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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绚烂突归于平淡,能够有目前这份含蓄,已经很不容易了,还能对她作更多的苛求吗?
一半是出于歉疚与不忍,另一半也是不敢,李益知道这时候不能去刺激她,因此只温婉地笑了一下道:“谢谢你了,十一娘,一切都那么突然,因此我只能说谢谢你,全心全意地谢谢你。”
鲍十一娘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知道如果多看两眼,自己会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跪了下去,为李益除去了脚上的靴子,藉着这个机会,她擦掉了涌出的泪水,又站起来,开始为李益解除身上的玉带,又帮助他脱下了外衫,细心地折叠好,解嘲地道:“好了!我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李益拍拍她的肩膀,虽然是很亲昵的动作,却已经变成了纯挚的友情了,甚至连他的声音也是一样充满了感情:“回去吧!十一娘,明天还会再见面,你已洗尽铅华,我也非昔日之我了!我看着你下楼,到了楼梯口,我希望你回回头也希望能再看你笑一笑!因为在你笑的时候,才是我最欣赏的鲍十一娘。”
鲍十一娘果然下楼了,也如他所希望的回头笑了一下。
在跨下第一步楼阶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了,清醒地了解到李益的心意,他们之间,是完完全全地结束了。
谁能在凄然赋离时微笑?
鲍十一娘知道自己不能,但李益希望她能,因此她为李益做到了--一个使他安心的微笑。
望着鲍十一娘的背影在黑暗中消失而去,李益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深感庆幸自己终于渡过了这重难关。
当鲍十一娘把浣纱和桂子都遣去侍候小玉更衣,而表示要留下侍候时,他的确是吓了一跳。
因为他不知道鲍十一娘会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妥善应付,免得使大家都难堪的事情发生,现在总算应付过去了。
他回身准备进房时,却吓了一大跳,因为霍小玉正站在门口望着他,脸上含着诡异的笑。
李益勉强地抑制着自己的心跳,装出一付平静的样子问道:“你这么快就更好衣服了?
浣纱与桂子呢?”
霍小玉笑笑道:“从后间的小楼梯下去了。”
李益不经意地道:“后面还有小楼?”
霍小王道:“是的,通向花园近一点,两个小鬼都怕黑,但我把她们赶下去了。”
李益的心又开始猛跳了,连忙问道:“为什么呢?”
霍小玉慧黠地笑笑道:“不让她们打断了你的文思!”
李益的心中稍稍放松了,以为自己倚楼沉思时她才出来的,没看见那一幕,因此一笑道:“我是想再作一首诗催市诗的,但是想了半天,还没有成篇,因为你的要求太过高了,我每得一句,总要吟哦再三,看看是否又与前人同,这么一推敲,反而做不出来了。”
霍小玉笑着道:“那的确不容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前人一曲别赋,已经道尽了千古离愁你也再不可能找到新鲜的词藻与意境了。”
李益心中又冬冬地急跳起来,脸上忽红忽白,支吾良久,才讷讷地道:“你你都看见了?”
霍小玉点点头,李益心往下一沉,但是小玉的脸上又找不到什么恼怒的神色,才大着胆子道:“你知道了?”
霍小玉又点点头,最后才轻声一叹道:“十一姨是个很可爱的人,也是个很可怜的人,你对她太残酷了一点!”
李益不禁一怔道:“残酷?怎么残酷?”
霍小王道:“你不该逼他强颜欢笑的,在这种心情下,她那里笑得出来?”
李益终于笑了:“我认为还是这样好,笑着分手,总比淌着眼泪好,明知必须分手,笑着走了,是我亏欠她的,哭着走,则是她亏欠我了,而我宁可欠人而不愿被人欠。”
霍小玉转着眼珠道:“这是怎么说呢?”
李益道:“今天是我跟你的日子,这也是在你的地方,她笑着走,是她成全了我。如果她号淘大哭,开得每个人都知道,影响了我们,岂不是负愧终生,在这种情形下,我宁可使她带着我的感激而去。”
霍小玉忍不住哽咽道:“十郎,你真会替人设想,这么说,我倒是冤枉了你!”
李益笑笑道:“冤枉我倒没关系,只是千万则误会我是个残酷的人,我绝不是的。”
霍小玉慢慢地移近过来,倚在他的胸前道:“十郎,鲍姨不是一个容易动情的人,你们一定很好。”
李益道:“是的!好过一阵子,虽然我们是在应酬的场合上见面的,但我从未以一个乐妓视之,她也说没把我当作一个客人看待,就这样建立起感情。”
霍小玉毫无嫉妒的意思,只是睁大了眼睛极有兴趣地望着他问道:“但你们两个怎么会好起来的呢?”
李益笑道:“你不是说过,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吗?”
霍小王道:“不错,但这只是我的看法,在你说来却未必会如此,因为她比你大得多,而且在你们见面的场合中,比她更可爱的女孩子多的是。”
李益轻轻一叹道:“小玉!一定要我说出来,那的确是太残忍了,你应该知道,在她这个年龄,已经不适合再从事这个行业了。”
霍小王道:“是的,每次来,娘都这样劝过她,她总是以她那个儿子作为藉口,娘也就不便说什么了。”
李益道:“事实的确是如此,她自己很了解,以声色娱人者,青春是第一个条件,她的才艺的确是不错,所以每次应酬中都有她一份,但酒酣耳热,兴至忘情时,一般人的眼睛里,只看见年轻的女孩子,她时常被冷落,而我在那些场合中,志不在求欢,就跟她比较接近一点!”
霍小玉笑道:“那你是为了赏识她的才艺了?”
李益微笑道:“十一娘琵琶无双,我是今天才得闻一奏,以前根本不知道,又何从而赏识呢!老实说,以前我是为了同情她,在举座欢笑中,一人独受冷落的滋味是最难堪的,因此我常使她不致有冷落的感觉,次数一多,别人都以为我是真心喜欢她,请了来,我更不能,也不忍去伤她的心,为了她,我特地辟了一套残月凄美胜新月的怪论,赢得个残月诗人的雅号。”
霍小玉笑了道:“原来你这封号是如此得来的,但以后呢,你是否真的喜欢她了呢?”
李益笑了一笑道:“人嘛!日久总会生情的,何况若论谈吐内涵,她是比一般肤浅的庸脂俗粉深刻的,跟她谈话是很愉快的事,何况我知道她是为了儿子才如此的,对她更生一份敬意,因为我自己也是受母恩最深的孤子。”
霍小玉感动地贴他更紧一点,叹声道:“十郎,你真好,难怪鲍姨每次说起来,总是赞不绝口呢!”
李益轻叹一声道:“不过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份不正常的感情,迟早必须要结束的,而且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因为我们之间是友情多于恋情的。”
霍小玉点点头道:“是的,娘也这么说。”
李益不由得一惊,连忙问道:“什么?你娘也知道?”
霍小玉笑笑道:“当然知道,她说起你的时候,眉飞色舞,眼睛里光采毕露,而且她为你说项时过于热心,热心得超过了一个媒婆的身份了。”
李益道:“做媒本来就是锦上添花,说得天花乱坠的。”
霍小玉笑道:“不错,但是她与我们的关系不同。为了我的事,娘托她很久了。她也介绍过一两个人,虽然很热心,但也肯接受我们的批评,只有这一次,她简直不让我们说你半句坏说话,而且非常奇怪,事先唯恐不成,等娘答应容你一见,她又怅然若失,假如不是你跟他有特殊的关系,她不会如此的!”
李益一叹道:“想不到她还会这样想不开,昨天我就跟她说得很明白,我们不能再继续了,我无所谓,她必须为她的儿子着想,当知人言可畏!”
霍小玉道:“他如若能跟你,何尝不是一个好归宿!”李益苦笑道:“如果我是个亿万富豪,能给她一大笔安家的钱,倒也说得过去,偏偏我是个穷措大,而我们的年龄又相差这么远,既非其匹,又不能偿其所欲,人们会以什么限光看她,她的儿子又会以什么眼光看她,多年受的苦辛与所作的牺牲,不都是白费了?”
霍小玉黯然道:“女人天生就是苦命的!”
李益笑了一笑道:“那也不尽然,像你就不会,因为今后我决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小玉,你相信吗?”
霍小玉满足地吁了一口气,道:“我相信,十郎,今天你表现的一切都可以使我相信,你有才华有干练的处事应变能力,有不畏惧的魄力,也有一颗伟大仁爱的心,你使我感到是一个可以倚靠的男人。”
李益得意的笑了,忽又感到不安地道:“夫人不,娘对我跟十一娘的事说了些什么?”
霍小玉道:“娘什么都没说,虽然她了解得比我深,但看法也比我深,当她决定让我们今天成婚时,我提出你跟十一姨之间的关系或许不太寻常,娘说不会的,她说你们必然是好的朋友,但也只是朋友而已!”
李益不禁啊了一声道:“她是这么说的吗?”
霍小玉有点生气地道:“当然是这么说的,你不相信?”
李益连忙道:“相信!相信!我只是奇怪”
霍小玉点着头笑笑:“你奇怪什么?”
李益有点尴尬地道:“奇怪她何以能如此肯定?”
霍小玉微笑道:“娘跟十一姨是多年的知己了,尤其是最近两三年,她们走得更近,这所园子,十一娘是唯一的客人,差不多隔上一两天,她必定会来一次,可就是这一两个月,她突然不来了,娘知道她一定遇到了一个知己的人。”
李益的脸上红了,霍小玉笑笑又道:“前两天她又来一次,就是那个时候她提起了你的名字,为你推荐,她说了很多很多,对你了解之深,似乎已经超出了一个人所应该有的了解了,娘就有了几分光景,想到她前些日子的时间,一定是用在对你的了解上去了。李益俯下头,尽管他满腹才华,尽管他是以口才雄辩而出名,这时候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霍小玉笑着又接下去道:“直到昨天晚上,她又来订下今天会面相亲的约定,娘就知道你们之间已经结束了。”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本来也该结束了,我与她之间,原来是不该开始的,因此我也不愿意让彼此陷溺太深,但也不忍使她伤心,所以我答应她今天到这儿来,也是希望能跟她作一个了断。”
霍小玉的脸色有点不太自然,李益却伸臂把她搂得紧一点道:“小玉,我知道这句话你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出来的,因为我不能欺骗你,昨天我才听见你的名字,知道你的情形,连一次面都没见过,如果我说是为了你才断绝十一娘,你会相信吗?”
