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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呼喊与细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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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恶魔。

    被称作恶梦中的生物,杰罗姆八岁以前,描绘其形象的人还可能受到鞭笞和流放。在之后的生命中,他见过许多外型各异的这类生物,它们却没在他的恶梦中出现过哪怕一次。直到许久以后,杰罗姆才明白,人的恶梦只能由人来构成。

    人才是人的恶梦。

    ******

    ——找到了。沉思房间。两个都在。

    朱利安传来准备就绪的想法,当先进入走廊。杰罗姆紧跟着他,两人的隐形状态由于发动进攻已经变成若隐若现;还差几步,杰罗姆已经能够感觉出空气中的硫磺味,恶魔正用古摩曼语交谈。

    杰罗姆很清楚,大部分法术对恶魔都不太有效,除非先使用“诅咒术”、“降低抗性”之类的法术,否则魔法很难起到决定性作用,这时刀剑比咒语更容易得手。他们只能连续使用致命杀招,希望运气和暗算能让胜利的天平向他们稍微倾斜。

    朱利安默然发动,一道“闪电术”角度刁钻地斜飞进沉思房间,激烈的吼叫马上沸腾起来;闪电在力量衰竭之前,至少反射了四次,两个恶魔即使拥有强大的抵抗力,也在没有防备的突袭中受了伤。

    等他们冲出沉思房间,朱利安已经退到杰罗姆身后,“破魔之戒”放射出无数钢钉,直接重创了当先的恶魔——他只来得及张开一侧肉翅,缺乏掩护的身体和臂膀被贯穿数次;后面的恶魔用肉翅把自己裹住,即使强大的钢钉阵列,也只能在比盾牌还坚实的翅膀前停下来。

    杰罗姆向斜后方退却,朱利安手中的“叹息法杖”已经射出一片扇形光幕,光幕中的生物马上要接受体质和意志的考验——不够强壮的将受到足以致命的寒冷伤害;如果对方的体质能够对抗这一威胁,他们眼前还会出现致命的幻影,只要心智稍有动摇,仍将难逃一死。这种高度致命的武器由协会为“蓝色闪光”专门配备,用于扭转战局和震慑敌人,整个作用过程将在一秒内完成。

    果然,身受重伤的恶魔在哀号中结成冰块,直接被法杖杀死。另一个没受多少伤害的恶魔,则成功通过了考验,毫发无损。

    整个突袭过程持续了不到半分钟,两名强敌一死一伤,再次证明了快速的、毫无预兆的猛烈打击,在作战中能起到的效用。不过他们的好运气似乎到头了,杰罗姆来不及动手,恶魔突然跃起,从他们头顶掠过。

    尖利的爪子离他的头皮只有一丁点距离。杰罗姆只差一点就要终身佩戴一顶假发——实际上,更可能出现的情形是他的颅骨被整个贯穿和粉碎。

    恶魔堵住了后方的去路,然后直接抛出一团绿雾。

    墙上的烛火一下子熄灭,蜡烛融化以前,铜制烛台已经露出了酸蚀的痕迹。恶魔鲜红色皮肤有如一副密闭的甲胄,双层眼睑和弱酸性的体液使他完全不受绿雾影响,站在弥漫的液滴中,只露出两道星火跃然的瞳光。

    杰罗姆和朱利安只是人类。如果没有环绕周身的“防护强酸”保护,顷刻间就会冒出烟来。杰罗姆没剩下其他选择——恶魔已经开始施展“解除魔法”——生死一发之间,他前俯,短剑加速到极致,标刺对方下腹部。

    肉翅毫无悬念地挡住了这一击,咒语已经完成,“解除魔法”把他们身上大部分防御法术剥离干净。

    同时,朱利安施展“骤风术”,酸雾被推出走廊,消散在正殿中;杰罗姆还是闻到扑面而来的刺鼻气味,发梢和双肩蒙上一层湿气,脸颊火辣辣的疼。

    恶魔收回肉翅,向杰罗姆扑来。第一次短兵相接,利爪从他肩膀划开三道血槽,短剑割开了红色手腕上一段血管,红色和黄绿色鲜血交织涌现。

    双方来不及意识到疼痛,恶魔发起了第二次进攻。

    双翼贝壳状合拢,两爪交叉,坚硬的角质指尖十字形撕扯杰罗姆前胸;杰罗姆完全消失在肉翅包裹之下,短剑和指爪交击声传来,一条弧形血线从恶魔双翅间向上飘飞。恶魔痛叫,杰罗姆左胸被刺出一个小洞,在张开的双翼中间向后滚翻,血从伤口汩汩流出。

