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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与他目光交汇,眼睛像压满火药的玻璃珠,沉默中暗藏危机。寒意由凯文的一双肩胛骨之间散开,那感觉类似一脚踩中了蝰蛇的尾巴,骇然凝望毒蛇酝酿攻击前的几微秒……当他们围坐在篝火边时,凯文曾听说过古老林地中树妖女的故事:有一些橡树日久天长,学会了化成美貌女子的形象,专以神秘的眼神下咒。若有路人禁不住诱惑,与她在林中幽会,一吻之后必定小命难保,灵魂缠绕在枝头如风中游丝,从此再不得安息。
否认着脑中荒唐的念头,凯文表情狼狈,感觉越来越像个傻瓜。偏偏这时,头痛变成一只乱抓乱挠的野猫,脑袋里仿佛存在什么多余的部分,压迫着眼球,令他的全部视野扭曲加宽,连对时间的感应也出了问题。周围的人行动越来越快,疯狂穿梭来去,鸭子般扭着屁股,嘴皮子一掀吐出二三十句废话,像一群哈哈镜里的魔鬼……只有那姑娘不受影响,继续专心盯住他,挂着毫无道理的怨恨表情。
最前一辆车上有人大声吆喝,呼声震耳欲聋,凯文找机会错开了目光,让乱跑的影子们恢复正常。他故意忽视仍在瞪眼的女孩,先去安抚自己脑袋里的伤口,顾不上其他了。
也许五分钟过去,也许只有十来秒,痛苦烟消云散,跟开始时一样突然。凯文抬头再看,女孩已没影了。或者她是个工于心计的妓女,甚至是一个逃跑的奴隶,可不知为什么,竟然盯住自己不放了!凯文自问,难道某天夜里喝多了酒,我有对她怎么样吗?
跟在别人身后机械迈着步,凯文的心情被搞得一团糟。伤势比想象中更严重,必须找老乔看看去;至于受伤的原因,他心中郁闷,却不敢贸然跟凶手对峙,怕无人能支持他的控诉;再加上,愚蠢的兄弟安格斯正与毒蛇同车,生命时刻都有风险……凯文的脑子像一条单行道,容不下两三辆大车,他原本缺乏同时应付两件事的才能,何况面对着如此窘境……如果非得在三个危险中挑一个解决,安格斯的处境更值得担忧,得想法子让他意识到危险才行!
“山坡上滚下一棵树,该死的路给堵了,幸亏没把人砸出屎来。”
“把眼珠瞪圆呀!怕是强盗设的路障!”
“乌鸦嘴滚蛋!”
尽管日头歹毒,车队前面仍聚起一拨好事者。“死树”是棵多年生的赤松,豁口位置参差不齐,松油味浓重,看不出是怎么断的。赤松拥有茂密的树冠,正处于最佳的生长期,莫名其妙,变成了横在路上的沉重障碍。
“先休息一会儿,落落日头再搬。”
没人乐意顶着烈日干苦力,领队又在车里装死,剩下几个人一合计,都同意原地暂停,让牲口歇歇脚。不知哪位支起了遮阳棚,于是不大一会儿,兵器换做啤酒杯,人们顺利地开了牌局,铜板和镍币在汗涔涔的手掌间传递。仍有个把人想要保持警惕,但敌不过热浪,过会儿也都各自休息了。凯文倚着车轮辐坐下,一边嚼草叶,一边设想如何去说服安格斯。幸好头疼过去,脑袋重新开始了运转。
“我说陀螺,见‘铁砧’没有?”过不多久,图米走过来问他。
反应半天,凯文才意识到“陀螺”是自己的外号,“刚才跟老乔采药呢,凭他那块头能躲到哪儿去?”
图米擦着汗,手臂的汗毛都打了结,犹豫一会儿才说:“跟我走,有事商量!你不用帮腔,只要站我旁边就行。懂吗?”
