡大路赶来喝问:“你这外国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喝问之后才发现陈羽霆,便看了他一眼。
沙勿略微笑着欢迎他,道:“又来了一位长者。”
蔡大路很不友好地瞪了他一眼,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羽霆忙道:“林老,别这样,沙勿略神父在给我们讲道理,帮我们解除心中的疑惑。”
蔡大路顿足道:“陈里长,你怎么这般糊涂!本朝的规矩,那些僧尼道士只能在寺庙道观里讲这些,是不可以跑到大街、市集、码头讲的!”
大明洪武皇帝遗制,对各宗教活动都有严格的限定,并有相当严密的管理办法,朱元璋对宗教管理的制度延续了五六百年,而其精神则延续了六七百年,直到共和国,其宗教管理的精神理念依旧与朱元璋的宗教管理精神一脉相承。
澎湖、大员一切草创,许多大明固有的制度一时都还用不上,或者李彦直觉得不妥而没有提及,之所以会在宗教问题上有过强调,主要是因为有希拉里的存在,李彦直才会特别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明白地订立了规矩,要所有僧尼以及进入澎湖的佛郎机,在进行宗教活动时都到指定地方——通常也就是寺庙或教堂进行。
沙勿略听了希拉里的翻译后忙说:“我们不是和尚、道士,我讲的也不是什么神道,而是真理。”
陈羽霆颔首道:“沙勿略神父说的,确实和那些装神弄鬼的和尚道士不同。”
蔡大陆却不管这个,对沙勿略冷笑道:“管你是神道,还是真理,总之李孝廉说了不行就不行!”又责陈羽霆道:“陈里长,你也真是!带头违反规矩,你叫以后怎么管这澎湖、大员?”
陈羽霆脸上一热,便对沙勿略道:“神父,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觉得你说的话很有道理,不过本朝的规矩立在这里,不好破坏。要不,等三公子回来了,你说服了他,再布道吧。三公子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我想以他的慧根,一定会明辨神父你和那些和尚、道士不同。”
到了这份上,沙勿略也就只好听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