霍小王道:“我当然不会,我又不是小孩子。”
李益笑笑道:“所以我宁可说老实话,不过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为了你,我也必须断绝十一娘的。”
霍小玉道:“我们之间的感情会发生得这样快吗?”
李益道:“不是的,我从来也不相信有一见锺情这句话,目前我们之间。实在还谈不到感情,即使有那么一点,也只是欣赏你的美艳娇艳聪慧,你觉得我这个人尚有可取而已,如果我说现在对你倾心相爱,那是欺人之谈,但我说对你矢志无他,确是实实在在的。”
霍小玉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若非倾心相爱,焉能矢志无他,十郎,我不懂你的话!”
李益肃然道:“这也并不难懂,是责任使我这样决定的,当我决定接受你,保护你的时候,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责任!所以我在行礼时坚持要隆重,甚至于盟誓以告天地,来表示我贯澈责任的诚意。”
霍小玉顿了一顿才道:“十郎!你不会后悔吗?”
李益道:“不会的,十一娘并没有把你们的情形告诉我很详细,恐怕连她也不太清楚。”
霍小玉有点不安,李益道:“我见到了桂子,才了解到你们的处境,那时我的确有点后悔,因为你像是置在热火中的一颗栗子,要想得到你,必须要冒着被火灼伤的危险,可是看到你之后,我就毫无考虑地决定了。”
霍小玉连忙问道:“为什么?”
李益笑道:“我说不上来,也许这就是所谓缘份。人都有个梦的,在很小的时候,我就为自己编织了一个梦,也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梦中人,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黄发垂髻的小女孩,有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一张苹果似的可爱的脸,我是一个独子,没有兄弟姊妹,一直在孤独寂寞中长大,我的梦中人只有一个青梅竹马,争饼分饵的玩伴,一个淘气可爱的小女孩,小玉,这很可笑吧?”
霍小玉已经沉浸在他梦的声音与如诗的憧憬中了,梦呓似的道:“不!不可笑,我也有过同样的梦,只是我的梦里,也是一个小女孩,可不是男孩子。”
李益笑笑道:“那并不希奇,因为小女孩是最可爱的伴侣,我构织那个梦时,并没有一点男女之私,而且我根本也不懂。”
霍小玉点点头,目中浮着泪光:“说下去,十郎,说下去,我喜欢听你说下去。”
李益轻叹了一口气:“后来渐渐长大了,渐渐懂事了,梦中人也跟着长大了,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明眸皓齿的女郎,那正是我知心着意的闺房伴侣,没事的时候,我偷偷画她的像,有时是这个样子,有时是那个样子,慢慢的,我把一切美好的印象都收集起来了,决定了她的形貌。”
“是什么样呢?”
“就是你的这样个子,也就是我绘在扇面上的女郎。”
“十郎!你好坏,原来你早就画熬了那个人像,还骗我们说什么神来之笔呢!”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小玉,我没有骗你的,那的确是神来之笔,后来几年我忙于功名,做梦的时间少了,绘事也搁下了,梦中的人影一直留在梦中,从来也没有勾划过,直到昨天晚上,我想着要送你一点什么,拿起笔来,莫名其妙地就画出了那个人来了。”
霍小玉绉总鼻子,表示不相信,李益笑笑道:“小玉,以前我没有见过你吧。”
霍小玉摇摇头,李益又道:“也不可能在别处看过你的形容,因此我画的只是一个梦中的影子,而这个影子居然活生生地出现了,你想,我还会考虑其他的条件吗?”
霍小玉被感动了,蜷伏在他的胸前,像一头柔顺的小猫。李益轻叹了一口道:“虽然你早已活在我的梦里,使我不计一切想跟你在一起,但我开始要接受的不是爱情,而是责任,这是一种比爱情更为坚贞的感情。”
霍小玉微怔道:“十郎,这又是怎么说呢?”
李益肃容道:“世间所谓五伦五常,都是责任为基础的道义,男女之间尤然;两心相悦而成鸳侣,者固有,但大部份的人都是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成夫妇,事先固然谈不到有情,既婚之后,也不见得就一定能生情,可是这些人能信守不渝,白头到老,乃是受了责任心的约束。”
霍小玉道;“难道这不是爱情吗?”
李益笑笑道:“如果是两个知心合意的人结成连理,自然是爱情了,但夫妇之间,未必就能产生爱情的,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你的父母之间,就不曾有过爱情。”
霍小玉立刻道:“不父亲对娘一直就很宠爱,娘对父亲也是十分尊敬的!”
李益笑笑道:“宠爱和尊敬都不是爱情,她们之间不可能产生爱情的,爱情是一种狂热的感情,可以将两人熔化成一体,成为彼此关连的一个生命,那才是爱情,在你的父母间,有那种情形吗?”
霍小玉俯头不语,李益道:“而且爱情是暂时的,当那阵狂热消退后,就变得冷淡了,而责任却是永恒的,所以我宁可以责任所生的感情来接受你。”
霍小玉默然片刻才道:“十郎你跟十一姨之间爱过吗?”
李益坦然地道:“爱过,正因为爱过她,所以我才认为爱情的不可靠,当两情相洽之际,彼此似乎都愿意牺牲一切。不顾一切来达成在一起的愿望,在那个时候,如果有什么阻力要分开我们,两个人都有不辞一死的决心与勇气,可是时间一久,双方都想到了自己的顾虑,自然而然都会认为应该分手了,这不是情不够深,志不够坚,而是一开始,双方都没有想到责任这个问题。”
霍小玉为之默然,李益又道:“我再举个例子,普通一点的你都知道,我举个最特殊的,前太上玄宗皇帝与爱妃杨玉环这两个人,他们确是真心相爱过,七月七日长生殿,互相盟誓,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誓共生死,可是天宝一乱,兵变马收坡,玄宗皇帝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为乱军所杀而不作一词,这就是爱之不可持!”
霍小玉道:“照你说来,世上就没有真情了?”
李益道:“有的,基于责任感所生的感情,就牢不可破,像孟姜女千里寻夫,哭死于长城之下,就是一种惊天动地泣鬼神至情的流露,但这不是爱,而是责任,而是一种至死不易的责任,因为他们之间一晤匆匆,旋告赋别,没有时间去给他们培育浓郁的爱情,只有相互守的责任”
霍小玉沉思良久,才抬起头来,以深邃的眼光,凝视着李益,然后问道:“十郎,何以你会对我有责任感呢!”
李益不禁一怔,他信口开河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自以为对的理论,原是解释他与鲍十一娘之间那一段尴尬的畸情,说的连自己被哄得相信了,却没有想到霍小玉会冒出这样一个问题来。
该如何回答呢?如何才能使这个娇小的女郎满意自己的答覆呢?
沉思了半顷,他才说出了一句自己难以相信的话:“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当你决定与我终身相守,你竟会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每一件事都有过周密的考虑,何以对这么重大的事,会下了一个轻率的决定呢?”
李益感到词穷了,他的确没想到这个涉世未深妁小女郎,思路会如此的深刻与敏锐,一下子就捕捉到问题的重点。但他知道此刻必须要有一个令她满意的答覆。
但如何才能使她满意呢,他发觉到这个女郎比老于世故的鲍十一娘更难应付。
又沉思了片刻,他才叹口气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一见到你,心里就有了这个感觉,这个决定,决定与你厮守终身,决定尽一切的努力来保护你。”
这是一个推搪而含混的答覆,虽然说出了口,连他自己也都不相信,但出乎意料的,霍小玉居然相信了,十分满意地相信了,娇笑一声道:“十郎,你不承认有一见锺情的事,我却相信的,因为我见到你,也有类似的感觉,感觉到你就是我要托付一生的人,因此刚才说出任何其他的理由都不会使我相信,我只有不知道三个字才是我唯一信服的理由,也是我唯一听得进的话!”
李益吁了一口气,没想到这重难关,竟是如此轻易地度过了,他觉得只能归功于运气了。
霍小玉笑笑又道:“十郎,你知道这是谁决定我们的事?”
李益这次不敢随便猜测,他发觉这个女郎有时深不可测,不是自己卖弄才情的对象,言多必失,说不定无意之间又被抓住了一个破绽而弄得无以自圆其说,因此只有聪明地摇摇头。
霍小玉笑道:“你事事都精明,为什么不猜测一下呢!”
她逼得很紧,没有放松的意思,李益只好不着边际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不!这次你错了,谋求最力的是语多闪烁;不切实际,为你吹嘘得太多,却漏出了许多语病使我对你失去了兴趣,倒是娘为你多方解释”
李益颇感意外地道:“娘对人观察入微。一眼就能看透人的心底,虽然只见一次面,我却有知己之感。”
霍小玉笑笑道:“那你就完了,娘在没见到你之前,对你印象倒很好,见到你之后,评语却不见佳。”
李益一惊道:“怎么!我有什么失态之处吗?”
霍小玉道:“那倒没有,你表现好到不能再好了,中规中矩,精明练达,可是她反对你。”
李益忙问道:“为什么呢?”
霍小玉道:“娘对相人术很精,她说你一切都好,就是城府太深,狡黠善变,跟着你,我会吃亏的。”
李益悚然一惊,是真正的吃惊,因为郑净持对他的看法太正确了,他怀着勃勃雄心来到长安,不但是为求一枝之栖,也是为了求青云之梯,而他是准备不择手段去求得它。
自小,他就是这样的个性,而他却懂得利用各种方法去掩饰自己,在要求达到一个目的时,他不惜谋之于机诈,却往往能以恳挚的表情去掩藏机心,一直都很成功,从来也没有被人识破过,却没想到会在面相上流露出来。
霍小玉见他在发怔,推了他一下道:“你怎么了?”
