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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五十一 信用不对牲口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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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李彦直得胜回到澎湖之后,如陈羽霆负责处理战后事宜,包括安葬死者、救护伤员、圈禁俘虏、清点战利品等等,又如吴平和王牧民按照机兵团择才的标准选汰澎湖群盗,又如由李彦直亲抓的安顿南澳上寨新附之众等事,诸事繁杂,一时竟不知如何叙述,且从一个与战争主线无关的人物说起,这个人就是修女希拉里。

    当日希拉里上了渔船直到吼门水道外才知眼前这个处处让自己惊奇的男子竟然就是声名远播的孝廉老爷,当时自然诧异非凡,但随即想:“也该这样,若是寻常水手、船夫,哪里有他这样的学识?听说圣徒多马曾到中国传教,他会不会是听过多马留下的福音?要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基督真理?”

    不知是否是宗教原因,总之希拉里在听说李彦直就是那位孝廉老爷之后,也没产生很大的抵触,半自愿半被迫的,就顺着他的意思进入了澎湖,她入湾之后,澎湖机兵渔勇便进入极为紧张的战争状态,湾内湾外,形势一日三变,李彦直根本没时间来处理她的事情。不过由于他对手下说希拉里是他的“贵客”,所以负责接待她的一个渔民便十分礼敬。岛上的生活虽然艰苦,但也没饿了她,渴了她。

    这段时间里李彦直整天都在想两个问题,一个是怎么打败宾松,二是这整件事情的背后到底还隐藏着什么阴谋!

    而希拉里也整天在想两个问题,一个是:“他到底是不是信徒?”一个是:“他会怎么对待我呢……”她是希望,李彦直也是主的信徒,更希望李彦直不要像宾松那样对待自己。

    不知不觉间,光阴过得飞快!李彦直先是在吼门水道打了一个大胜仗,跟着又逼退了宾松从东面的进犯,希拉里见识了这两件事情后心想:“没想到他不止学识好,能耐也这么大!看来他不止是位孝廉,而且还是一个将军啊。父亲曾说,中国这边有一种人才,叫做‘出将入相’,就是他这种人吗?”

    看到李彦直竟然将邪恶而可怕的宾松打败,这个年轻的修女心中暗生钦佩。

    这一日宾松逃走,李彦直率众前去追赶,船队出发之后希拉里竟有些为他担心,默默为他祈祷希望他平安,祈祷到了一半忽然发现不对:“啊!我为什么这样为他祈祷?我……我……”她忽然想到,这几天惦记李彦直的次数太多了!

    她暗暗害怕起来,随即想道:“是了!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我想着他,是想着能否借助他来传教!是了,一定是这样的。”

    不想没多久,李彦直就回来了,而且船队比出发时壮大了不止一倍!

    “大捷!大捷!大捷啊!”

    欢呼声从码头传来,这时澎湖湾内极度空虚,但留下的人却个个雀跃,那个负责看护希拉里的渔夫也高兴得有些失态,跳进来大叫:“贵客啊,贵客啊!大捷啊!”

    当日李彦直说希拉里是他的贵客,这些渔夫没什么文化,竟然也就这么叫她。

    “大捷?”希拉里问。

    “是啊!”渔夫高兴得裂开了嘴:“孝廉老爷在海上把那伙番鬼打败了,所有番鬼不是死了就是做了俘虏,没逃掉一个,哈哈,呵呵,哈哈……”

    这个渔夫三个月前都还不认识李彦直呢,这时却在门前手舞足蹈乃至语无伦次:“孝廉老爷就是孝廉老爷!孝廉老爷不愧是孝廉老爷!”

    “他好厉害。”希拉里是知道宾松有多少战斗力的,若李彦直只是击退宾松,希拉里不觉得奇怪,但李彦直居然能把宾松打得全军覆没,希拉里就觉得稀奇了。“他可真是一个总能让人惊讶的人啊。自见到他,出乎意料的事情就总是发生。”

    “贵客啊。”渔夫问她:“跟我们一起去码头迎接孝廉老爷吧。”

    “嗯,好的。”其实就算这个渔夫不邀请,她也想去的。

    留守澎湖的人都冲到了码头,船队顺利入湾,规模果然大了不止一倍!