    恶魔按住右臂被割裂的韧带,发出怒吼。

    朱利安双手平放在杰罗姆肩膀,“沸血术”麻痹了痛觉,伤口周边肌肉猛烈收缩,血流顿止。杰罗姆双眼充血,力量提升一倍,全身散发出芬芳的肾上腺素气息;他狂暴地前冲、挥剑,恶魔左臂少了一根手指。

    两个近身交战的对手完全失去理智,肉翅带起的强风呼啸而过,穿越狭窄的门扉,发出凄厉啸叫;短剑施加一串闪电般的连续攻势,恶魔节节败退,伤口外翻,周身腾起泛着硫磺味的血雾。有几次,对方的指爪已经挑破皮肤,却无法更进一步,造成严重伤损;短剑差不多斩中恶魔面部,又在翅膀的挥击下被迫收回。

    正在难解难分时,朱利安手中射出的火箭掠过杰罗姆耳畔,无比精准地命中恶魔颈侧;杰罗姆挂着汗珠的鬓发被火箭的热力烘干,恶魔的颈动脉却炸开一片血火交织的惨景。

    战斗接近了尾声。

    半跪的恶魔在对方无情的攻击中哀号不止,短剑和魔法展开单方面的屠戮,新的伤口被剑刃剖割,然后总有恶毒的火焰烧灼它们,直到抵抗被完全瓦解。杰罗姆用短剑贯穿恶魔咽喉,发出哭泣般的单调呼喊,他张开嘴剧烈喘息,鲜血混合着唾液和汗水沿下巴滚下来。朱利安迟疑地准备一道“震慑律令”——“沸血术”可能带来癫痫发作,或者彻底的疯狂。

    杰罗姆异样的眼光令他感到恐怖——不含喜怒的冰冷瞪视,一个陌生的存在透过这双眼睛注视朱利安。法术蓄势待发,握剑的手却颤抖了,杰罗姆跪倒在尸体旁,伤口裂开,意识接近崩溃……他只觉得自己被架着,走过无光的甬道,一片嘈杂传来,黑暗覆盖了他。

    ******

    “喝了它。你的好日子到了!”

    团长脸色如常,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他。苦涩的根茎熬成浓汤,每一口都让胃肠翻腾不已,只三两口,脸颊就失去了知觉。“好好干,别手软。大人物正看着呢!”

    紧张地咬咬嘴唇,他感到手中的短剑被冷汗浸透,身边的少年禁卫都在默念“沉默者”的祷文,不少人无法控制地抖起来。

    一个团员晕倒了,他从队列中大声说话。

    “贾斯汀,霍克,出列。把他抬回营房去。”

    命令被马上执行,这让他感到肩负的重压。接下来这个大队里每一个人都要按照他的指示和敌人拼命。至少在战斗结束前,他必须保有清醒的头脑,并且活着。

    阳光从未如此刺眼,三人一列,少年禁卫们排成方队,急行军离开行营。片刻功夫,就遇上了回营的禁卫军第三团——他们满身血污,表情轻松,短剑和徽章挂在脖子上。

    他看见第三团团长,那人往地上啐了一口。

    “小闷蛋们打扫战场来了!伙计们,注意——致敬!”

    队伍爆发出一阵乱哄哄的笑骂,有人冲他们作出下流的姿势,口哨声此起彼伏。

    少年禁卫像一个个哑巴。没有他的命令,他们的舌头都得老实呆着。同样的,只要他一声令下,对方会马上后悔自己的轻率。

    队尾的伤兵里头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低头走路,一条膀子吊在胸前。那是“琉璃人”桑度曼,他认识这人有两年了,性情温和,喜欢谈天说地,就是每次出征都要挂彩。桑度曼慢慢抬起头来,向他流露出一个惋惜的眼光。他想起对方最后一次聊天时说的话。

    “你们快要上战场了,第一次不过是聚歼残敌,下手要够狠,才能赚来王储的欢心。不过,保持队形最重要,没有谁生来习惯杀人。这是一次考验,会把不胜任的送到地方去守边……”桑度曼长久没有说话,眼望着篝火出神。“……第一次最难,往后就因人而异。有的人没什么感觉,大部分人很快就会习惯,还有的……永远也没法好好睡觉了。”