李益擦擦额际的汗珠道:“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她老人家会对我这个看法。”
霍小玉狡黠地道:“这个看法正确吗?”
李益道:“我不懂相鉴之学,但我不承认我是这样的人,阳货貌似孔子,而一为小人,一为圣贤以貌取人,未必可靠。”
霍小玉道:“可是娘看人却很准!何况娘说出对你的看法后,十一姨也有同感。”
李益忙道:“十一娘不该如此的。”
他随即警觉地叹了一口气道:“但也怪不得她,因为我对她是绝情了一点。”
霍小玉笑了,笑得很妩媚“似乎很原谅她!”
李益大方地笑了一笑,因为他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霍小玉已经跟自己进了洞房,一切的阻碍已不存在了,根本不必去操那份心,又何必去诋毁一个跟自己好过的女人呢?因此他坦爽地道:“我当然原谅她,她也应该对我有这种看法,因为她对我确是付出过一片真情,而我却接受了另一个女人,说来是我对不起她!”
霍小玉这次笑得很开心:“十一娘是个好人,她把我们促成在一起,心情虽然不好受,但她还是本着良心,怕我会吃亏,所以她虽然同意娘的看法,但也竭力为你说好话,夸示你的优点”
李益只能苦笑,霍小玉神色一正道:“但最后决定的却是我,甚至于决定在今天就留下你的也是我。”
李益一震道:“为什么?”
霍小玉道:“因为我怕你一去就不会再来了,我们家有这么多的问题,你如果详细了解一下,就会吓得不敢再来了,或许你走出门口,王府的人就会接踵而至,多方阻扰你再来,而我的顾虑并没有错,王府的人来得比我想像中更快。十郎。说句老实话,如果你走出门,还会再来吗?”
李益道:“会的,一定会来,我见到了你就决定了不再离开你,没有力量能吓住我。”
霍小玉幸福地闭上了眼,叹了口气道:“那我的抉择没有错,你没有使我失望。”
李益忙道:“小玉,娘怎会同意的呢?”
霍小玉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决定了,她自然不会坚持,何况我表示得很坚决,也不容她反对。”
“你怎么说的?”
霍小玉道:“我只说了一个字--命!”
李益微微一怔:“就这一个字?”
“一个字就够了,命中注定如何就如何,因为我的命里就没有将来,所以我不要求正式下嫁,不要求名份,不要求任何一切,只要求一个我看中的男人而我就看中了你!”
李益深深感动了,紧紧地拥着这娇小的女郎,这一刻,他摒弃了任何机心,任何欲求。
霍小玉默默地承受着他的拥抱,时间彷佛停顿了,世界彷佛静止了,窗外,园中有纺织娘不徐不疾的叫鸣,但这声音无碍于大地的寂静,他们互相感受到彼此的心跳。
很久,很久,李益才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霍小玉低低地道:“我说得不含蓄,不像个女孩子!”
轻吻落在她的秀发上:“不。”
霍小玉眨着眼睛,两排修长的睫毛一阖一舒,里面两颗黑宝石上下地转动着,透出了原始而迷人的光芒:“男人们不会喜欢这么赤裸裸的感情的,他们喜欢含蓄的女子。”
轻吻落在她的脖子上:“不!小玉,本朝自从大周则天皇帝后,风气也改了,女人也有权爱她所爱的。何况你选中了一个不同凡俗的男人,我喜欢勇敢的女孩子。”
“是吗!你别口是心非了,男人喜欢的是赤裸裸的女人,但不喜欢她们的感情也赤裸裸的。她淘气得像一个可爱的小精灵,李益忍不住紧紧地拥着她:“不见得!小玉,你从那儿来的这些怪念头。”
“自然是书上看来的,多少的诗歌文章中所标榜的女德,都是温柔娴淑的。”
“文人在诗文上所写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一回事,他们的话没一句可靠的,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是温娴的淑女,却又在外面追求奔放的感情,男人把征服的欲望在妻子的身上得到满足,然后又在别处追取被征服的欲望,所以秦楼楚馆,才有那么多的人光顿,而且最慷慨的顾客,都是有家室的男人,他们到了那儿,就是为了那儿的女人敢爱,而想领略一下被人爱的滋味。”
霍小玉扭动了一下:“十郎,你从那儿懂得这么多?你一定常跑那些地方!”
李益笑了一笑:“没有的事,我在家里很老实,到长安后才开始涉足这些应酬场合。”
“可是你表现得却那么老练。”
李益又笑了一笑:“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家室,而且我不是一掷千金的豪客。”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呢?”
“有的!我没有家室,才能以局外人的心情去观察别人,我没有可能挥霍的钱财,纯是为应酬而去的,才会以超然的态度去体会一切,也因为这个原故,我才会跟十一娘特别接近,如果我是为了追求肉欲而去,她就不会跟我那么好了,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求欢的对象。”
这句话说得很大胆,但李益有充份的信心,不会触忤小玉,而且还会深深地打动这个女郎,因为他渐渐把握住小玉的性格了,她是一个不同流俗的女孩子。
果然,他的话产生了预期的效果,霍小玉贴得更紧了,柔轫而有力的双臂勾住了他的脖子,而且她的身子也开始热了起来、洋溢着野性的冲动和魅力。
李益的吻更密了,他在心底感谢鲍十一娘。
那是一种由衷的感谢。
不仅为了鲍十一娘撮合了他与小玉的姻缘,给了他这样一个娇媚可人的女孩子,也为了鲍十一娘指点了他许多调情的技巧,使他可以老练地引导小玉进入激情的情况。
不过李益忽略了一件事,霍小玉毕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不同于一个成熟的妇人。
尤其,她是个慧黠放纵而有点乖诞的女孩子,在心理上她已准备接受一个男人了,在行动上,她还不习惯,所以当李益将要吻上她的嘴唇时,她忽而避开了。
李益有点失措,不知道在那儿出了错,霍小玉却挣开了他的怀抱,笑笑道:“十郎,我们应该去喝合卺酒了!”
此时此情,她忽然提出这一个煞风景的提议,李益不禁有啼笑皆非之感:“你还没有喝够吗?”
霍小玉摇摇头道:“不是的,我平时很少喝酒,也不是个酒鬼,但是这杯酒对我很重要。”
她牵李益的手,来到屋子里,桌上早已放着两个鲜红的玛瑙酒杯。以及一个紫色的水晶瓶,瓶中盛着满满的紫红酒浆。
她郑重地拿起晶瓶道:“这是波斯进贡的葡萄酒,还是玄宗皇帝赐给我父亲的,他带回来时,我才九岁,为了喜欢这个瓶子,我硬要了下来,一直舍不得喝,慢慢长大了,我常拿着把玩。也立下过一个誓愿,这瓶酒,我一定要留着新婚之夜,跟我最亲爱的人一起喝!”
李益很感动,从她娇艳而真挚的神情上,他看出了这个女孩子庄严的一面。
虽然这是一件小事,而且还带点孩子气。
虽然他们的结合非常草率,但是李益了解这女郎的内心是非常神圣的,因此有点歉然地道:“小玉,我们的婚礼太草率了!你把它留着,过几天,我请一次客,邀请一些亲戚好友前来,把你介绍给他们,我们再喝这瓶酒。”
霍小玉笑了一下:“不要了,这酒是我们两人喝的,无须要别人参加,我既不是正式下嫁,也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要紧的是今夜此夕,我找到了一个我所爱的人,在我把自己献给你之前,正要喝这瓶酒才是最适合的时间。”
她郑重地打开瓶口的封塞,把酒倾了出来,瓶子的容量不多,恰恰倒了两个满杯,她捧起一杯交给李益,自己拿起另一杯,娇媚她笑了一笑:“乾!”
李益忙道:“不要乾,慢慢地喝,这是我们幸福的开始,要慢慢地品尝,永恒地回味。”
霍小玉却摇摇头道:“不,一口乾了的好,趁此两情浓似酒,尽欢须一口,日子久了,好酒也会变味的。”
她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催着李益也快点喝。
酒是甜的,甜得有点腻口,因为贮放已经很久了,酒质已非常之醇,一杯酒下去,两个人都有了浓浓的酒意,霍小玉娇美的脸颊,红得像黄昏的夕阳,散发着迷人而眩目的光辉。
李益很技巧的引导着霍小玉,使两个分开的生命揉合成了一体。
于是他温柔地在小玉的额上吻了一下,轻轻道:“睡吧,累了一天,我们都该休息了,真要睡到日上三竿,让人叫起来i可就不好意思了!”
霍小玉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伸伸懒腰,李益帮她放松了发髻,让她把满头柔软黑亮的长发披散了下来,披垂在肩上,笑笑道:“这样看来,更像个小妇人了。”
才说到那儿,忽听得叭的一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李益忙问道:“是什么?”
霍小玉道:“是我头上绾发的玉钗。”
“糟了!那一定跌断了,今天是不该跌碎东西的。”
霍小玉道:“你们读书人整天都在说不相信怪力乱神,想不到这么迷信!”
李益摇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花好月圆之夕,总是完完美美的好,我不希望有什么遗憾的事发生。”
霍小玉笑了起来:“你放心好了,跌不断的,别说是这么轻轻地摔一下,就是用劲也不会摔断的。”
李益道:“玉质虽坚,但也很脆。”
“我的这枝钗不同,它是西域龟兹进国贡来的紫玉,由宫中颁赐给我父亲,原是一方璧玉,因为紫色的玉很稀罕,大家都争着要,父亲给谁都不妥,特地召了一名玉匠,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琢磨成四技玉钗,分给了四个女儿,我才算沾到一份。”
李益道:“紫玉,我倒还没有见识过。”
霍小玉弯下腰去,在床下找到了玉钗,交在他手中道:“你看吧,据说紫玉是玉中之英,冬暖夏凉。”
李益接了过来,触手就有一股沁肌凉意,通体泛着柔和的淡紫色的光辉,洁润光滑,使人爱不忍释。
他磨挲了一下道:“费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制成四枝玉钗,我还以为上面一定是雕镂了些什么花式”
霍小玉道:“因为玉质特别坚,能琢磨成这个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倒是想在上面琢点什么的,可是没有一个匠人有这个本事。”
李益道:“为什么?能琢磨成器,就能雕饰。”
霍小玉道“没有工具,制钗的匠人是京师名家,他尽了最大的本事,也只能做成这个样子,他说如果他年轻二十岁,一定破出个十年的光阴,在这玉钗上雕了最精致的花纹,可是他年纪大了,没有多余的时间在这上面消磨了,他要把清和坊的技业传下去。”
李益一怔道:“清和坊,那是全国最知名的玉器号。”
霍小玉骄傲地道:“是的,若不是清和坊王家,连改制成玉钗都没办法,王德泰老师父说,他一生中不知雕饰多少美玉,就是在这块紫玉前低下头,他很遗憾说他老年才得子,没有人指点传下他的技业,否则他一定尽毕生之力来跟这块玉斗一下,非要把它镂刻成花纹不可。”
李益手里把玩着玉钗叹道:“想不到这竟是块连城的宝玉,它的身价一定不菲吧?”