    这次李彦直追逐宾松得胜归来,共杀敌二百二十余人,俘虏二百三十二人,俘虏中有佛郎机人十七个。此外又俘获了欧式船只一艘(即圣约翰号),广式四桅帆船一艘,大福船两艘,其中一艘在海上就转赠给了许栋,因此此次带回来作为战利品的大船共有三艘。其中犹以得到圣约翰号上的十四门火炮以及那艘四桅广船上的大量货物最是令人惊喜。

    而吴平的归来和林国显的加入,又让队伍显得加倍的壮大!

    船队入港之后,冷清了多日的澎湖马上变得热闹起来,希拉里到岸边迎接,见李彦直被一群人簇拥着,蔡三水和卢复礼擂着牛皮鼓,高唱着闽南曲子,引起了在场数百人的共鸣,上千人一起欢呼,这欢呼声乃是东海子弟对凯旋英雄的赞美!也是东海子弟对自己的赞美——在这场大战中眼下留在澎湖湾的人几乎个个都有功劳!

    李彦直在他们的欢呼中也不自禁地笑逐颜开——哪怕是在高中解元那天,他也没这么开心过。虽然他这次的“大捷”在士林看来根本不能和高中解元相提并论,但东海子弟出自内心的真挚情感却感动了他,这种满岛欢呼,有如过节一般的氛围,不是福州商家花了数日的故意安排、省城居民三年一次的例行庆祝能比拟的!

    在李彦直身后,又有二十几个人被抬着从港口一直来到妈祖庙,这二十几个人里有受伤的,但并不是都受伤得没法走路!希拉里见到他们脸上也都是笑容,一问,才知道这些是立功最大的勇士!东海男儿们将他们扛起来是要表现对他们的敬重!

    “呼呼呼,呼呼呼!”

    一群二十岁不到的后生吼叫着,不知在嚷嚷着什么,希拉里能听懂官话,也懂得广东话,闽南语在打手势的帮助下已能实现日常的简单交流,可这时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嚷嚷着什么,只是知道这些后生很高兴,非常高兴!

    大伙儿一路走到妈祖庙前,李彦直站到一块大石头上,作出示意大家静下来的手势,数百人见到登时都静了下来,妈祖庙前登时变得鸦雀无声。这种场面,可不是训练的效果!而是集体心理一起聚焦于一人的效果!

    希拉里不知不觉中竟也被这种氛围影响,抬头望李彦直时,见他脸上的胡渣仍未剃去,但男人站在这个位置上时,本身是什么形象已经不重要了!或者应该说,男人一旦站到这个魅力四射的位置上,无论他长得什么样,他的形象就是美男子的标准!

    “请众英雄遗骸。”虽然站在高处,但李彦直却很肃穆地低下了头。

    几十个个后生将这次作战时死难者的遗骸抬了上来,没人教这些后生应该怎么抬,但此时此刻,他们的脚步自然而然就显得很沉重。抬上来的二十几具尸体,其实只是这几次战争阵亡者的一部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由于沉入激流深海之中无法找回,但李彦直也没弃之不顾,命人一一问明姓名,取了他们的衣服来,准备做衣冠冢!

    “带俘虏!”说到这三个字时,他的眼神又转为凌厉!

    二十几个俘虏被押了上来——这当然也不是全部,由于俘虏太多,若是都带了来,只怕要起乱子,所以大部分此时都被圈禁着,带到妈祖庙前的这些算是俘虏中的代表了。

    俘虏被带到死难者前面,李彦直对阿拉贡说道:“叫他们跪下!”他要叫阿拉贡传话,是因为二十几个俘虏中有十二个是佛郎机!

