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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知道……市民们,你们都是文明人,请冷静些……”治安官被一堆前来投诉的人淹没了,他看来刚满二十,还没学会打官腔和推卸责任,徒劳的劝阻不能减弱抗议的声浪:
“刚有个扒手问我要十块钱,我说没有,他就改行做了强盗……你们还管不管市民的死活?!”
“我在市政厅门口被抢了个精光!把你的裤子借我穿穿……”
“王国打败仗都是因为有这么无能的官僚!”
“你们都在吃屎吗?!味道怎么样?”
……………………
治安官办公室里走出来一个精干的官员,他赭石色胸甲上画出一只狞笑的豺狼,关键是,他本人比画像更具威慑力。
“你们这些暴民!竟敢擅闯王国的行政机构!基吉尔,别跟他们废话!你腰带上还挂着榔头呢!以国王的名义,我宣布——你们被控非法集会、聚众闹事和通敌叛国罪!”
“先生——”人群很快安静下来,一个市民胆怯地问,“我们只是抱怨一下,‘通敌叛国’的罪名是不是有些过份?”
“有道理,”“豺狼先生”通情达理地说,“基吉尔,别傻站着!让他们把姓名职业住址全写下来,然后拿给那些当兵的……我估计军事条例更适合处置这类情况!”
人群很快消散了,基吉尔刚找到纸笔,对着空荡荡的大门不知所措。
看完这出闹剧,杰罗姆难过地发现,自己免不了要和一堆麻烦惹上干系。威瑟林先生显然不清楚,这时候把自己的队伍和城市治安联系起来会造成多大灾难。
“豺狼先生”一边用匕首修整胡须,一边含混地说:“嗯嗯,这很好,你的人负责巡逻商店区。商人?不不,商人都逃到东部省份去了,那里只剩盗贼团伙和强盗集团。重武器?当然!需要攻城锤吗?我给你锯一个……”
威瑟林先生交涉完毕,转身向杰罗姆他们站着的地方走过来。
“就这样,咱们的任务是巡视商店区。”他冷静地说,“必须保障商人的合法权益,武器主要用来自卫……不过,很多盗贼都是迫于生计,别把事做绝了……我相信你们的判断力。最后,”他停顿一下,“每天的固定酬劳是五个银币,每抓获一名强盗,奖励五个银币。乔,你和约翰一组,照顾一下他,帮他熟悉熟悉状况。”
杰罗姆直想溜之大吉,危机四伏的巷战可没什么吸引力,尤其当他必须为敌人着想时,不出现伤亡简直是奇迹!
乔沉默地点头,六个人分成三组,一会儿就到达了目的地。一看到商店区南门的情况,杰罗姆直接激活了“高等刀剑防御”,他想起“攻城锤”的建议——威瑟林应该要一个。
五名强盗蹲在胡乱搭成的路障前,大呼小叫地开了赌局。杰罗姆认出“刀剑市场”里的一个佣兵,现在也改作强盗了;路障足有两人高,用几十扇木门和拆下来的墙板作材料,堆的像座小山,可以想像他们已经砸开了大部分商铺。乔亮出一把长柄战锤,全由金属打造,竖起来比杰罗姆稍短些。
杰罗姆拔出短剑说:“长兵器在后,我先上。”
乔摇摇头,“威瑟林要求先交涉。威瑟林的命令必须执行。你看我的。”说完就直接走过去。
杰罗姆没见过这种战术,只好站在一边看。五个强盗发现有人,没拿正眼看乔,继续赌博。
乔说:“投降吧。”
强盗说:“十五!”
乔又说:“投降吧。”
强盗说:“二十!”
乔最后说:“投降吧。”
几个强盗一起瞪着他:“去死吧你!”