霍小玉道:“是的,去年王德泰来找过我娘,说愿意以廿万钱来买下我这枝玉钗。”
李益愕然道:“一枝玉钗值二十万,这不可能吧?”
霍小玉道:“不算多,因为这是仅存的一枝了!”
“你不是说一共有四枝吗?”
霍小玉笑道:“是的!当时一共磨了四枝,可是那三枝都跟着我三个姊姊陪嫁出去了,王德泰活得比他预料中久,他已经把他的技业都传给了他的儿子,所以现在他觉得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征服这块紫玉。”
李益道:“不错,一个名匠,如果遇上了一块罕世的名玉,是比什么都着迷的,如果他不把这块玉琢雕成至善至美之境,死了都不会瞑目。”
霍小玉笑道:“你倒是很能了解他的心情,所以他把技艺传给他的儿子后,心中念念不忘就在这四枝玉钗上,最先是向大姊买下了那枝玉钗,化了五万钱,其次是二姊的,用了七万,三姊的那一枝是十万钱代价买下了的。”
李益道:“他干吗化这么多钱呢?普通一枝上品的玉钗,最贵不会超过两万以上。”
霍小玉道:“因为这四枝玉钗不同,它们都是经王德泰手里琢磨出来的,也是他毕生未能竟工的遗憾,所以他不惜多倍的代价,也要把它们雕镂成器。”
李益道:“那三枝玉钗的结果如何?”
霍小玉道:“第一枝坏了,第二枝第三枝虽雕镂成形,他自己却很不满意,以较高的代价又卖掉了,因为我这一枝是玉莹的中心部位,色彩最匀,质地最佳,他根据前三次的经验,认为这一枝才是他毕生梦寐以求的玉质,因此愿意化十倍的代价买下去,以期能留下绝世的技艺。”
李益道:“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霍小玉道:“我父亲把最好的一枝玉钗给了我,这枝玉钗对于我的价值,不是能以金钱计的,因此我绝不卖它。”
李益把玩着手中这枝玉钗,良久才一叹道:“你是对的,有些东西是不可以金钱计算的,只是对那位老玉匠太遗憾了,他如果得不到这枝玉钗,死了也不会瞑目的。”
霍小玉道:“是的!但是我没办法,这是我父亲对我的爱,我不能把亲情也卖丢!”
李益再次地把玩着手中的玉钗,心中涌起一股虔敬之意,这上面包含着一个女郎的执拗,一个孤女的亲情,一个人性的尊严,以及一个艺术家的渴望,这一切都太神圣了,神圣得早已超越了金钱的价值。
这使他察物的观念中,注入了一个新的认识,世界上毕竟还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从这枝玉钗上,他对身边这个娇小的女郎,有了更多的怜惜与尊敬,因此他郑重地把玉钗还给霍小玉,以虔敬的声音道:“好好收着它?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把它傅下去,当作我们的传家宝。”
霍小玉笑道:“你知道它的身价还不想卖掉它?王德泰曾说过,这枝玉钗本身并没有这么高的价值,如果他死了,再也不会有人出这么高的价了。”
李益笑道:“不错,王德泰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原因才肯出高价买它,可是他不明白,它的价值对你我更高,高到没有一个价格能使我们出卖它。”
霍小玉道:“我的理由很傻气,因为它能使我意识到我是霍王的女儿,仍然应该是个受人尊敬的郡主,但事实上早就不是了,我父亲一死就不是了。”
李益道:“我的理由也很傻气,虽然我一开始就不是霍王的女婿,但看到这枝玉钗,我忽然觉得我就是了,二十万钱虽不是个小数目,但我还有机会赚得到,一个郡马,却是很难得到的。”
霍小玉睁大了眼睛道:“十郎,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李益叹了一口气道:“可资怀念的东西很多,但很少能持久保存的,如这所宅第,迟早要归还的,很多的陈设。都不合我的身份,不能使用了,只有这枝玉钗,戴在你的头上,谁也不能夺去,因此只有这样东西是我们可以拥有的,因此别说它只能卖二十万,就算能卖两百万,我也不肯卖的,因为两百万也买不到一个郡马的,是吗?”
霍小玉笑了,笑得很开心,倒在床上,笑得全身乱动,李益忍不住按着她问道:“小玉,你笑什么?”
霍小玉慢慢止住了笑声,喘着气道:“十郎,我告诉你这枝玉钗的来历以及它的身价,我原是想卖掉它的,想不到你居然会要我留下它。”
李益奇怪地道:“为什么你要卖掉它呢?”
霍小至正色道:“因为我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王府的郡主,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当我委身于你的时候,这个梦就该醒了,娘听见王德泰开出的价钱时,都劝我卖了它,想不到你竟会叫我继续做梦下去!”
李益在这一刹那之间,忽然有屈辱的感觉,不悦地问道:“为什么,难道我不配做你们王府的女婿?”
霍小玉伤感地道:“不,你能,如果我父亲还在世,他也会同意你这个女婿的,问题是我q我不是一个真正的郡主,只是一个为正室所不容的弃女!”
李益道:“我却不这样想,虽然我不会天真地把你幻想成为一个郡主,但你却是我心目中所锺爱的女郎,我不但要活在你的生命里,也要活在你的梦里。”
他握住了霍小玉的手,诚恳地道:“你认为你是父亲的女儿,我就是你父亲的女婿,你把自己当作郡主,我就是驸马,即使你把自己想成皇后,我就是天子,因此,无论如何,我不会卖掉这枝玉钗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梦。”
霍小玉激动地翻个身,俯在李益的胸膛上,轻声道:“十郎,我想不到你是个这样的人。”
李益道;“你以为我是个怎样的人?”
霍小玉道:“我不知道,你使我迷惑了,当我决定委身于你的时候,娘还警告过我,她说你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可以依赖,但要我改了我的个性,少做白日梦,她说你是个实事求是的人。”
李益笑道:“我是这样的一个人?”
霍小玉道:“那你就不该有这种天真的梦想。”
李益轻轻一叹道:“娘已饱经忧患,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太深,才会有那种想法,当然不能怪她r因为她一生中经历的打击太多,远甚于她所得到的快乐,她一生都在取悦别人,适应环境,而我们却不是的。”
霍小玉道:“我们是怎么样的呢?”
李益道:“我们比她幸福,因为我们拥有梦想。”
“你也有梦想吗?”
“当然有,我还年轻,没有被现实冲淡了梦想的情趣,而且我是个诗人,我还能编织得比别人更美的情趣。”
霍小玉幸福地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喃喃地道:“十郎,认识你真好!”李益没有再说话,柔情地拥着她,世界又陷入了寂静,虽然还有千言万语,他们却无须假语言来傅达了心声,热爱中的少男少女,在静默中能交换更多的思想。
虽然他们是今天才认识才见面。
但是充满了戏剧性的情形下认识,又很快她突破了灵的界线,进入了灵肉合一的境界!
到了这一个境界的男女,言语就成为多余的了,有一张无形的网把他们网在一起,网渐渐收缩,一直等到两个人溶为一体而牢不可分了。
过了不知多久,霍小玉才低迷地道:“我要睡了。”
“睡吧,明天要起得很早的。”
没想到霍小玉说睡就睡,而且就伏在他的胸膛上睡着了,微微的鼻息,吹在胸上有痒痒的感觉。
李益望着她娇艳而无邪的睡态,不禁轻轻地一叹:“孩子毕竟是孩子。”
在烛光的照耀下,他可以看清楚她颈上茸细的汗毛,细细的,柔柔的,发着金黄色的光彩!
李益感到非常满足,似乎拥有了整个世界,像一个守财奴数着他窖藏的金条,他孩子气地数着那些茸细的金色的柔毛,慢慢地,他自己也睡着了。
从绮丽的梦,开始转到恶梦,最后他梦见了一个全身浴血的女鬼,披着长发,张开血淋淋的双臂向他扑了过来,那女鬼的脸像是霍小玉,但不再是那么娇媚,那么可爱,变得异常狰狞,吓得他大声地叫了起来。
叫声惊醒了霍小玉,迷茫地坐起身子,伸手去摇李益,但李益还停留在梦中恐怖的情景里,拚命地往后躲,口中还连连地叫道:“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这叫声使霍小玉缩回了手,不解地望着李益,也为他脸上惶恐的表情,感到莫大的惊异,正在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益却已醒觉了过来,挣扎了一下,摇摇头摆脱了梦境的困扰,擦擦额际的冷汗。
望着霍小玉,他才歉然地道:“小玉,我吓着你了吧!”
霍小玉见他已经正常了,才吁了口气“你是怎么了?”
梦中惊悸犹存,他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声道:“我做了个恶梦,被魔压住了。”
霍小玉颇感兴趣地道:“什么样的恶梦?”
“我梦见一个女鬼,披头散发,满身是血,白惨惨的脸孔,瞪着两颗死鱼似的眼珠,扑来要抓我。”
霍小玉笑道:“你以前见过鬼吗?”
李益摇摇头,道:“没有。”
霍小玉道:“既然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是鬼呢?”