    “孝廉老爷叫你们跪下,对着尸体跪下。”他翻译成没什么敬意的“尸体”一词,希拉里听着觉得别扭,李彦直这时的佛郎机话只懂得一些皮毛,竟听不出来。宾松虽然在受伤之余,仍然剽悍,竟然不肯跪!他不跪,雷克、卡尔森等也都不跪。

    蔡三水在旁边怒道:“你们干嘛不跪!”

    宾松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鄙夷,卡尔森脸皮扯了扯,说了一句话,阿拉贡翻译说:“孝廉老爷,他说他们的膝盖是直的,弯不了,没法下跪。”

    蔡三水等都感诧异,心想世上还有膝盖不会弯曲的人种,李彦直哦了一声,他可没那么好骗,淡淡道:“那容易,叫人拿大棍子来,把他们的膝盖打折了吧。”

    听了阿拉贡的翻译,雷克噗一声就跪下了,跟着包括卡尔森在内的大多数佛郎机人也都跪下了,经此一战他们都已知道,眼前这个孝廉老爷可是个说话算数的家伙,这人虽然出身于礼仪之邦,可野蛮起来却比没开化的猎头族更可怕!

    最后只有宾松还在那里硬挺着!他受了伤,而且伤得不轻,可这时却死撑在那里,李彦直瞥见,问他:“你还不服气?”

    宾松叫道:“你们是靠着人多,又使了诡计!我当然不服!有本事咱们各驾一条船,出海再打一打!你一定会失败得很难看!”虽然他也知道李彦直不可能答应,此时说出来只是作口头的斗争罢了。又指着死难者的尸体冷笑着说:“我这次是不小心才落到你手里!凭什么要我跪这些断气了的牲口?”

    听了阿拉贡的翻译之后,几百人一起怒吼!蔡三水和卢复礼等都出离愤怒起来,破口痛骂宾松在别人家门口杀人放火却不知悔改。

    “难道这人心里就没有一点的是非曲直?”

    只有李彦直显得很淡然,他知道宾松心里或许有上帝,却并没有社会伦理道德的概念,蔡三水卢复礼跟他讲这个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虽然彼此都是信基督的,但听了宾松的话以后希拉里也为之蒙羞,心想:“他的心都叫撒旦给污染了!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希拉里看着李彦直,期待着他能有叫宾松悔改的能力!希拉里的这种希冀未免过分了,这时就算是耶稣来,也不见得能当场感化宾松。

    李彦直显然不是耶稣,他也没那么多爱心,不过这时他却对宾松说道:“你好像认定了我一定会杀你的一样。”

    这句话来得有些突然!不但卢复礼、蔡三水等年轻人为之一怔,就连宾松也呆住了:“你……你说什么?”停了停,说:“难道说你不会杀我?”

    “在我们中国,杀人也是有规矩的。”李彦直道:“我是孝廉,可不是盗贼。真要杀人时,先要问清楚罪行,然后提交有司,若是没有罪行没有证据,就算我痛恨某人,也不会杀他的。这是我的原则。”待阿拉贡将这句话翻译完,李彦直才问:“你在澎湖期间,可曾动手杀害过我东海子民?”

    宾松眼珠一转,叫道:“没有!我没有杀人!”

    几个渔勇一听都愤怒起来:“这家伙是贼头,怎么可能没杀人!他撒谎,他一定在撒谎!谁都知道他在撒谎!”

    宾松不懂渔勇们的话,可却猜出来了,继续叫道:“我真的没杀人!你们可以去调查!我来到澎湖之后没杀人!”其实他这么说倒也不是完全没影子,因他在澎湖列岛活动的这段时间里,主要是指挥手下杀人,他自己根本不用动手!

    李彦直问:“真的?”

    宾松叫道:“当然是真的!”

    李彦直又问了卡尔森、雷克、阿拉贡等,卡尔森等都想:“若连宾松都没事,那我们就更不会有事了!”因此就都力证宾松确实没有杀人。

    蔡三水等听了都有些担心李彦直一时心软,均叫道:“三公子,千万别相信他们啊!”