战锤翻飞,一个强盗眼看要被敲成肉泥时,锤头不可能地微微后收,正放进那人左臂弯里。“你干……”强盗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柔和地挑飞了。他在半空中愣了一下,考虑是否调整一下姿势,结果掉下来的时候脑袋着地,半天没爬起来。
剩下的四个强盗直到确信自己没看错,才变了脸色,拔出两把长剑,一支钉头锤和一把匕首。市场里的佣兵带头说:“包围他!捅死他!”四个人扇形逼近乔。
乔抡起手臂使战锤升到顶点,和身体拉成一直线,然后逐渐加速,做了个大角度的钟摆运动,把持长剑的强盗轻轻挑飞。紧接着弓步倒退,身体轻盈地转动四分之一圈,战锤正好又升到顶点。
持钉头锤的强盗惨叫着被接下来的打击送上半空,他比前两个同伴更活泼,四肢舞动着,竟然无惊无险地臀部着地,一时无话可说。
当乔的身体转过二分之一圈,两个还站着的歹徒已经开始随着他转动了。战锤划圆的半径缩短,一个强盗丢下长剑,参加了前几人的行列,飞行途中甚至有些惬意地闭上眼睛,一头撞在木头路障边缘。
只剩下改行的佣兵了。他眼见战锤又一次摆动,一咬牙,整个人腾身前扑,想在锤子光顾之前抢进对方兵器难及的死角。杰罗姆感叹地想,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自己在这种劣势中也只好选择前扑或后退。
事实证明,前扑是行不通的。强盗佣兵被螺旋加速的战锤先一步截住,乔为了履行“手下留情”的指示,锤头翻转,用面积较大的侧面托住他,让他完成了向上飘飞的动作。他脚步移动,留下的足迹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杰罗姆出生前两年,分布在罗森北部白山山脉和朔风平原的最后一支“山岳蛮族”被武力征服,从此罗森占据了整个半岛上的土地,把东部的“域外蛮族”阻挡在国境之外。蛮人被征服前也从事农耕,种植燕麦和玉米,每到收获之后,总要把割下来的秸秆铺满田地,等风雪覆盖后的来年发酵成肥料。他们一边唱歌,一边用干草叉抛起秸秆,后来演化成一种丰收仪式。被征服的蛮人沦为隶农,这种仪式渐渐变为王国境内流行的四步环舞,杰罗姆曾在被烧禁的历史书上见过相关记载。乔显然是个归附的蛮人,他的整套动作充满韵律感和肃穆感,全由往复的圆圈构成,符合蛮族“物灵循环”的世界观,是献给其神祗“大地之母”的礼节。
看到乔的身手,杰罗姆只有重新估计“萤火虫佣兵团”的实力。敢于揽下最棘手的工作,威瑟林看来并没有发疯。
“好身手!”杰罗姆由衷赞叹。
乔生硬地撇撇嘴,算是笑了一下。
杰罗姆对坐着发呆的强盗说:“里面有多少人?谁作主?”
强盗迷糊地说:“五十?一百?没数过啊……作主的是‘剥皮理查’……”
乔不快地说:“放债的。正坏蛋。逮他坐监。”
杰罗姆可不想招惹放高利贷的,“这样吧,我潜进去和他谈谈,看能不能有个商量,你先在这等一会。如果我一小时不出来,你就自己决定去留,好不好?”
乔为难地说:“威瑟林要我照顾你。威瑟林的命令必须执行。”
杰罗姆说:“我也是一名团员啊!要是打起来需要照顾,你们雇我还有意思吗?”
乔怎么可能说得过他,想想也有道理,就点点头,盘腿坐下。
杰罗姆爬过障碍,施展一道“进阶隐形术”。不像一般“隐形术”,一旦攻击或实施动作立刻现身,“进阶隐形术”能保持隐形状态到法术时效过去,即使攻击敌人也只会稍微露出形迹,“金面人”在偷袭中使用的就是类似法术。
借助隐形效果,杰罗姆从商店区的屋顶上小心地前进,下方门户大开的店早被劫掠一空,三三两两的匪徒喝得醉醺醺,随处可见械斗和发酒疯的家伙,整个区域陷入危险的半疯狂状态。他顺着商店区的中轴线向里走,眼前出现一座装潢气派的三层建筑,显然是“贵金属联盟”的分支机构,门口站着几个清醒的守卫。“剥皮理查”应该就在里头。
杰罗姆找个刁钻的角度丢出一块石头,砸在守卫的脑袋上。那人差点蹦起来,四下看看,还以为对面的守卫在向他挑衅。趁他们展开争执,杰罗姆险险溜进大门,里面的黑暗环境让他稍微松口气。
第一层的主体是座大厅,除了一票打手什么也没有。刚登上第二层,杰罗姆就听到有人谈话的声音。
“怎么这么慢?!已经两个小时了!那**不是在拖时间吧?你们根本就在耍弄我!”一个焦躁的男声说。
“镇静,理查德。恐惧不是你这种人的亲密伙伴吗?即使吓得尿了裤子,至少请你保持起码的体面,别像个娘们儿似的嚷嚷!”这把男声让杰罗姆感到有些耳熟。