“因为因为人不会那样可怕的。”
霍小玉笑得非常开心“十郎,你们整天说不信怪力乱神,可见是欺心之谈,梦为心中所思,如果你不承认有鬼,何以会在梦中见鬼?”
李益恍惚地道:“我也不晓得。”
霍小玉道:“梦见鬼的人多半由于心虚,尤其是女鬼,你别是做了什么负心的事吧?”
李益急急道:“绝对没有,以前我从不跟女子交往,来到长安后,虽然在应酬的场合上见过一些女子,也只是逢场作戏,没有什么纠葛”
“不见得吧,你跟十一姨呢!”
李益一叹道:“那只是一段不正常的感情,绿尽则散,大家好来好去,我并没有负她之处。”
霍小玉道:“在你内心中总觉得有亏欠之处,所以才会梦到她。”
李益急急道:“绝不是,我梦到的不是她!”
霍小玉哦了一声道:“不是她又是谁呢?”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
“不!你一定认识的,梦中的事不会无中生有,尤其是梦中出现的人,一定是你见过的。”
李益在她咄咄逼人的词锋下,无可奈何地道:“小玉,那梦中的女子确是似曾相识,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霍小玉笑了道:“我相信,那女子是我。”
李益不禁一怔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霍小王道:“因为我也在梦中,梦到我快死了,而你却不来见我,我恨极了,说我死了做鬼也不饶你,接着没多久,就听见你的呼叫!”
李益不禁一惊道:“小玉,你别吓我好不好?”
霍小玉柔婉道:“不是吓你,我说的是实情。”
李益道:“怎么可能呢?”
霍小玉道:“两心相洽梦也通,这为什么不可能呢?”
李益道:“但我们的梦不应该如此恐怖。”
霍小玉笑道:“你的梦应该是如此的,因为我枕着你的胸上睡着了,压着你的心口,你自然会做恶梦了,至于你看儿女鬼披头散发的,也一定会是我,因为你在梦中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我,而且我披散着头发,把眼前的情景混入了梦中,我就成了梦中的女鬼了。”
李益吁了一口气道:“一定是这原故,所以你摇我的时候,我还吓得大叫,要你别碰我。”
霍小玉歉然地道:“十郎!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睡着了就不知道,你该把我移下来的。”
李益笑笑道:“看你睡得那么甜,我实在不忍心,怕吵醒了你,那知道”
霍小玉笑道:“那知道好心没好报,我居然在梦中变个女鬼来吓你。”
李益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我不是做梦的,今天很特别r也许是因为今天太紧张了,以后就不会了。”
霍小玉笑笑道:“我却常常做梦,也当做恶梦,每次总是因为手压住了胸口,所以你一被压住,我就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李益道:“难怪你对梦境的解释这么合情合理,不过以后你可别再做那种怪梦了,害得我也跟你受累。”
霍小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自从算命的宝昙老和尚批过我的命当早夭,我就老是梦见自己将死的情况,不过你却是第一次参入我的梦里。”
李益道:“以前你的梦里又是谁呢?”
霍小玉道:“没有人,以前我老是梦见自己一人孤零零地死,我倒不是怕死,却怕那种寂寞,因此我急急地求归宿,也是怕自己再陷入那种孤寂里。”
李益忍不住爱怜地拥着她道:“小玉!以后不准再胡思乱想了,你有了我,不会再寂寞,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爱护你,到老都不离开你。”
霍小玉苦笑道:“不会的!我活不到老,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只想在我有生之年,你能伴着我就满足了。”
“别胡说,你不会死的,小玉,因为你以前太寂寞,太忧愁了,所以才有那种想法,今后就不会了,我要使你快乐起来,把你那些怪梦赶走!”
霍小玉笑笑道:“你都被我牵进梦里来,还怎么赶得走呢?”
李益道:“梦由心生,我不让你有一点忧愁的事,自然就不会有恶梦了,心同梦也通,即使要做梦,我们也应该做一些快乐的梦。”
霍小玉沉思片刻,才深深一叹道:“十郎,不是我忧愁多感,总我觉得我们之间不会长久的洞房恶梦,而你送给我的定情之物,又是一把扇子,这一切都是征兆。”
李益被她说得有毛骨悚然之感觉,因为他记起昨天跟鲍十一娘盟誓的那一场突起的狂风,冥冥之中,似乎确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主宰着他们未来的命运,可是他仍然强辩道:
“我送你扇子又有什么不对呢?”
霍小玉道:“没什么不对,只是使我想起了席间的酒令。”
李益一叹道:“你想得真多,那又关酒令什么事?”
霍小玉道:“你的酒令谜底是一个竹夫人,我想到了竹夫人与团扇都是暑夏的用物,一到秋凉,竹夫人就弃之高阁,最多是被冷落而已,而团扇却被捐弃了,秋扇见捐,可不是我新创的典故。”
李益一怔道:“我可没有想到这些。”
霍小玉苦笑道:“你当然不会想到,天机隐于不知不觉之间,我们在夏天遇合,秋天你选官后,就要赴任了,我想起了你送的扇子,就想到了这些。”
李益忙道:“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霍小玉道:“未来的事不可预言得那么早,那时也许有什么原因使我们不得不分手。”
李益道:“绝不会的,谁也不能使我们分开。”
霍小玉苦笑道:“生离死别,可由不得人的。”
李益一叹道:“小玉,如果你死了,我不说那些追随于地下的话,因为那是不可能的,我上有高堂老母,下无兄弟,宗祀的承继,老母的奉养,不允许我轻生,除此之外,我发誓绝不离开你。”
在激情的冲动下,他跳下床来,拿起白绫的被单,用力撕下了一幅,然后再咬破了小指,不加思索,用指血在白绫上写着:“大历五年八月,姑臧李益得嫔霍氏小玉,誓共白头,永不相负,情如山河永固,心比星日不移,如有相违,愿天地鬼神共鉴之。”
写完了,他把白绫交给霍小玉道:“小玉,你收着。”
霍小玉怔怔地接过道:“十郎,你这是做什么?”
李益道:“这是我亲笔的血誓,以后我如负你,你就把这幅白绫火化了,当可上达天廷,请雷神劈我!”
才说完这句话,楼窗上一道耀眼闪光,接着是一声霹雳,震得四壁俱动,霍小玉吓得一声惊呼,扑进他的怀中。
李益却勇敢地拥着她,庄严地道:“小玉,人可欺,鬼神不可欺,他们已听见我们的誓言了。”
闪电一道道地照射,雷声一阵阵地响着,震得烛火不住地跳动,霍小玉偎在他的怀里,瑟瑟地抖着。
李益拥着她,柔声道:“小玉!别怕,这是上天为我们证誓,神明会保佑我们相爱不渝。”
霍小玉道:“十郎,我相信你就是,何必这么郑重呢!儿女之私,怎么可以上渎神明呢,雷神在生气了。”
李益肃然道:“情坚可动鬼神,这是最神圣的事,只要我们坚守誓言,雷神是不会生气的。”
霍小玉推开了他,跪在窗前,神情异常肃穆,双手拿着那幅白绫,慢慢地叠起来,蓝色的闪电,照着她的脸,有一种凄凉的,恐怖的美感。
李益看着,忽然想起刚才梦中的女鬼,就是这样子,突然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冷战,疯狂地过去,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叫道:“小玉,你干吗?”
霍小玉仍是在喃喃低祷,李益以为她中邪了,猛烈地摇憾着她的身子,口中大声地叫道:“小玉,小玉!”
“十郎,轻一点,你把我弄痛了。”
李益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松开了手,小玉的两条胳臂上竟添了几道青痕,李益歉然地道:“小玉,对不起,你刚才是怎么了,可把我吓坏了。”
霍小玉道:“我在向雷神求恕,请他宽恕我们的儿戏行为,这绫上的哲言是开玩笑的,千万别认真。”
李益不禁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而且也有点生气,愠然地道:“小玉,我是一片诚意,你怎么以儿戏视之?”
霍小玉道:“我知道你是一片诚意f但情人的誓言,只在两心之间,不要别人来干预,更不要神明来干预。”
李益惑然地道:“小玉,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小玉凄婉地一笑道:“这幅白绫我会收着做纪念,即使你将来负我,我也不会乞诸神明的。”
李益忙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霍小玉道:“十郎,我已经把整个心都交给你了,你此时能如此待我,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不敢再企求将来了,因为我知道我是天生命乖,不会有好结果的,即使遭受遗弃,也是我的命。”
李益急急道:“小玉,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霍小玉温婉地道:“不,我相信,千万分地相信,正因为我相信。才不愿意在天地鬼神间存照,我知道你的,那已经够了,你即使要负我,也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不会是存心那样的,因此,我宁可自己吃苦,也不愿意你受到半点伤害。”
这是何等缠绵的挚情,李益深深地被感动了!抱起那娇小玲珑的身子,紧紧地拥在怀中,吻着她的脸,她的颈项,她的胸,喃喃地道:“小玉,你太傻了”
霍小玉笑了,静静地倚着他,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大亮,霍小玉已经对着铜镜梳只好了。
李益笑着对霍小玉道:“我得出去转一下,你也得准备做一次女主人,我要邀请几个朋友回来吃饭。”
霍小玉道:“在这儿要请你的朋友?这不大好吧!”
李益道:“为什么,你不欢迎?”
霍小玉道:“不是的,我是怕娘会嫌吵”
李益道:“我知道娘爱清静,但今天这一次宴请非常重要,她一定会同意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约好了牛炳真,三天后听回音,现在还不知道王府会持什么态度以及作什么打算?但为了使他们少打歪主意,我要把事情敞开来,办得有声有色,使每个人都知道,这样他们就死心了。”
霍小玉叹道:“你留在这儿终宵未返,王府一定知道了,事实已成,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李益道:“光是王府知道没有用的,必须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样才能使王府的人不再来纠缠生事。”
霍小玉道:“既然你认为必要,那就去邀吧!不过不能请太多人,老张妈忙不过来。”
李益道:“不会太多,约摸二十来位,都是长安市上的名流,经过这二十几口一渲染,大概不出两天,就可以传遍长安市,王府再想施压力变卦也没用了。”
霍小玉道:“我要出去招待他们吗?”
