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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远秩命人抱着那件貂毛大氅,并不敢走月亮门,而是折回去重新走了大房的大门。看门的是个五大三粗,面皮黝黑的汉子,小厮去叫门,那人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瓮声瓮气地说:“请问公子贵姓,小人好去禀告我家大爷。”
龚远秩虽然明知这个人是龚远和新买来的,并不认识自己,可乍见人家完全把自己当作外人看待,心中还是很不是滋味。一不高兴,脸上就带了出来。那小厮见他不高兴,立时发威,跳起来冲着那汉子的头上就是一下,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可是二爷,和大爷是亲亲的两兄弟。还不赶紧上前磕头引路?”
那汉子挨了打,也不生气,也不还手,只惊异地睁大眼睛看着龚远秩,清晰无比的道:“二爷?和大爷是亲亲的两兄弟?这位小哥,你们莫不是弄错了吧?我家老夫人去得早,明明就得大爷一个,哪里来的亲亲两兄弟?”
龚远秩闻言臊得慌,几乎立刻就想转身走人,却听身后有人沉声道:“蠢笨东西,这是隔壁的二爷,就算和大爷不是亲亲两兄弟,也是最亲的了,还不赶紧地和二爷赔礼道歉,前面引路?”却是薛明贵带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提着一篮子时新的瓜果漫步走来。
龚远秩记得这位薛管事,知道他精明能干,当年多得父亲倚重,后来犯了事被赶出去的。如今看他穿着崭新的绸缎袍子,神采飞扬,唇角带着温和的笑容,很明显就是扬眉吐气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硬着头皮喊了一声:“薛管事。”
“什么管事不管事的?二爷不嫌弃,叫小人一声老薛就是。”薛明贵对着龚远秩深深施了一礼,笑道,“二爷您请。这蠢笨东西刚来,认不得人,还请您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那看门的汉子已经垂手立在门边,对着龚远秩讨好地笑:“原来是隔壁的二爷,请恕小人眼拙,下次来一定记得了。”
龚远秩摆摆手:“罢了。”越往里走越是觉得奇怪,只见不时有人挑着挑箩从院子里走过,箩筐里堆满九成新的绫罗绸缎,忙得热火朝天的。
薛明贵见他好奇,随手拉住一个小厮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哪里来的这么多绫罗绸缎?”
那小厮笑道:“大总管刚回家所以不知道,这是奶奶领着房里的姐姐们刚从那些闲置的院子里取下来的,要送到库房里去存着。奶奶说,家里人少,没人住,还布置成这个样子太过浪费,不是持家之道。已是送了许多去库房里了,我的天,也不知这要花多少银子。”
有了先前龚婧琪的提醒,龚远秩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打岔道:“你们大爷在哪里?”
那小厮笑道:“和奶奶一起在听风楼里收东西呢。”
龚远秩对这里的地势自然是无比熟悉的,也不要薛明贵陪着了,道:“薛总管你忙你自个儿的去吧,我自己去寻大哥就是了。”
薛明贵也不勉强,笑了一笑:“那就对不住二爷您了。”接过身边小厮手里的篮子,叫他跟上龚远秩,小心伺候着。
龚远秩漫步往里走,经过那些原本都很熟悉的院落时,看见那锁门的大黄铜锁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心情很是复杂。到得听风楼,远远就听见龚远和在里面哼:“我的腰啊,我的腰,这可怎么办啊。我后日就要去衙门了呢,这样去可不得被人笑死。”
又听明菲在笑:“你虽扭了腰,但婶娘没出大事,就是最好的了。出去,出去,这里头灰大。白露,快来把大爷扶出去,他要是走不动,拿了门闩给他拄着。”
屋子里顿时传来一片清脆的笑声。有个丫鬟快嘴快舌的:“大爷,您请吧?这是门闩。”
只听龚远和笑道:“我不去,我得陪着你们奶奶想想,这么多的绫罗绸缎可怎么处置,能换回多少钱呢。”
小厮催龚远秩:“二爷,大爷就在里面呢,小人去替您通传?”
龚远秩站着有些挪不动脚。他觉得自己和周围很有些格格不入。
正在犹豫间,一个小丫鬟探了头,一眼看见外面站着的龚远秩,飞快缩回头去,喊了一声:“大爷,奶奶,有客人来了。”
龚远秩只得硬着头皮喊了一声:“哥哥,是我。”
龚远和与明菲对视了一眼,懒洋洋地扶着腰起身:“我出去看看。”
明菲捂着嘴笑:“你看看你那模样,我应该拿个枕头给你塞进怀里就更像了。”
话音刚落,龚远和就凑过去,贴在她耳边轻声道:“行,我一定早点叫你扶着腰。”明菲狠狠在他腰间拧了一把:“你就不和我哥哥学着点儿,你就是这样心疼我的?”