凯文感到一头雾水,只好随他回到领队的篷车前。他惊讶地发现,佩德罗站在露天地里,白脸庞闪闪发亮,像根半融化的蜡烛。“白眼”老乔躺在车篷下不见动静,难道受了伤?“铁砧”平时和老乔形影不离,此刻竟不知去向。
佩德罗脸上的阴影盖过了艳阳的反射,用一种均匀的速度向四周扫视,森寒目光足够挖地三尺。凯文咽一口唾沫,相信这才是走私者的真面目——一个名副其实的危险人物。
图米用旁观者的态度说:“算上‘铁砧’,已经失踪了七个……还是八个人?有谁跟咱们耗上了!不过,眼下几位老伙计要么卷铺盖卷,要么生死不明,再迟几天的话,老大,你可就全凭自个啦!新来的一帮谁都靠不住。”
看领队不动声色,凯文也没话说。其实事情并非今天才开始的。
个多月前,“拐子”唐尼等人中途变节要把领队做掉,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不断有人神秘失踪,新来者难免怀疑自己上了黑船,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幸亏还剩几个入伙较早的旧人及时扳回局面。当时凯文与安格斯加入不满一年,照理算不上“老伙计”,但像样的新人太少,他才破例得到佩德罗的信任。如今老伙计只剩下“臭鼬”图米、“白眼”老乔和缺席的“铁砧”,果真如图米所说,下一步连凯文都有重大危险。听图米的话音,已经有溜之大吉的意思,他要是一走,领队肯定变成孤家寡人。
“老大,都到这地步了,给兄弟们交个底吧!”图米试探道。
佩德罗无表情,先看道路,再看伤员。既然他仍不想吐实,凯文只得去查看老乔的情况:表面没有外伤,但老乔整张脸蒙上一层死灰色,肌肉软绵绵的,呼吸时断时续。记起老乔随身携带的药包,凯文从里面摸出个铁盒子,取出一粒药来。
“老乔说他身上有强心剂,万一倒下了可以服用半粒,也许有效呢?”领队看着图米,发现他也没意见,凯文便撬开老乔的牙关,把半粒黄色药丸送入喉咙深处。
等待变得非常漫长,佩德罗终于耐不住阳光缩回到车棚下。在阴影里蹲了半天,他才慢慢地说:“自从小妮子跟上咱们,倒霉事就没断过……”
一开始,走私的骡队途径军事分界线以西、被王国正规军掌控的普罗什科城,虽然和城门的守军早有默契,但这次运输的并非茶砖,而是封入蜜蜡的复合铝材。边境有个神秘买家愿用金锭大笔收购,充当远射弩的弓片,经过正确的组装,新型强弩能在几十码外洞穿厚板甲——国王的骑士肯定不乐意听见这个消息。
做着足够掉脑袋的买卖(凯文摸摸脖子,忽然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何种风险),本不该节外生枝,但佩德罗的一位老相识向他引见了一男一女,托他将二人顺路偷运过境。女孩是个抱骨灰坛的小哑巴,男的自称是她养父、一个病弱的独眼老头,随时一副要断气的死样子。
“我还奇怪,干嘛非接这单呢。”图米点着烟斗,好像随口一问。
佩德罗从身上摸出个天鹅绒口袋,直接抛给他看。
先听声音,再称重量,图米往袋子里一瞧,马上吹起口哨来。“万恶的银币之神的秃头啊!”他用两根手指勾出一颗晶体,借着阳光仔细端详,“一袋子金刚石!嘿嘿,拿这玩意付账,还不如说‘我有钱,来扒我的皮’呢!”
佩德罗叹口气,恢复了一点平时拿腔拿调的派头,“对对对,我一看这种情形,总不能一口答应不讲价啊。”
图米和凯文无助地对视,心想你不愧是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那会儿财迷心窍,我就说这趟活儿风险太高了,按价码只能捎一个上路。谁曾想,老头痛快得要死,说只要送他女儿到霍顿勋爵领就行,还说他稍后就到。哎呀呀,口气之大,跟长了翅膀会飞似的。”
凯文疑惑地问:“如果他能随便过境,干嘛要出大价钱给别人赚?再说钱都付了,怎么保证人一定送到呢?”俗语说“佣兵的信誉不如狗”,走私贩子也强不到哪儿去。这话他差点脱口而出,幸亏及时忍住了。
佩德罗脸色更苍白了,简直要渗出惨绿来,“袋子,自己看吧。”
图米从装金刚石的袋子底下翻出一张纸,按照折痕展开,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绿色的文字,硫磺味扑面而来,像条条生锈的蚯蚓。
“古代摩曼语,掺杂了一点深渊俚语。”佩德罗的声音极其沮丧,像被铁链拴住的猎狗,“见到字据我才明白,委托人要么是个恶魔仆从,要么就是恶魔本人……一张字据已经够啦,咱们全都跑不了!”
“臭鼬”图米反射似的吐一口痰,把石头连同袋子掷还给主人,连忙摆出驱邪的手势,喃喃乞求银币之神的护佑。
佩德罗望着他说:“现在退出太迟喽,兄弟。这张契约上写得明白,一袋子石头里有一颗被下了噬魂咒,表面看不出来。要是小姑娘没能完完整整、准时送到地方,每隔七天,噬魂咒就要拿活人当祭品。哪怕扔下石头,队伍里每个人都会在冬天以前咽气。契约是用纯种恶魔的血写成,效力非同一般,我试过各种法子,这张纸果真是毁不掉的……活见鬼了。”
凯文算算时间,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没错,这钱比贩运武器难赚得多,已经搭上了好几条人命!
图米对佩德罗的解释极不满意。“原来这样啊,呵呵。”当然,没人希望听到自己将成为恶魔的晚餐。“老大,跟你这些年没少干提着脑袋的生意,可至少该告诉兄弟一声,死也死个明白。本来我不同意招揽新人,难道你觉着人多了能安全点?有屁用!说句实话,其实你根本进不去勋爵领吧?转这么多天,老伙计完了,现在怎么办?!”
“哼哼哼,翻脸够麻利的,靠不住呀靠不住!你以为招一批狼崽子是为救我的命?笑话!我死过好几回了,有什么可怕的!”