“当然要了,你是女主人,而且我也要让他们看看我的小新娘,看看我这美绝人寰的小仙女,一定会使他们羡慕得几天晚上睡不着觉!”
霍小玉感到很兴奋,但也很紧张地道:“我我恐怕不行,我从来也没有跟别的男人同过席,恐怕不会招呼,你要约些什么人,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那么多的人,我怎能一一描述,不过你只管放心好了,他们都是些很风趣的人,你会感到很有意思的。”
霍小玉侍候着李益着装,房中有了响声,外面也就响起了叩门声,是浣纱为他们送来了净面的汤水。两个人牵着手下楼,来到郑净持的居室前,她不但起来了,连佛室的早课都完了。李益请过安后,随即说出要请客的事,而且也补叙了理由,郑净持笑着道:“十郎,现在你就是这儿的主人,你要做什么自管决定好了,何必还要告诉我呢?”
李益忙道:“娘言重了,这应该请示你的。”
郑净持轻叹一声道:“我向来是不太管事的。你也不必客气,昨夜我央求十一妹连夜制了一样东西送给你。”
李益道:“娘,你何必客气呢,应该是我孝敬你才对。”
郑净持笑着递给他一个方形的包裹裹道:“你打开看了再说,东西不值钱,是连夜赶出来的,你未必会满意的,好在这只是个象征,你可以自己再换。”
李益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方磨得极为光洁的柚木板,镂刻着:“姑臧李君虞寓”六个大字。
他不禁怔住了道:“娘!这是什么意思?”
郑净持道:“这是要你去钉在大门上的意思,也是告诉别人,这儿换了主人的意思,虽然不知道你们在这儿住多久,那怕明天就搬,今天也得挂上,让人知道主人是谁。”
李益十分感动地道:“娘,谢谢你了。”
郑净持和蔼地一笑:“别客气,昨天我们就说好了,这儿的一切都交给你,包括园中的一草一木在内,宅第是不能卖的,如果你有办法,可以让王府付一笔钱收购回去,他们不会在乎钱的,但这所宅邸,他们绝不容外人久居,留在手中徒自招怨,对你有很大的妨碍。”
李益很聪明,立刻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连忙问道:“娘,你是否认为我今天宴客之举太张扬招摇了?”
郑净持微微一笑道:“你又多心了,我怎么会嫌烦呢,我并不是喜欢清净,而是被逼得不能不如此,小玉的父亲在世时,这儿经常的车水马龙的,这样的一片园林,原也应该那个样子才不辜负它!何况我不曾在此久居,过几天我就要搬到尼庵中去了,我是为你好。”
小玉忍不住道:“娘,十郎也是为的我们啊!”郑净持道:“现在只能说我一个人了,你跟十郎并不是非住在这儿不可,也并不是非跟王府结怨不可,我知道他完全是为了我,因此我很过意不去。”
小玉道:“娘!您既然怕张扬而获怨,又何必送十郎这块名牌呢,在大门口一钉,不是一样地张扬吗?”
郑净持怔了一怔道:“说的是呀,我昨夜没想到这一层上去,我只是表示这儿的主霍已经全部鹰于十郎了。”
李益笑笑道:“娘的意思我完全了解,娘的顾虑是不必要的,因为昨天我已把王德祥撵了出去。就已经向王府表明了态度,今天我邀集一些名流,也是为了请求大家声援一下,此一次,以后就不会了。”
郑净持想想道:“十郎!对外面的事,我不如你明白,你认为如何有利,尽管放手去做好了,小玉恐怕还不太习惯于做女主人,我还得教导她一下,该邀那些客人,你只管去邀吧,家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十一妹来了,我会请她帮忙招呼一下的。”
用过早点后,李益就开始着手草拟名单,缮写名帖,然后带了秋鸿,出去邀集客人去了。
他是在外面用过中饭回来的,同时也把他的表弟崔允明带来帮忙招呼。那块“姑臧李君虞寓”的名牌在大门右边,显然别有一番气象,崔允明看了园林宅第的气象,眼睛都发直了,连口称赞不已。
李益却很得意地道:“允明!这只是暂居而已,因此你要帮我在亲戚面前掩饰一下,别让我母亲知道,否则老人家一定会反对的。”
崔允明一怔道:“表哥,你不准备让姑妈知道?”
李益道:“因为我不是纳侧室,只是收个身边人而已,母亲较为拘谨,一定不会同意的。”
崔允明道:“那将来你如何向姑妈交待?”
李益道:“没什么需要交待的,等我正式娶室后,再跟母亲说一声好了,因为这件事的内情很复杂,我是为了不让她们母女受王府的欺凌才答应下来,母亲的胆子小,听说找尚未选官,就先开罪权势。她不会了解我的侠行,只以为我是为女色所惑,一定会大为担忧的。”
崔允明道:“表哥,我知道你不是好色的人,因此想问你一声,你这么做值得吗?”
李益道:“当你见过她们母女,了解她们所临的苦境后,你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于是他把昨天的情形说了一遍,隐瞒起他准备用霍小玉的嫁奁打点前程的企图,因为对他这个表弟很清楚,绝对不会赞同的,甚至对于行人情,通关节的事都不会赞成,他是一个一板一眼的人,但也是个古道热肠,最喜欢助人的正直青年。
果然崔允明对李益的义举大为激赏,钦佩地道:“表哥,你真了不起,居然有这种魄力。”
李益笑道:“不平则鸣,人之常情,尤其是今见到郑夫人后,才知道她是多么可敬的一位妇人,你也会忍不住一伸援手。”
崔允明讪然道:“事情如果给我碰上了,我自然不会袖手,但我没有表哥这份才情,不会做得这么漂亮,最多挽起袖子,打那恶奴一顿而已,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给人家添麻烦。”
李益叹一口气道:“是的,霍王府的势力很大,斗是斗不过的,所以我方会收留了小玉,想靠这批名流朋友为我撑撑腰,再者也使不玉有个归宿,虽然郑夫人很谅解,而且也是出之于他们的请求,但总不免会落个趁人之危的批评,不过我问心无愧,也就不在乎那些了。”
崔允明道:“没关系,我会替你解释的。”
这才是李益的真正目的,但他很聪明,不作请求,让崔允明自告奋勇地提了出来。
李益带崔允明见了霍小玉与郑净持,这个忠厚老实年轻人博取到郑净持由衷的好感,而郑净持端庄祥和,也使崔允明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当他们表兄弟在外厅准备接待客人时,霍小玉则带着桂子与沅沙到厨下去帮忙老张妈拾夺菜肴去了。
郑净持与鲍十一娘则开始了一次私谈,她轻轻一叹道:“十一妹,你如果先把崔少爷带来,我就会另作一种打算了,我宁可舍弃一切,把小玉嫁给他。”
鲍十一娘道:“净持姊,你认为崔公子比十郎好?”
郑净持摇摇头道:“我对相人术还有点经验,崔少爷的人品,才情,没一点比得上十郎的,但是他忠厚可靠,小玉跟着他,可以名正言顺地遣嫁,而且绝不会吃亏,十郎不是不好,但我总觉得他心机重了一点。”
鲍十一娘道:“净持姊,你原先开出的条件是要个清华门第而且有功名的世家子弟的。”
郑净持道:“是的,那是我自私的想法,我认为有了那两项条件,可以抗拒王府的迫害,后来我想想又觉得不妥,如果有崔少爷那样的一个年轻人,淡泊名利,我只要肯放弃一切,把小玉嫁出去远离京师,王府也就不会追究的,而小玉的终身也踏实多了。”
鲍十一娘道:“以前我也这样劝过你的呀,如果你同意了,我早就进行妥当了,长安市上找崔公子那样的年轻人并不难,可是要找十郎那样一个有担待,有魄力,而又符合你们条件的世家子弟倒是真不容易!”
郑净持低头不语,鲍十一娘道:“如果你现在有意,也还来得及,我可以把十郎说动退出”
郑净持一叹道:“迟了,木已成舟,十郎即使同意,小玉也不会答应了。何况崔少爷也不会接受的。”
鲍十一娘道:“是的。崔公子是个拘谨的人,跟十郎又是姑表兄弟,他是绝对不会答应再要小玉的,但要找崔公子这样的年轻人,百儿八十的也不难。”
郑净持一听道:“会有这么多?”
鲍十一娘笑道:“忠厚,老成,淡泊,可靠,这些都是普通人的条件,伸手就可以捞上一大把,所谓英才难得,就是这个意思了。”
郑净持道:“只怕小玉不会同意的。”
鲍十一娘苦笑道:“小玉不同意,王府也不会放松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十郎那样惹得起王府的。”
郑净持长叹一声道:“算了!生死祸福皆由命,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鲍十一娘道:“净持姊,怎么到了今天,你还三心两意的,难道十郎昨天又做了什么令你不满意的事?”
郑净持轻叹道:“那倒没有,只是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老王爷的萧索,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当着我的面,把手上的一颗珍珠投进了浊水里。”
鲍十一娘道:“你想得太多了。”
郑净持道:“不,我自老王爷宾天后,一直念经礼佛,已经心如止水,从来不做梦的,这一梦大为蹊跷。”
鲍十一娘道:“道梦是什么意思?”
郑净持道:“小玉是我最锺爱的女儿,投掌珠于浊水。分明是指小玉将来的收场不好。”
鲍十一娘笑道:“你怎么光是往坏处想,珠生于蚌,蚌生于水,明珠入水,不就是有了归宿之意吗?”
郑净持苦笑道:“我也希望是个好兆头,但老王爷的脸上为什么会带忧色呢?”