“坐在刀尖上的不是你!如果西部军区的指挥官派来援军,我的脑袋就得摆在城墙上示众!叛国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另一个声音神经质地笑起来:“让我透漏一点内幕给你。是省长,而不是军区指挥派来特使宣布紧急状态,这说明军区的兵力已经按计划被抽空了——如果有援军,就会有一队护送将官的轻骑兵前来接管城市全权了!现在闭上嘴,你只管给城里的卫戎部队添麻烦,别担心你搞不明白的事。”
杰罗姆心里吃惊,这个人对王国的战时部署十分了解,自己也是从这一点推测没有援军的。
仔细分辨,声音从楼梯转角处的门里发出。杰罗姆考虑片刻,隐形效果就快到头,自己只记了一个“进阶隐形术”,马上就得防备被人发现。探头看到走廊里没人,他小心找个暗角缩起来,心里盘算对策。说话人的身份虽不清楚,但卖国通敌的事竟然不在密室里商量,这人的自负也算罕有;如果他的能力和狂妄相当,自己就该加倍谨慎。
只听屋里的人再次开口。
“……那个女人靠得住吗?都这么久了!还是让我亲自动手,从没有哪张嘴硬得过我的拳头!”
“第五遍,还是第六遍?你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别自视过高,”另一个声音暴躁地说,“你只是个放债的人渣,理查德!我见过数不清的硬汉在朵玛面前求死不能,如果你真想看,我说你会给活活吓死!”
理查德被那人鄙夷的声音激怒了,叫嚷着说:“去你妈的!佐尔!我出来称霸时你还是个小崽子呢!只要一句话,我的人就会把你活着剥皮!那个**会见识到真正的厉害手段!”
屋里的声音突然消失,叫“佐尔”的男人没有说话,理查德也没了声息。杰罗姆等一会,实在忍不住想偷看一眼。他偷偷摸摸地溜到门边,从钥匙孔往里窥视,只一眼,就给吓了一跳。
“理查德”正浮在半空,四肢向后弯折到极限,眼睛突出,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叫“佐尔”的家伙正施展某种法术,杰罗姆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哪见过这个人,或者这种施法方式。这时,法术接近完成,佐尔露出一个令人发毛的笑容,并拢的五指瞬间张开,“剥皮理查”身上的皮肤从前额开始,像一件旧绒线衫似的给扯下来,下面的脂肪层和新鲜筋肉红白分明,失去眼睑的眼球布满红丝……虽然见过不少血淋淋的惨事,杰罗姆还是庆幸自己没吃早饭。
“现在,‘剥皮理查’先生,”佐尔阴鹜地对半空中起伏的肉团说,“你总算名实相符了。如果还想多受点活罪,我可以帮你止血……点点头就行。”
这低沉的说话方式一下勾起了杰罗姆的回忆,屋里的法师就是在通天塔施展“水晶堤岸”的人!杰罗姆只听过他念诵咒语的声音,难怪一时想不起来。看到这里,他检查一下自己的状态:“进阶隐形术”和“高等刀剑防御”已经失效,脑子里剩下的法术都蓄势待发;调整一下呼吸和情绪,杰罗姆摩擦“破魔之戒”,准备好一道“钢钉齐射”,然后伸手敲门。
“杜松将军在家吗?他订的猪肉饼已经好了。”
没有回应。
杰罗姆一咬牙,就要把面前的墙壁射成蜂窝。
这时门里传来尖锐的笑声,“这么久,不是烤糊了吧?进来!”
杰罗姆推门进去,准备好的“钢钉齐射”被悄悄取消。佐尔从容转身,半空中血肉模糊的一团随着他调整了角度,伸出原来是手的部分,作出“欢迎”的姿势。胆子稍小一点的,这时已经吓晕了。
杰罗姆意外地说:“抱歉,我不知道有人送来了一大份。”
“无所谓,这一份太嫩了。”佐尔发现是他,用冷酷的表情掩饰自己的吃惊。
杰罗姆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您还有事要办吧?别管我,我有时间等。”
佐尔猜不透对方的意图,眼睛却下意识地瞥一眼门口。杰罗姆知道,在他看来,自己如果不是疯子,就一定带来了协会的大队人马。
“不知为什么,你们总是来的很迟,这令你们的老客户都失去了信心。”佐尔面对他坐下来,两人距离大约十五尺。浴血的人形耸肩摊手,作出失望的动作。
杰罗姆赞同地说:“官僚机制。即使人家踢爆了前门,还要开会决定是否提出抗议。”
佐尔在通天塔亲眼见过杰罗姆的厉害,露出一个放肆的笑,脸上却透着深深的戒惧。“说得好!为什么不考虑换个雇主呢?猪肉饼可不属于专卖产品,很多地方都一样生产的!”