“把石头看得比命还重,你的确不怕死。呵呵,更别说同伴了。”
发觉气氛越来越僵,凯文不得不打破沉默,“老大,敌人的厉害我一点也不清楚,但这事听起来跟打猎似的,我想……”
其余两人一块瞪着他,却没人先开腔,凯文只好硬着头皮说,“射箭时,弓弦的响声比箭飞得快,兔子之类的猎物耳朵特别好,有经验的猎人不用响弓,只求一箭毙命。不过即使不成功,兔子也不会反抗,扑过来没啥危险,但聚在一块的大群动物就不同了。比如说鹿群,力量比人大,跑得比人快,单单警惕性没那么高,适合长距离追猎。打这样的猎物不能硬来,得动脑子,设好陷阱声东击西,有时故意让弓弦发响,好驱赶动物往陷阱里窜。万一要面对面了,雄鹿顶死猎人其实很简单,没脑子的猎人各方面还赶不上一头鹿……我觉得咱们就像一群鹿,被人牵着鼻子走。猎人啊,无非是想靠鹿群过冬,不管他是怎么说、怎么干的,要吃肉才是真话。也许猎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凶,只要鹿群聚在一块不上当,就能叫他空手回家。”
佩德罗阴沉着脸,“你小子呀,是没尝过猎人的厉害!”
图米叼着熄灭烟斗,半天才开口,“陀螺的话不是没道理。咱们吃过大亏,懂得人家的厉害,心里先抱定了完蛋的意思,可正因为这样才容易给唬住。细想想失踪的那些,的确是先挑了软柿子捏,然后才轮到扎手的,好像‘猎人’先前底气有些不足,但时间一长,活儿干的越发顺手了。”
佩德罗仍然摇头,却不再提出反对意见,凯文不禁猜测他之前究竟吃过什么亏,好端端吓成这样。这时车里的老乔突然咳嗽起来,**着动弹几下。三颗脑袋立刻凑到他跟前,图米抓住老乔枯瘦的手,耳朵贴到他嘴边。老乔含糊地嘟哝着,只听见“灰!灰!”这个字重复两遍。
图米皱起眉,“骨灰坛?早查过,没古怪呀!”
佩德罗似乎有了决定,嗖的跃下车来,“我去找那姑娘,图米找块影子藏起来,负责看好我后背。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正主儿不现身,你就给我接着等。”然后才冲凯文说,“陀螺留下照看老乔,别惊动其他人,哼哼,反正都他妈靠不住。”
凯文用力摇头,“我兄弟……”
结果对方轻按一下他的肩膀,传来持续不散的寒意,“唉唉,知道为什么信得过你吗?”
这话并没有答案。图米不知打哪儿抽出一把匕首,用指甲试着锋口,两人各瞧他一眼,就快步离开了。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凯文心头惴惴,很想把武器抄在手里,而不是赤手空拳陪一个半死的老人。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老乔侧身虾一般弯曲着,突然开始咳出大量鲜血。凯文慌了手脚,嘴里向不知哪个神祗胡乱求助着,其实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不断轻拍对方瘦骨嶙峋的背。虽然不懂医疗,凯文也感到生命正飞速离开这具躯体,老乔激烈地痉挛,五指的力量也越来越大,厚厚白翳蒙住了他圆睁的双眼,像两面浑浊的空镜子——
猛然停止祷告和诅咒,凯文?格瑞像个白痴那样大张着嘴,从对方眼里发现了一幕奇景。他看见,有个不断膨大的囊肿正从自己的右后肩处拱起来,血肉模糊的一小团成长速度奇快,几乎马上形成了基本的轮廓:那是个缩小好几倍的独角恶魔的半身像,右眼只剩漆黑的眼窝,若干触须取代了手臂,让他更接近一只搁浅的章鱼,左眼依然如火炭般熊熊燃烧,嘴角甚至勾勒出一丝笑纹来。
一条触手对着他后脑勺的伤处轻轻一扎,针刺感一路上行,仿佛有微量液体直接被注入了脑丘。
对这名鸠占鹊巢的不速之客、对从自己身上分裂出来的活生生的梦魇,凯文?格瑞没有丝毫痛苦埋怨,反而比刚才更加冷静。那一针送来的化学物质令整张脸松弛下来,他从垂死之人眼中最后一瞥,看见了来不及抵抗、必须放弃一切自主的奴隶。思考被轻易地**了,恐惧被人为掐断,内心泛起的麻木像永恒冲刷着海滩的黑色浪潮。
“喜欢打猎,是吗?”恶魔说一口漂亮的通用语,直接利用了现成的声带——刚刚还属于前任主人的声带。他咳嗽三声,调整了音调和音色,略带喉音的乡下嗓门马上转变成悦耳的男低音。“洛芙,洛芙!”
听到主人的召唤,哑巴姑娘像个小老鼠似的凭空出现,恶魔轻松指挥着新获得的手臂,“咔嚓”拧断了老乔的脖子,然后板着脸说,“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