    不料李彦直却道:“不,我们中国人是讲信义的人,不是不讲理的蛮种生番。若人家真的没杀人,而我们又找不到证据,便不能随便加害。”

    渔勇们面面相觑,都想:“他毕竟是官老爷。想事情和我们完全不同!”

    众佛郎机却都乐了,均想:“这些中国人都是蠢蛋!我们说宾松没杀人,他居然就真的信了!”

    李彦直又对宾松道:“我们中国人既讲信义,但更讲慎终追远,你虽然没杀人,不尊敬死难者,在我们这里实难容忍!”便叫蔡三水拿大木头来打断他的膝盖。

    蔡三水大喜,就要行动,阿拉贡赶紧翻译给宾松听,宾松吓得叫道:“等等,等等……我……我本来是不跪天主和国王以外的人的。不过听说你们中国人有一句俗话,叫入乡随俗,既然你们这里的习俗是尊重死者,我跪跪也没所谓。”就跪下了。

    蔡三水等本要他跪,但这时见到他跪了反而不乐,心想:“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了!三公子这么英明的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这么糊涂!”只是李彦直刚刚建立了大功,他心里埋怨,口中却不敢说。

    希拉里在胸口划了个十字架,默默祈祷着,心想:“没想到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记仇怨,用宽宏博大的爱来感化宾松,他一定是信徒!一定是的!”

    这个善良的修女真在暗中赞叹,不想接下来李彦直的一句话却叫她转赞叹为惊骇。

    就在宾松跪下以后,李彦直指着宾松对蔡三水说:“看在这牲口识相的份上,留它一具全尸吧。”

    全尸?

    无论是机兵、渔勇还是海盗、修女,全场都怔住了!

    蔡三水的脑筋显然还没转过弯来:“全尸?三公子……你没打算放过他啊!”

    “当然!”李彦直淡淡道。

    “孝廉老爷!孝廉老爷!”修女希拉里在失望与吃惊之余站了出来,叫道:“你刚才……你刚才明明答应过……”

    “我答应过什么?”

    希拉里叫道:“你答应过不杀人的!你说若是没有证据,你就不杀人的!”

    李彦直看着她,却不说话,眼中不知是感概还是怜悯。

    这时宾松也看出形势有异,赶紧问了阿拉贡,阿拉贡叹了一声就告诉他,宾松气得要跳起来,却被蔡三水和卢复礼牢牢踩住了!他挺着上半身高叫怒吼,满嘴的佛郎机脏话,李彦直也听不明白,问阿拉贡:“他在说什么?”

    阿拉贡说:“他在骂你。”

    “哦……”李彦直一点也不意外,更不生气,问宾松:“你为什么骂我?”

    透过阿拉贡的翻译,宾松怒吼道:“你没信用!你们中国人没信用!”

    李彦直反问:“我怎么没信用了?”

    宾松叫道:“你刚才明明说不杀我的!可骗得我跪下就不认帐了!你没信用!”

    “我怎么会没信用?我们中国人怎么会没信用?”李彦直淡淡道:“我说过的话,一定会算数!找不到证据证明有罪的人,我一定不会杀的。”

    宾松一时间糊涂了,有些迟疑地问:“那你到底杀不杀我?你可没证据证明我杀过人!”

    “我虽然没什么证据,不过对你,照杀不误。”李彦直笑了起来,看看庙前的那些死难者的尸身,那笑声却像在向他们致意。

    这下不但宾松,连蔡三水等也弄不明白这位孝廉老爷的意思了。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宾松干嚎着,这时他已经不知自己该愤怒还是该害怕了。

    “你也是个聪明人,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到现在还想不明白?”李彦直将目光移到宾松身上,慢慢道:“没证据的话,我是不会随意杀人,但我没说我不杀牲口。明白没?牲口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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