“抱歉,官僚机制还有个问题。一旦作出决定,再不合理的要求都要执行到底。虽然不受欢迎,但猪肉饼必须在变质以前推销出去。”杰罗姆决定试探一下对方的反应,右手支撑脸颊,压低声音,冷漠地注视佐尔。
空中的血人双手掐腰,看来怒气冲冲。佐尔冷冷地回瞪着他,“这么说,没有谈判的余地喽?”
“请原谅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杰罗姆数着手指说,“你们杀了本地的协会联络官,密谋颠覆世俗国家,干预中立组织的事务……你们在‘万松堡’扮演的角色,已经构成了战争的条件,我有说错吗?”
“优秀的情报来源!你们有人专门收集过时的消息吧!”佐尔嘲弄的腔调听起来像是给自己准备的,他开始感到不安了。
杰罗姆听到对方没有否认,一颗心直沉下去。恶魔已经公开参与地上王国间的战争,即使援军到来,龙崖堡的形势同样不容乐观。他得到了想要的信息,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消息传递给自己人。还有,怎么活下去。
“话说回来,”杰罗姆放松表情,疲惫地笑笑,“这些毕竟是别人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对组织的利益太投入了?”
佐尔戒备地盯住他,考虑这次态度转变是否意味着突然袭击;他的心神全用来应付杰罗姆,控制理查德的法术有所削弱,血人开始发出**声。
“你看,”杰罗姆说,“我在杜松手下干了五年,打过数不清的硬仗,那时我们几乎被曼森伯爵的部队全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我对他忠心耿耿,他曾对你提起我的名字吗?”
佐尔半心半意地说:“很少。都是从团里的老兵那听来的。”
杰罗姆轻轻叹息,“他曾对你说过‘伤痕女士’的故事吗?”
“……当然。他老了,喜欢重复同一句话很多遍。”佐尔逐渐对杰罗姆的镇静感到心慌,他无意识地扭转手指,“剥皮理查”像块浸满血的抹布,被拧出不少液体,汇成细细的液线,在空中回转盘旋。
杰罗姆视如不见,加重语气说:“你还不了解杜松的为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了解他。当他说‘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我从那双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到……”他看来陷入了追忆,手指交叉,青筋毕露,不断相互摩擦。佐尔想到杜松平日的言行,不由得打个冷战。
“你不太讨他喜欢。”杰罗姆紧接着说,“他有时会用吓人的眼光盯着你看,那眼光像是抵在背上的刀刃。”
佐尔目露凶光,沉默了好一会,终于还是点点头。“怎么看出来的?”
杰罗姆指指空中的理查德。“他最恨别人使用这种手段——虽然他用的更频繁,但是总能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依我看,他只是不愿放弃比别人更高明的表象。”
听到这里,佐尔慢慢放松下来,“不论我怎么做,他总是有话说。即使我愿意听他说教,他还要不断挖苦我,冷言冷语听了让人发疯!”
“的确是。不过手下人还会为他效死,换了五年前,我愿意为他去死。”杰罗姆平静地说,“那些老故事、偶尔的称赞、还有战斗中的掩护……总之是老一套。他会在战斗的间隙展示伤疤,劝人改变信仰,我还记得他最后的说教,‘好将军必须学会关怀下属,自己人的剑永远更靠近后背。’然后我问他是否会梦到阵亡的同伴……”杰罗姆露出迷茫的神情,眼神空洞,一言不发。
佐尔很想知道下文,禁不住问道:“他怎么说?”
杰罗姆眼光凝聚,紧盯住对方。“他只是露出笑容……”
当说到“只是”这个词,杰罗姆左手的戒指无声发动,一道“解除魔法”瞬间扫清了房间里所有魔法效果。空中的血人凄厉惨叫,鲜血和体液“哗”地洒了一地,躯体随之下坠;佐尔正盯着杰罗姆的眼睛,环绕周身的“高等刀剑防御”被一扫而空,只露出半个惊愕的神情,对方飞掷出的短剑已经贯穿前胸,把他钉在椅背上!
