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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遇见陈朔那日,刚好是楚仪的一年祭。楚仪没有名分,她虽心有余却也不能坏了规矩,连祭拜都不能。郡主见她怏怏不乐,便带她去郊外踏青。回来的路上,她们便遇见了陈朔。
那时陈朔也不过十二岁,灰头土脸,破衣褴褛,跪坐在九安街一处,身后一个破草席卷着,身前挂着个牌子,上书:卖身葬父。
换是平时,心善的郡主若是看到了定会伸出援手,可偏偏那日郡主走得乏了,在马车里便开始打瞌睡。楚汐本不愿理会此事,但想着若是能为楚仪做点功德也好,便让人停了马车。
若她早知陈朔竟克她至此,她当日绝对不会下车,定会恨不得再买匹骏马把她和郡主马上送回府里。
她下了马车,本欲宽慰几句,劝他有手有脚何必乞讨,其父在天有灵也定不愿见他如此屈辱。不想陈朔也是吃了枪药般,不明所以就开始恶言相向,句句诛心,激得她当场变了脸色,又不好在街上发作,随手扔了块玉牌给他,让他去当了葬父就别再呆在祈都,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他。
结果三日后,她再去景王府时,就又遇见了他。
那日他们二人争执,郡主听见了,碍着她面子,只是让下人稍后将陈朔好好安置。谁想那下人带陈朔来谢恩时,陈朔竟遇上了景王爷,三言两语甚得景王欢心,便收入了府中好生培养,景王同是个心善的,刀枪棍棒诗书画艺全都请了师父来教他。她每次来找郡主,都能遇见他在后院舞刀弄剑的,当然,她每次遇见他,定省不了一顿争吵,郡主从中调和多次都失败了。
她不喜他,全因他脾气臭。而他为何不喜她,她反正是想不出来。她自认她对陈朔已经足够好了,又是劝慰又是送玉相助的,只能说,陈朔是个白眼狼,而且比她还势利眼,只对郡主温言相向,对她一个国公之女是瞧不上的。
陈朔不是庸才,习文学武都极有天赋,在府中与她对骂了三年后入了军营,在军营呆了三年,官位也升得极快,她再见他时,他已经是上林丞右卫将军了,也是景王爷的左右臂膀。
彼时,她也在宫中做了两年长公主侍读,她一心争权夺势,长公主同是个好强的人,重用她并让她暗里笼络人心,但无论是与谁交好,但凡遇见了陈朔,他必定会暗中作梗,否则就是恶语相向,话里话外都是针砭之意,针锋相对。她不懂,怎么陈朔就长了年纪和脑子,心眼还是那个小心眼。直到她听信了父亲的话,开始与太子示好,从此就踏上了楚府和陈朔给她铺的一条不归路。
楚汐疑惑道:“这么久了,他还没升官啊?”
这也太奇怪了,从楚府一案事发到现在都快半年了,他本来就厉害,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官位应该‘噌噌噌’地往上涨才对。怎么她走时是什么模样,来时还是什么模样。
慕容放咳了一声,道:“快了,快了。”
楚汐看着他,双眼里都是质疑之色。
慕容放道:“陈将军五月前大病一场,久卧榻间,月前才恢复。”
讲这句话的时候,他将目光移向手中的玉牌,并不想看她神色。
那日在景王府,他见到的与她争执的男子,便是陈朔。她待所有男子皆是一贯的温和与疏离,唯独在陈朔面前像朵带刺的花,高傲与恶意一览无余。因为对她来说是特别的存在,所以才会那样真实。
然而为什么不愿见她神色,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他说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但好像都是在遇见她后才发生的。
比如,救她。
楚汐得势时,不停地为长公主出谋划策,使得长公主的势力越来越大。楚汐一败,反而险些将太子也拉下了水。她是个变数,而计划最怕的也是变数。他和方慕之筹谋了多年的计划,从前没有过她,以后也本不该有她。
方慕之对他的所为很是不满,他只能不停地表明他是为了计划的实施,在他看来以楚汐对皇室的了解,肯定能助他们一臂之力。他心知她从来不是不可或缺的,方慕之也知道,在劝说无效后离开了,却留下了一句话。她只让这个计划变得更惨烈,对他慕容放而言的惨烈。
他不明白,也一直不想去明白。
楚汐丝毫没意识到陈朔的病与她有关,或者她意识到了另一个层面上的。她点点头,道:“乐极生悲,该。”
“……”
“你既然讲到他,是太子有意招揽他?”