鲍十一娘默然片刻才道:“净持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昨天我约十郎来的时候,只是让你们相一相,但你们立刻就决定了,最奇怪的是小玉,前天说的时候,她并不太热心,昨天见到了十郎后,她好像就着了迷似的,不但满口答应,而且还急着成亲,何况有许多事都非常巧合,好像这桩姻缘是早经天定了似的。”
郑净持默然片刻才通:“是的!一切都似乎早已注定了,所以那许多巧合的发生,使人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十郎是个很慎重的人,这是我可以看得出的。可是他昨天答应这件事时,也好像是毫无考虑”
鲍十一娘道:“是呀,昨天回去后,我还在奇怪,以他平时的为人个性,他不会这样草率的,因此我觉得这件事似乎是老天爷在作主,根本不是人力能扭转的。”
郑净持最后只是长叹一声道:“现在说什么都迟了,而且到现在为止,十郎的表现比我想像中好上多少倍,但愿老天爷可怜我们母女,让他永远这么好下去,别叫小玉受什么灾难!”
两个妇人的表情都很沉重,虽然她们都在口头上找出好话来安慰自己,但在她们的直觉上,却似乎都有犯罪的感觉,好像是她们把小玉硬给推下了不幸的火坑里。
客人渐渐来了,她们没时间再多作私谈,因为李益今天所邀请的人都是斯文中人,而且也都是鲍十一娘的旧识,所以她也得出去帮忙招呼。她出来的时候,李益在门口去迎接继续来到的客人,崔允明却被几个先到的客人总得满身大汗,因为李益请客的时候耍了一手绝招,没有说明为什么。
他要借重这批名流朋友,作为日后对付霍王府的声援,唯恐先说出来,有人会考虑到日后结怨霍王而拒绝赴宴,但这些客人来到之后,首先是为庭院中豪华的建设而目眩神摇,要不是李益在门口相招,他们几乎都不敢进来,来到之后,一个劲儿地向崔允明追问详情,崔允明受了李益的嘱咐,不敢先说,他又是个老实人,不知道如何用假话去搪塞,因此被逼得满身大汗。
看见鲍十一娘进来,他如释重负,连忙道:“鲍娘来了,她比我清楚,你们去问她好了!”
借着这个机会,他把担子往十一娘身上一推,匆匆地赶到外面去了,厅中坐着五六个客人,全是鲍十一娘的熟人,其中以湖湘蒋子与鲍十一娘最熟,立刻就叫道:“好哇,难怪君虞不肯明说,小崔也在左右支吾,原来是你这老妖狐把君虞给迷住了,莺屋藏娇,喂!老和尚,快拿出你的无边佛法来降妖。”
被称为老和尚的是诗僧心印,也是长安市上一怪。他是个出家人,却不忌荤腥酒肉,行止跌宕不羁,秦楼楚馆,平康里巷,他照去不误。吐语风趣诙谐,诗才敏捷,棋酒无敌,游戏人间,是名流中的名流,战后的长安在乱中求治,粉饰太平,所以这个疯疯癫癫的怪和尚倒是成了长安的名人,酬酢间很少有他不到的地方。
除了那身穿着外没有人当他是和尚,除了一句口头禅--阿弥陀佛,他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和尚。
因此听见别人扯到他,他嬉皮笑脸地道:“阿弥陀佛,和尚道行浅,十一娘法力高深,和尚降不了她。”
鲍十一娘道:“大法师,我那点缠着你了?”
心印一笑道:“女菩萨身具无边法术,腾挪转移,颠倒乾坤,不把我和尚吞下肚去,已是大慈大悲,和尚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惹女菩萨。”
他说得煞有介事,鲍十一娘忍住了笑,存心要把话题岔开,因此紧抓这个题目道:“和尚老爷,别人说我倒也罢了,你是个出家人,居然也满口胡言乱语,好像我真是个妖精了,你倒是说说。”
心印笑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戒打诳言,和尚说话自然有凭有据,否则是要下地狱拔舌的。”
鲍十一娘柳眉一竖道:“好哇!你越说越像真的了,今天就要你拿个凭据出来,否则不等你下地狱拔舌,老娘先拔了你的舌头。”
她与心印是开玩笑惯了的,说话时毫无顾忌,时常斗口,别人看得很有趣,顿时忘记问话的本意了。
江都名士洪畴立刻操着他淮左官话打趣道:“乖乖隆的冬,疯和尚跟千年炼狐鲍娘子斗法,精采呵!精采!”
心印一翻眼道:“你错了。鲍娘子岂止是千年炼狐,她至少也有九千年道行,是商代坦己娘娘转世,长安帝都,连天子的紫气都压不住她,可见道行高深。”
鲍十一娘笑道:“和尚,你尽管骂我好了,假如你提不出证据来,看老娘饶得了你。”
心印含笑道:“眼前就是证据,和尚进门时,看见门口钉着有姑臧李君虞寓的牌子,这总不会假吧?”
鲍十一娘道:“不假,这本来就是李十郎的新居。”
心印道:“可又来了,前两天和尚还到过新昌里李姑臧的寓所,不过是聊称幽静而已。”
“我说过这是他的新居。”
“新旧之间相差太悬殊了,李姑臧别说是尚在候选,就是放了度文尚书,也不可能在这两三天内,置下这一片金碧辉煌的连云甲第,这不是你的神通广大吗?”
鲍十一娘笑道:“这是什么证据,列位老爷听得懂吗?”
洪畴忙道:“不懂!不懂!和尚别卖弄禅机,快说出来让大家听个明白。”
心印笑道:“姑臧子突然暴富,就算他在地下挖出了黄金,也不可能在一两天内抖成这个样子,只有千载炼狐,才能点铁成金,幻化山林,鲍娘子,说你千变万化,也逃不过贫僧法眼,这下子你可承认了吧?”
洪畴大笑道:“有道理,有道理,十一娘,这下子可叫和尚抓住了尾巴,显出原形了,你快从实招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鲍十一娘本想把话题扯开的,那知又回到本题上来,正在为难之际,忽而门口有人接道:“十一娘虽非千载炼狐,却真有点铁成金,幻化无常的神通,兄弟能够由陋室而移居华堂,乃是一番奇遇,而这段奇遇,完全拜受十一娘之赐,兄弟将各位请来,正是要与诸君共享。”
说话的是李益,他被崔允明由门口拉了回来,唯恐鲍十一娘无以为词而预泄了底细,而且来得恰是时候,解了鲍十一娘的围。
心印忙道:“姑臧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益笑笑道:“先让你闷一下子,因为这番奇遇太曲折了,从头道来,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每位讲一遍,兄弟可没有这么大的精神,还是等到大家到齐了,兄弟做一次说吧,而且还有仰仗诸君之处呢!”
他很懂得群众的好奇心理,吊足了胃口,就是秘而不宣,害得那些人一个个心痒难搔。
好容易等到快上灯的时候,客人都到齐了,盛筵摆开,李益很会做人情,他先商得了郑净持的同意,各投所好,用彩盘装了一包包的珍玩小品,每人送上一份。等大家都收下了,他才把盛装的霍小玉请了出来,向大家介绍道:“这是荆人霍氏小玉,各位见见!”
大家都为霍小玉的艳色震惊了,一个个张口结舌,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
霍小玉楚楚堪怜地裣衽作礼后,才依着李益的教导,红着眼眶道:“弱女不幸,备受豪门欺凌,虽蒙李郎仗义,得侍巾栉,但不敢以正室自居,仅希冀能得一枝之托而已,且异日安危难测,尚祈诸君子一伸援手。”
底下才把她母女的遭遇,以及委身李益的情由,约略地说了一遍,把一批名流都听得呆了。
李益是个很懂得制造气氛的人,他以戏剧的手法,介绍了霍小玉,再由霍小玉自述身世,引起大家的同情,他自己却在一边推波助澜,等小玉说完了,才接着道:“郑夫人矢志孤节,见凌于豪门,君虞虽一介书生,亦为之愤然不平,故以身任护花之责,庶几免使弱质飘零,诸君皆性情中人,想必也不忍坐视,君虞所望无他,只求在口碑上作一道义之声援。”
虽然有的人心里难免怕得罪王府是否上智之举。但在这个时候,却也不便表示了,而几个年轻人更是激于义愤,慷慨陈词,以为后盾。
李益很聪明,见目的已达,就不再继续推展使事态扩大,笑笑道:“多谢各位支持,郑夫人并不贪图王府权势,只求个安身而已,所以各位也请记住,今日乃君虞邀知己小酌,不是为王府招赘,这里是君虞书寓,也不是王府别业,玉娘为君虞红颜知己,非李氏室妇,为了顿全王府门第,我们已经委屈求全至此,如果王府再不肯放过,似乎也逼人过份了。”
洪畴最容易冲动,拍着胸膛大声道:“没问题,君虞,如果霍王府再来纠缠,我们大家联名告到宗人府去,也让他们这些世爵知道读书人不是好欺负的。”
李益笑道:“兄弟已有对付之策,但求息事宁人而已,真到万不得已时,再请各位申张正义,兄弟还有一件事向各位报告,就是十一娘自今日起,收帜脱籍,洗尽铅华,告别乐坊了,我们该为她一贺。”
于是大家又举觞为鲍十一娘道贺,只有心印哭丧着脸道:“鲍娘子,你实在偏心,姑臧子年纪还轻,和尚却已经年过半百,有这种好事你该先为和尚打点才是。”
鲍十一娘笑道:“大和尚,亏你还晓得自己年过半百,你也该照照镜于,看自己配不配?”
心印笑道:“玉娘子天仙化人,和尚自然不敢高攀,可是和尚一直在痴心等着你为洒家找个门当户对的婆娘,好还俗成家的,那知道你也收摊了,今后不仅相思无由寄,连小和尚也耽误了。”
众人哄堂大笑,洪畴道:“心印和尚怎么思凡了!”