这时,杰罗姆刚刚说到“笑”这个词,血人的躯体轰然坠地,像塞满果酱的脆皮点心,喷出一股粘液。
杰罗姆向后翻倒,用椅子挡住身体。对这个级别的巫师来说,准备一些临死反扑的招数几乎成为惯例,他可不想被一个将死的施法者拉去垫背。
事实证明,这担心是多余的。佐尔瘫倒在椅子上,下肢微颤,两行眼泪滑下来。一道“死亡律令”正待发出,杰罗姆难受地放弃了施法,强迫自己正视对方。他看着佐尔濒死的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死者不在乎被铭记,活人才会感到痛苦’。我很抱歉……”
高亢的杀戮欲望得到宣泄,留给杰罗姆的只剩下空虚和恐惧。屋里的空气浓重到无法呼吸,他用狂乱的眼神盯住正咽气的人,从此漫漫长夜陪伴他的梦魇中,又多了一个身影。
一阵含混的呼声传来,比起速死的一个,另一个只能在血泊中蠕动,用鲜血迷蒙的眼球看他。
脑中响起警告,对方至少还有一名同伙!杰罗姆很想放任自己被丑恶的现实裹挟,但军人的本能还是占了上风。他带着对自身的憎恶结束了理查德的痛苦,然后收起短剑,搜索叫“朵玛”的女人。
二楼没剩下什么。
杰罗姆登上三楼,走廊中没有一个守卫,佐尔像所有强大的法师一样,过于相信自己。仔细倾听,压抑的呼喊穿透铁门,从一座小单间里传出来,敌人应该就在门后。杰罗姆施展一道“敲击术”,铁门的锁变形失效,他一脚踹开门,径直走进去。
背对他的刑讯官转过身。
朵玛是个女性半恶魔,除了红色皮肤和淡黄瞳仁,她身上没有突出的尖角或利爪獠牙,外表更接近于人类;特别明亮的眼睛显示出强大的精神异力——又一个混血读心者。
后面绑在刑架上的人类眼光呆滞,看起来皮肉无缺,读心者的目光一离开,就停止尖叫,半死地垂下了头。
朵玛眼光闪烁,平静地注视他,“佐尔死了。”
杰罗姆点头,“说点我想听的。在我改主意之前,你可以活着离开。”
朵玛露出轻蔑的笑容,“你不能威胁我。痛苦对我毫无价值,我不能被说服,也无法收买,死只是个简单的解脱,我对这疯狂的世界毫不留恋。如果你清醒的话,现在就该拔你的剑。”
“今天死的人够多了。”杰罗姆努力不去想放走一个读心者的后果,他前额布满阴霾,内心在幽暗的思绪中绞成一团。“你走吧。”
朵玛了解地看着他,“协会的外勤工作充满刺激,对吧?”
“别来这一套,**!”杰罗姆面容扭曲,“你没资格嘲笑我!”
“你对走狗的生涯感到厌倦了,可是没有回头的途径,因为,天呐!你是个有良知的刽子手!多么奢侈的小秘密!这让你感觉自己还有希望过‘正常’的生活吗?你以为自己还能和同类毫无戒备地交谈吗?”
杰罗姆一下子安静了,一字一顿地说:“我没有同类。女士,把你的颈子亮出来。”
朵玛咯咯笑起来,“抱歉打乱了你的计划,希望杀死我让你有愉快的一天!”她扯破领口的衣物,一步步向杰罗姆逼近,直到短剑的锋尖刺破她小腹的皮肤。两张脸气息可闻,半恶魔鲜红的嘴唇弯成一个微笑,“别那么吝啬……给我一个吻吧!”
眼中流露出强烈的绝望,读心者的脑释放着致命的负面情感,给相互纠缠的两个形体罩上一层斑斓的静电光环。无数凄惨的景象轰击着杰罗姆的神经,刑架上的男人再次**起来。
杰罗姆眼神迷茫,短剑缓缓刺穿了对方。随着剑锋的深进,半恶魔发出解脱的叹息。“都过去了……明天不属于我们……”她在杰罗姆的唇边留下一个灼热的吻,慢慢闭上了眼睛。
杰罗姆不记得上一次痛哭失声是什么时候。他对自己说,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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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威瑟林难以置信地说,“他自己干的?没看错?”