慕容放顿了一顿,缓缓道:“你怎么看?”
楚汐搬了张椅子,坐在书桌对面。她认真道:“陈朔是个有野心的人,太子降不住他。”
见慕容放许久不吭声,她继续道:“太子为先皇后所出,为嫡子。然而,皇后也有一儿一女,论长,长公主是真正的嫡和长,论贤,安王爷既是嫡,才干也远远在太子之上。太子是这三人中最笨的,他的位置当然坐的很不稳。你如今想要出仕,选择太子,看起来是个正统之路,但实为赌博。你若能助太子坐稳了位置,顺利登基,你就是太子一派的元老,未来君上的心腹,可是以太子之才,你能保证就算你能扶持得了他,他会听你的吗?”
慕容放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意外,道:“那若是你,会选谁?长公主?”
楚汐一噎,思索片刻,才道:“楚府……没有旧人能将我屋内的摆设记得那么清。”
慕容放脸上一红,正欲解释,又被她打断了。
“楚汐今日方明公子手段,想必公子已经将我调查得很清楚。我十四岁入宫为长公主侍读,日夜陪伴,自然与长公主的感情深厚些。长公主身份正统,才干也不低于太子,何况她居于后宫,比起皇子更受宠,她也有自己的势力。长公主有这个野心,她若称帝,作为侍读女官的我才真正有一席之地,不必靠为男人争宠而活。所以,若是换作从前的我,参与这场斗争,自然是选长公主的。
“但是,今日之楚汐,已然不是侍读女官、国公之女。我谁也不想选。如今我只是贪生怕死之辈,命在慕容公子手上,公子选谁,我就选谁。”
慕容放挑眉问道:“你不想做强者,不想要荣华富贵?”
楚汐神色平静,道:“命都不在自己的手上,想那么多干嘛。经历了生死一刻后,我特别怕死。”
他轻笑,道:“那若是陈朔,会怎么选?”
楚汐一愣,道:“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
他幽幽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讪笑道:“我没有那么了解他的。”
他还是不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她,丝毫不打算放过她。
她哭丧着脸道:“真的,我虽然常去景王府,但是一见他就吵,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吵架能吵两百日,剩下的日子就是没见到他的时间。后来他去军营了,再后来我入宫了,也没有联系,到了他从军营里出来,还是一见面就吵,明的暗的有理的无理的,反正就是没说几句好话。若是想找个了解他的,恐怕就只有郡主了。但是你别想打郡主的主意,郡主是我的!”
慕容放神色忽然放松了下来,问她道:“你为何同郡主如此要好?”
她一顿,从笔架上取了只未用过的毛笔把玩着,神色有些凄楚,道:“你是觉得很可笑吗。的确,一开始我与郡主交好,只是贪图景王府的权势,楚国公虽然是国公,但早就失了权力,在朝堂无足轻重。我与郡主交好,那些千金小姐才看得起我,才会与我说话。但是,郡主是真心待我。只有真心才能换真心,而世上的人都太精明,谁都不愿意先付出真心,真心只有用真心来换,可是有时候你付出了真心,别人却会把你的真心踩在脚下。
“所以我从来也不对人付出真心。但是偏偏有个傻子对我付出真心了,这么宝贵的东西,我这种人看见了就不愿意还她了,所以,我也只能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不经意地问:“那郡主对陈朔如何?”
楚汐脸色惨白。
郡主喜欢陈朔。她看得出来,郡主每次谈及陈朔写的来信眉眼里的柔情与羞涩。景王爷也很满意陈朔,若是陈朔娶了郡主,自然对他是百利而无一弊的事,而且陈朔对郡主也并非是全无情意。
但这情意里,几分是情,几分是图权之意呢?
陈朔不单单是陈朔,陈朔若是败,若是伤,伤心的还有她的郡主,被波及的可能还有整个景王府。
她强装镇定,问:“陈朔选了谁?”
“他还在观望。你觉得呢?”
“景王爷有参与吗?”
慕容放顿了片刻,道“……你以为他真的会一直跟着景王吗?”
过了良久,香炉里的香也要烧尽了,她才舒展开皱着许久的眉头,放松地靠着椅背上,道:“你对太子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笑着看她。
她对他伸出手,道:“保景王。我和你合作。”
他玩弄着手中的玉牌,道:“怎么合作?”
她笑,道:“如你所想。攻心为上。”
凉意从掌心泛开,又被炽热的体温压下,晶莹剔透的白玉玉牌放在她的手心。
“成交。”
玉牌上书二字: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