心印道:“唯一的一条返尘之路,也被鲍十一娘给打断了,和尚纵有思凡之心,也只好光棍到底了。”
由于这一个笑话,敞开了欢笑的气氛,场面顿时热闹多了,妙语如珠。笑话一个个出笼,有荤有索,而且妙在谈的笑话,听了不会使人脸红,使得霍小玉又经历了一个生活面。
席散人终,她跟李益回房,才无限满足地娇倚在十郎身上道:“十郎!你的这些朋友真有趣,这所园子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热闹过,父亲在世时,也在这儿宴过客,客人来得多上几倍,却没有像这样愉快过。”
李益轻轻一叹道:“衣冠云集的宴会我也参加过,宾主都是衣冠楚楚,揖升而进,循秩品而坐,菜不过浅尝即止,酒不敢过量,谈话不敢高声,行止不敢逾矩,战战兢兢,那里说得上是宴会呢,简直是受罪,可是这种罪还是非受不可,有的人巴结门路,想挤一席还不可得呢。”
霍小王道;“为什么呢?”
李益道:“为了权势,下官奉上宪之召,能够受到邀请,就证明他在上宪心中还有点分量,怎不沾沾自喜,像今天所邀的客人,都是长安市上不得意的人,个个都是牢骚满腹,所以无拘无束,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
“他们不都是名流吗?”
李益叹道:“文人列入名流,就是不得意,春风得意的人,绝不会成为名流。”
霍小玉道:“这我不同意,天宝年间的李太白,不是一样的放荡不羁,还不照样能名动帝都?”
李益苦笑了一声道:“青莲居士豪情够了,醉草吓蛮书,曾令贵妃捧砚,力士脱靴,丞相磨墨,可是他的结果又如何呢?仕途困顿,仅以诗名扬天下而已。”
霍小玉沉吟片刻才道:“十郎!你准备做那一种人?”
李益想想道:“我不想做一个名士。”
“可是你交往的都是名士呀!”
李益叹道:“那只是一个过渡时期,在长安要想扬名,就不能不接近名士,要想在宦海中立足,也不能得罪名士,这些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
“那么你今天邀集他们只为了对付王府了?”
李益道:“也不尽然,我不能全靠他们的,别看他们在席上慷慨激昂,事情真要闹大了,他们说不定会袖手旁观,一个屁也不放,我只是让王府知道,我有这批朋友撑腰,也让王府知道,你已经属于我了,真到事情临头,还得靠我自己的。”
霍小玉歉然地道:“十郎!为了我们母女,使你受累很多,只是我希望你不要真闹起来。”
李益笑笑道:“你放心好了,不会闹大的,尤其是经过今天这场宴会王府也不敢再用压迫的手段了,那些人虽然帮不上大忙,却最会传递消息,长安市上都知道你我的事了,王府跟我斗大不上算,俗语说:穿鞋的不跟光脚汉斗,这一点他们很清楚。”霍小玉想想又道:“你的这些朋方以后还会来吗?”
李益道:“如非必要,我不想再跟他们多来往,常跟他们混在一起,固然能使当朝侧目,但也会使人有敬而远之的感觉,我就别想爬上去了。”
霍小玉有点惋惜地道:“那多可惜,我倒很喜欢他们,跟他们相处在一起很愉快。”
李益轻叹道:“我也知道,但天下事很难十全十美,欢乐能磨尽壮志,而且我也不能跟他们比,他们都有殷实的家产,可以不求进取,我还有一个家要维持,有一个母亲要养活。”
“十郎!我有钱,养家的事你可以不必顾虑。”
“那是你的钱,不是我的。”
霍小玉幽怨地道:“十郎,现在还分什么你我呢!”
李益笑了笑道:“就算你的钱可以通用吧,但我母亲辛辛苦苦把我扶养成人,期望我光祖耀宗,我总不能拿了你的钱去对她的报答吧?”
霍小玉这才低头不语了,李益笑笑道:“你生在王侯之家,足不出门,只不过见了几个疯子就觉得有趣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趣的事情多得很,以后我有了空,可以带你到处走走,你就知道这世界有多可爱了。”
第二天,李益带了二十万贯钱,送到鲍十一娘家里,但见她正在收拾行李,不禁愕然问道:“你要走了?”
鲍十一娘苦笑道:“是的,我虽然收了蓬,但长安市上认识我的人太多了,我那儿子坚持要我搬回去。”
李益想想道:“这是对的,要收就收得彻底,否则有些旧日相识,不知道你收了场子,仍然找上门来,使得大家都难堪,你那孩子呢?”
“跟他老子先回家去了,我在这儿等着再见你一面。”
李益怔了一怔,鲍十一娘凄然地一笑道:“十郎,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只想见你一次,跟你告别,而且是永远地告别。”
李益叹道:“这又何苦呢?我们仍然是朋友,你的家虽离长安不远,我可以经常去看看你。”
鲍十一娘毅然地摇头道:“不!你我缘尽于此,今日一别,大家就是路人,希望你别来,来了我也不认识你。”
李益道:“那是为什么呢?”
鲍十一娘道:“因为从今天起我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母亲,做个好妻子,把以前的一切都忘记。”
“我们不同。”
“是的,我们不同,在后来相处的一段日子里,你没有把我当个娼女,我也没有视你为客人,所以我才要求有此一会,这是一个可怜的妇人最后的一个要求。”
李益叹了口气:“十一娘,我也是一样,所以我今天送钱来给你,二十万钱是郑夫人谢你的,另有两万是我的私蓄,我知道太少了,但目前我只能拿出这么多,小玉的钱我不想动她,除非是为了打点选官的事,我才准备向她相借,但后来我也一定要还给他。”
鲍十一娘微微一怔道:“这么说来,你根本不打算跟她长相厮守!”
李益摇摇头道:“不,我没有这个打算,但我必须要为她设想,她不是我的正室,如果将来无法为她正名脱籍,她始终是王府的家奴,因此扶正的机会也很渺茫,我虽然玩了一套伪造脱籍的把戏,那只是唬唬王府的人,真到了大堂上,我绝对站不住脚的。这点你该清楚。”
鲍十一娘点点头,李益道:“我是个独子,也不可能久久不娶,等我的官职派定后,我母亲一定会为我设法择配的,而我地无法推辞,所以我必须为小玉留个退步,万一我娶的人对她不能相容,我只好跟她有实无名地守一辈子,我绝不负她,遗弃她,但也不能整天守着她,所以我不动她的钱,让她的生活不会有匮乏之虞。”
鲍十一娘叹了口气,道:“看来只好如此了,但你在老夫人面前最好先提一提。”
李益苦笑道:“我不必提,长安市上李家的亲戚多得很,经过昨天那一会,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姑臧老家去,不出多久。我母亲就会有信来的。”
鲍十一娘想想道:“那这两万钱你还是留下吧,我既然准备回去安安份份过日子,有净持姊给我的二十万也足够了,假如不用小玉的钱,你手头并不宽裕。”
李益笑笑道:“这个你就不必为我担心,我现在多少也是个名人,名士有个好处,就是弄钱的路子宽,坐在家里都会有钱送上门来,钱你还是拿去留着,将来为你的孩子打点一下也是好的,他不能跟我比,一官之求,非钱不可,如果我再宽裕一点,我会继续邦助你的。”
鲍十一娘感动地道:“谢谢你,十郎。”
李益笑道:“别说这种话,十一娘,我们是好朋友。从前是,将来也是,因此我不希望今后成了路人,即使不见面,但我会想念你,希望你也会想念我。”
鲍十一娘哽咽道:“我会的,我嘴里说忘了你,其实那里忘得了!”
李益道:“我们既然是以情互为联系,现在我想爱你一次,真正的爱你一次,出乎至情,发乎本心的爱你,希望你也以同样的心情来接受,然后大家在愉快的心情下分手,虽然不长相斯守,但我们的感情仍是存在的。”
窗外的日影渐偏,李益道:“该散了,十一娘记住,我们是好朋友,很亲密的朋友,假如你不希望我去看你,也请你有空来看看我。”
鲍十一娘点点头:“只是我们不能这样相聚了,跟令堂一比使我感到很惭愧,我忽略了自己的责任。”
李益一笑道:“那倒不必,各人的际遇不同,因此各人处事的方法也不必相同,在你说来,你已尽了最大的本份,你是不是现在就走?要不要我送你?”
鲍十一娘摇摇头:“我订了一辆车子,天黑时来接我,赶闭城前出去,二鼓前到家,我的汉子会在城外接我,不要你送了!”
“干吗要这样晚才到家?”
鲍十一娘笑道:“净持姊给我约二十万钱,在乡下是笔大财富,我不想让左邻右舍看见我带这么多的钱回去,我们家虽然称不起是个富家,但亲戚们更穷,我不想使他们太眼红。”
李益轻轻一笑道:“那我就先走了。”
李益走到外间,看见箱笼堆上搁着一具精制的镶玉琵琶,用手指一指道:“你把这个带回去?”
鲍十一娘道:“是的,这是我从薛驸马家里带出来的唯一纪念了,今后的寂寞岁月,完全要靠它打发了。”
李益轻叹一声道:“十一娘,如果你舍得,就把它送给我,让我为你保存吧。”
鲍十一娘微微一怔,李益又道:“它在我身边,比在你那儿有意义多了,我看见它,睹物思人,是一份美丽的怀念,它在你那儿,带给你的尽是伤感的回忆。”
鲍十一娘思索片刻,感动地点点头:“我明自你的意思,可是我怎么办儿?从早到晚,我又做些什么呢?田里的事不用我去做,家里的事也不用我操作”
李益笑笑道:“假如你要找的话,你可以找到很多可以做的事,每一件都比沉浸在回忆中愉快,记住,你回去是开始一个新的生活,不是躲在旧的阴形里。”
鲍十一娘终于笑了,笑得很妩媚,但也很爽朗。拿起琵琶往李益手中一塞道:“送给你!”
李益一手接住琵琶,另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脸颊道:“这才对,你该经常的笑,只有笑的时候,你才是真正的鲍十一娘。”
揽着她的柔肩,在她的额角上轻轻一吻:“现在你可以送我到门口了,只要你能常留着脸上的笑容,你就会发现世上并没有值得伤心的事。”
柔顺地,相偎着,两个人到了门口,李益放开她走了,踏着偏西的斜阳,那身影显得异常潇洒。
鲍十一娘是想笑的,但泪水已盈眶,她尽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但脸上的肌肉却异常僵硬。
她知道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了,最多,大家只能在记忆中投下一个影子,但也只是一个影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