乔郑重点头,“他自己进去。乔等了一小时才去找他。他自己干的。”
威瑟林数数四周被定住的匪徒。“三十五,三十六……四十三。唉……他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这个人是谁?”
杰罗姆坐在一道倒塌的横梁上,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被审问的男子失去知觉,躺在他旁边。
乔担忧地看着他,“乔没把事做好。乔应该紧跟着他。”
两个“萤火虫佣兵团”的团员从楼上下来,脸色像涂了白油漆。“长官,你该去看看……里面有些……不好形容的状况。”
威瑟林吩咐团员把匪徒全都捆起来,再把地上躺着的男人放到一张拼凑起来的担架上,这才上楼查看。等他回来的时候,阴沉的脸色十分吓人。
“乔,你跟我上来,我们得处理一些……麻烦。库伯,如果这里的人都恢复过来,我们很难控制局面,十分钟后你去通知治安官到这儿来,带些人手。贝尔和尤里,你们把这一层的匪徒集中起来,照看一下他们俩,”威瑟林指指杰罗姆和晕倒的男人,有些欲言又止,轻声说,“伙计们,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楼上发生的事!任何人!你们从一开始就跟随我,应该明白我在担心什么!”
几个团员沉默地点头。
等治安官带着六个手下到来,只见到一楼的大量歹徒,楼上三具尸体已经被烧成焦炭,面目全非了。
“先生们!”治安官对匪徒们怪声怪气地说,“牢里的空间差不多满了,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把屁股洗干净准备进去蹲几天;二,到城墙上服苦役,为期两到三周……”
匪徒们议论了一会,牢里的环境的确糟糕透顶,但是军队的苦役时限可长可短,很容易被强征入伍,扔到前线送死。治安官看到大部分人更乐意坐牢,幸灾乐祸地说:“欢迎欢迎!不过,本地的法官逃到乡下别墅去了,在河对面的杂种围困城市之前都不会露面……所以,诸位的刑期只好延长到明年夏天——如果本城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的话!”
匪徒们不满地叫嚷,有些人正在挣脱绳索,治安官的手下纷纷取出武器。治安官息事宁人地举起手,“既然现在情况特殊,根据王国法律相关条款,我作为本城治安厅的全权代表,可以代为收取‘赎罪金’。诸位每人交纳十五枚银苏特,便可自行离去!”
匪徒们再议论一会,推举出一位谈判代表,表示“赎罪金”的价码太高,是不是可以往下降点儿。
经过讨价还价,最终敲定每人缴纳十枚银苏特,现金不足可用等价实物代替。这样,从商人那里搜括来的财物被细心地分成两份,较大的部分交给代表王国治安厅的“豺狼先生”,匪徒们也没白来一趟。治安官命令架起一个临时收费站,匪徒们秩序井然,交纳了足够金额后就作为守法公民离开了。
闹了两个小时,“豺狼先生”才抽空关照一下连午饭也没吃的佣兵们。“今天的活干完了。你们虽然给本城的治安工作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不过合同依旧有效。”他大方的数出五十枚银币,“别客气,我这人讲信用!”
威瑟林还给他二十枚,“感谢你的慷慨,不过我们只有六个人,按合同收费。”
“随便你。还有,这两天‘市民们’都会烂在酒馆里,等有状况我再联络你们。”
最担心的情形没有发生,威瑟林暗中松口气。他吩咐团员们抬着担架先走,一个人来到杰罗姆面前。
“约翰……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
杰罗姆把目光从地面移开,这才发现屋里只剩他们两人。他想想说:“我知道。这份工作不适合我。现在我要去寄封信,我的行李不多,马上就会离开了。”
“这不是我想说的,”威瑟林马上表明态度,“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不知道‘萤火虫佣兵团’的来历——我很清楚你现在的感受。”
杰罗姆用力挤压眉心,“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感受……谢谢你的好意,先生,你会因此惹上大麻烦。”
“如果怕麻烦,就不会有‘萤火虫佣兵团’。”威瑟林在杰罗姆旁边坐下来,疲倦地揉捏手腕,“我们惹上过数不清的麻烦,有不少同伴为此搭上性命……事情总不尽人意,这我承认;大部分时候,有信仰的人都要面对失望。不过——”他望着杰罗姆说,“再深的黑夜里,萤火虫总会发光!”