    他不担心将来,担负的使命会给他无穷力量,荣誉与他同在。

    就算面对千军万马,他也会像个罗森军人那样从容赴死。

    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不断对自己说。但是现实还是出乎预料。他迷惑和迟疑,却照常下令排成两行,左右看齐。

    “保持队列——中速前进!”他的声音稳定如常,内心却转着不该有的念头。

    ——这些人看来很久没吃饱过了,他们根本就不懂阵形,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第一排——注意间距!”他左右看看,一千铁骑把小股敌人围在中间,他们担负收口的位置。随着包围的紧缩,眼前敌人变得清晰起来。除了惊恐和憎恨,他看不出敌人还有什么斗志,有的已经跪下祷告,还有一个尿了裤子……

    “剑出鞘——预备!”闪着寒光的短剑排成一直线,后排的团员自动保持一剑一步的距离,三百五十人只发出铿锵的足音。敌人在这支年轻的队伍面前唯有颤抖。他们训练有素,杀气腾腾,看起来像刚出炉的苦麦面包,散发着罗森独有的冷酷特质。

    “现在——”他拉长声音,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几次说不出那个词。第一排的少年禁卫已经接近敌人的长兵器攻击圈,磨尖的草叉握在手中,敌人留着热汗和眼泪,发出绝望的声响。他知道,如果再不能开口,自己人会为此付出代价。

    “突击!”

    一声令下,第一排士兵发起进攻。这时他们已经前进到令人胆寒的距离,被这股气势震慑,敌人稍一接触,就像镰刀下的野草一层层倒下。

    血腥味带来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看到自己人翻飞的短剑,割开面颊、咽喉、胸腔、小腹……大多数人都在呜咽——长官没有允许他们呐喊——强烈的感情被更强烈的军令控制着,有条不紊地施以杀戮。敌人倒下了,沾血的短剑还在拼杀,后排的战士面对着血肉横飞的一道堤坝,呼喊化成失血的嘴唇和五指,时刻等待投入战斗。

    “第二排——”他完全无视一名冲杀过来的敌人,把全副心神放在阵形变换的关键时刻。“前进一步!”

    身边的士兵一剑斩翻了敌人,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身。这时简单的疑虑已经被厮杀带来的酣畅感取代,他抹一把脸,给士兵一记耳光。

    “回你的位置!赛林格!你的人太靠前了!马上向内一步!”罗森的将官没学过“后撤”和“退却”的指令,他只能用“向内”或者“回收”来表示;同时,这支不满员的大队没有配备号兵,将官必须扯着嗓子下达命令。

    队伍变成一条薄薄的平面,第一排士兵扩大间距,后方雪亮的剑锋立刻显露出来。两排士兵几乎合成一线,他在这时发出命令:

    “第一排——原地不动!第二排——前进一步!”

    堤坝变成了血的浪涛,两排士兵交替进攻,敌人的队伍被半月形压扁,两翼开始加快攻击节奏。他离开队伍的最右侧,不断调整进攻的次序,伤兵被替换下来,整个场面完全按照预想的情况发展。不到一刻钟,拼死反抗的人们就被精确地分割包围,沦为剑下亡魂。

    最后一名幸存的敌人被押到他面前,士兵作出请求说话的姿势。

    他点点头,对方用童稚的声音说:“长官,这是最后一名敌人。请您亲手将他献给我们的神!”

    包括周围的骑兵,所有战士发出一声低吼。他举起尚未动用过的短剑,抓住敌人后脑的短发。那人还很年轻,至多比他大上两三岁,胡乱抹擦过的脸完全麻木了,双目毫无生气,直直地看着天。

    掌旗官得到首肯,大声宣读敌人的罪状,最后加上一句“沉默者作证,正义必将得以实践!”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那人温暖的血肉掌握在他手中,马上就要被割断喉咙。

    这一刻不需要正义。

    所有目光投向他和祭品。战士们发出一声低吼。

    金属和肉体接触,传来令人惊悚的触感,颈血被一只钢盔接住,用来染红罗森的战旗。披着血染的旗帜,内心却一片冰凉——死者的体温还环绕着他,他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独自安睡。

    一名传令官骑马前来。“禁卫少年团副团长,王储命令你立刻觐见!”

    迷茫地抬起头,周围一张张带着稚气的脸孔变得如此陌生。

    那年他刚满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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