龚远和扶着腰夸张地大喊起来:“救命啊,谋杀亲夫了。”
明菲被他闹了个大红脸:“二叔在外候着呢,没正经!”
“我在我家和我媳妇儿说话,怎么了?”龚远和收了笑容,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冲龚远秩笑:“二弟若是不嫌弃灰,就进来吧。”
龚远秩抱着那包袱,踌躇道:“哥哥,我有话要同你说。”
龚远和淡笑:“进来说。哥哥腰拧了,行动不便。”半步也不肯走出去。
龚远秩无奈,只好走进听风楼。从前不觉得,现在他看着那些还未来得及撤下的帐幔椅袱等物,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自在。
明菲坐在一张小机子旁,把丫鬟婆子收来的一堆瓶瓶罐罐等摆设念给金簪记下来。龚远秩粗粗扫视了一遍,见都是些不怎么值钱的东西,便笑道:“嫂嫂当家好生仔细。”
明菲笑道:“不仔细怎么行?这些东西虽然不值钱,却也是花银子买来的。”命人去取茶给龚远秩,自顾自地忙活,不再搭理他兄弟二人。
龚远和歪在窗边一张没有搭椅袱的交椅上,指指旁边一张同样光秃秃的椅子笑道:“二弟,你若是不嫌硬,就过来坐。”
龚远秩觉得他的话讽刺得很,耐着性子道:“哥哥说笑,小弟怎会嫌硬?”
龚远和笑了笑,并不答话。
龚远秩这才将那包袱递上:“哥哥,这是你的吧。”
龚远和不答,挑着眉头看着他。
龚远秩见他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出任何喜怒,心中有些打鼓,忙忙地声明:“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就是刚好听说了这件事,怕您冬天没衣服穿,所以想法子去赎了出来。”
“你花了多少钱?”龚远和垂着眼翻着大氅。
“没多少。”龚远秩正想随便捏个数字,正好对上龚远和似笑非笑的眼神,不由脱口而出:“就是七百五十两。”
“唔,也还是赚了嘛。这新衣做成一千五百两,如今还是只花了一半的价钱就拿回来了。真值得。”
龚远秩听他这话,似乎有些怪腔怪调。正要抬眼去打量他的神情,忽听龚远和冷笑:“看来春和押是不想做生意了。我的东西,当票还在我手里,别人就可以去赎了出来再赚一道。我当东西,他还嚷嚷得到处都是了,嫌爷的面子不值钱,可以到处臊是不是?”扶着腰猛地站了起来,吼了一声:“来人!”
几个小厮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跟了过来,“请大爷吩咐。”
“跟我去拆了春和押的招牌!”
龚远秩一听,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哥哥你莫要意气用事,他们不肯的,是小弟请了邵五哥一道去说情,还写了保书的。”
龚远和道:“你怕什么!这些发黑心财的东西,做生意不讲信义,还敢哄骗读书人,待我去拆了他的招牌,叫他把吃了你的银子吐出来!省得他们真以为我们老龚家无人好欺。”
这要是再闹一场,不知明日坊间又要传出什么难听话来。龚远秩想到学里的同学看自己的那种古怪的眼神,不由打了个寒颤,拽着龚远和的袖子就不放,反复只能说个算了吧,哥哥。又求救地看着明菲。
明菲看他实在可怜,便开了口:“大爷,算了吧。去当衣服,本来就已经很丢脸的了。再这样闹腾,就更丢脸了。再说,你这样一闹,以后谁家还敢收咱们的东西?”
龚远秩闻言大惊,这还要去当当啊?那岂不是害死人?忙忙地摇手:“嫂嫂,不能再当当了。”
明菲听了,只笑不语,别过头就去和丫鬟婆子说话,任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龚远秩无奈,只得又去求龚远和:“哥哥,求求你,不要再当当了。现在大家都在笑话咱们家。”
龚远和见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也有些不忍心,面上不变,淡淡地道:“笑话就笑话呗,哥哥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你读你的书,别管他们的,说上几日,自然也就不说了。”
“不是那么回事,哥哥……”龚远秩被逼得没法,咬着牙喊出一句:“哥哥,我知道好多事情是我娘做得不对,可总不能闹得不可收拾,叫别人看笑话吧?你说,你要怎样才肯算了?”
龚远和淡淡一笑:“罢了,二弟,你还是回去吧,大人的事,小孩子莫掺和。下次再也别去干这种傻事了,难道我当十次,你也去赎十次回来不成?”
他这句话深深地刺激了龚远秩,龚远秩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也读得圣贤书,也识得是非对错。”
龚远和笑道:“既然你认得,还来问我做什么?二弟呀,你可知你这等于叫一个饿肚子的人为了你的体面不要吃饭,活生生地饿死啊,不地道啊不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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