杰罗姆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威瑟林的表情就像在说“每天早上太阳都会升起来”一样肯定,如果有人对朱利安说这样的话,准得被好好奚落一顿。
威瑟林微笑,“你一定在想,‘这人是个笨蛋吗?’”
“这倒没有。不过我的确有些吃惊,先生,你清楚我的问题吗?”
“我只知道,你像我年轻时一样不断地问自己,‘发疯的是我,还是这**养的世界?’”
杰罗姆只好承认,威瑟林的眼光很准确。
“团里每一位成员,都问过自己这类问题。我们是一些犯过错,又不想一直犯错的人。每个团员都有自己的过去,你只有去问他们自己。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秘密——你看我过去是干什么的?”
杰罗姆沉吟地说:“一般的佣兵团体纪律松散,只为钱出力。有些退役的军官会带着自己的下属从事这行业,老兵组成的队伍有良好纪律和训练,不过大多受雇于商业行会和权贵……”
“是啊,这类队伍不会在‘刀市’等人出价!”威瑟林拍拍他肩膀,杰罗姆好像回到了少年时代的军营里,感觉熟悉又陌生。“你一定不相信,我曾是名‘灰袍法官’,团里的成员大多做过我的助手。”
“圣裁官?!”杰罗姆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个人见人怕的职位!
王国的密探虽然因为设立私刑臭名昭著,但逮捕高官显贵后,只能交给圣裁官审判。他们都有显赫家世,不属于王国的司法系统,只在处理敏感的非常状况时才会开设法庭。任职者平日兼管宫廷绿化,又被称为“苗圃官长”。对这种邪门的组合,官方的解释是“圣裁官有义务除去王国土地上的杂草”,实际原因则是为了防止贿赂,同时可以减轻这个职位带来的恐怖感。杰罗姆曾经的上司、禁卫团长先生,见到国王的园丁都要毕恭毕敬,成为少年禁卫取笑的谈资。威瑟林是怎么沦落到今天的,杰罗姆只有百思不解。
“让我猜猜……你在想,我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对吧?”
杰罗姆苦笑着说:“喜欢猜测别人的心思,这是种职业习惯吗?”
“唉,是这样。”威瑟林看起来一点不像个威严的审判者,他温和地说,“我曾想依靠自己的力量实践正义和公正——年轻人的狂妄。但是很多外表最光鲜的东西,内里却极丑恶。我用了三年放弃当初的理想,只盼能少做不得已的错事;又用三年忏悔自己的罪恶,同时造成了更多惨剧……有一天我问自己,我还有多少个三年可以追悔?这时……由于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就离开王宫,组建这支队伍。取名叫‘萤火虫’是因为,只有在黑暗中,我们微弱的光才有价值。”
杰罗姆感到在他平静的叙述背后,还有个曲折离奇的故事,不过威瑟林在不了解他为人的情况下,能讲到这里已经很不一般了。杰罗姆觉得欺骗如此坦诚的人未免有些过份,“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不是个好人……甚至也不叫这个名字。”
“这当然。退役的伤兵很难对付一大群职业打手。还有,恶魔和她的仆人。”威瑟林用只有杰罗姆能听到的声音说。
“您以前见过恶魔?”
“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我曾审理过几件与之相关的案件,那场面太惨了……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介意收留一个能战胜恶魔的剑客。如果我的眼光不错,你会像个忠诚的士兵一样履行职责。”
杰罗姆不由地笑起来,他太熟悉这些指挥官拉拢下属的手腕了,他自己就曾这么做过。
“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长官!”
“很高兴与你共事。”威瑟林和他交换了一个矜持的微笑,“楼上发生的事情一定保密!王国的密探早就成立了针对‘恶魔崇拜’专门的监视机构,他们能从一丁点传言中嗅出味道来,边境城市尤其危险!”
“明白了,长官!”
“别这么拘束,你会发现我很容易相处。暂时我还是称呼你‘约翰’吧。”
杰罗姆识相地说:“我的真名叫杰罗姆·森特。至于我的职业,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了。”
“对一个开始而言,”威瑟林理解地说,“这已经不错了。现在我们要清理所有的痕迹,来吧,你的施法技能会让过程更简单些。”
杰罗姆很高兴有个发号施令的长官,他自己都不明白,十多年的军旅生涯能够如何改变一个人。让别人替自己做决定,总比为他人的生命负责轻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