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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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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墙之上,李绩迎风而立,宽阔厚重的冕服亦被吹得层层散开,环佩锒铛,衣袂上张牙舞爪的绣银龙纹随风躁动,仿佛化风而去,翻腾入云。

    天际高远,红云如火,起伏不断的山陵向东西两侧绵延开去,拱卫着这座古老的城址,山墙面北蜿蜒伸向远方,一望无边,应着天色退去,朦胧的好似一副画,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朕一直在维持一种平衡,秦家,杨家以及献王。”

    李绩蓦然开口,声音瞬间被风吹的淡了,他的目光落在前方,似穿过了重重山障,深潭般的眸因染了天光,反折出空旷的苍茫。

    一直站在李绩身后的沈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李绩已经老了,并不是指他的年龄,而是他的心,在这暮色的黄昏宫城中一刻刻的老去,垂垂待死。

    “秦鸿一去,便将整个格局打破,朝中居心叵测之人甚多,后有劲敌攻城掠地,朕更要步步为营,未免一朝步错,天下动乱,这个罪名朕承担不起。”李绩转身,看着沈椴,象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半晌才道:“朕不过想要个太平天下,却赔上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这样的盛世繁华连朕也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

    沈椴知他是一时迷惑,于是答道:“世上本没有不付出就得到的道理,流血牺牲无从避免,待风沙落地,千万年后,所有的生杀繁盛不过是口耳相传的故事,一切功过留与后人评说便是。”

    李绩恍然笑了笑,并不说话,正见墙梯上走来二位身着武将服的男子,笑意顿时消逝,面容一如平时的沉稳自若。

    沈椴察觉了身后的动静,顺着李绩的目光转身去看,来的二人他从前在秦老将军手下任事时有过数面之缘,他们分别是左都护赵严以及副将薛永,两人皆擅长骑兵作战,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

    那二人见了李绩,抱拳行礼道:“卑职参见皇上。”

    李绩托袖示意他们平身,措不及防的开口道:“有征途山高崎岖,不知敌方是否有军马后援,如此一仗,该如何打方有胜算。”

    赵严与薛永二人相顾一视,达成一致后,赵严向前一步,恭敬道:“若是山路作战,应当以步兵为主,骑兵相佐,因其独特的地形不利于车马作战,便造就了步兵极强的弓射能力,相信敌方也应知晓,在我军发起冲锋的时候,首先相遇的是敌方密集的弓箭防御,那么一轮冲锋下来的损失可想而知。”

    李绩点头,反问道:“若以高岭为屏障如何?”

    赵严低头答道:“可将损失降至最低。”

    李绩复又问道:“赵都护可知何谓打狗入穷巷?”

    赵严略一思索,方才答道:“以军马各方堵截,耗其粮草,逼其入绝境,再以地势取胜,未免对方作临死殊搏,可先带一队人马冲击敌阵,一旦敌方阵脚大乱,再以后续人马群起攻之,这样也可减少我军伤亡。”

    李绩露出满意的目光,称赞道:“果然是沙场悍将,深得朕意。”

    他一招手,城墙上的士兵立即捧来一卷卷轴,赵严二人立即会意,上前将卷轴摊开,定睛一看,图上标识点点,竟是一张地形图,上面两点被鲜红的朱砂圈住,依次是吴蜀,燕门关。

    赵严抬头,有些疑惑道:“皇上是要臣等带兵将吴蜀乱兵一举歼灭么?”

    “不错。”

    李绩将一指点到写有吴蜀一处,沿着线上的路行依次划开,边道:“吴蜀一地多是山陵环绕,只有两条道路可通其处,一条由北部都城途经长淮,燕回关,山次到达吴蜀,另一条则是捷径,可由临涵,燕回关绕至落风山到达吴蜀。”

    一直不曾说话的薛永道:“皇上是想让臣等联合吴蜀守兵合力包抄,将他们逼至燕回关,就地全力绞杀?”

    李绩点头道:“燕回关的地势是一个极好的攻略之所。”

    赵严疑惑道:“若他们按兵不动,我方不知他具体方位,如何请君入瓮?”

    李绩沉默半晌,良久才淡道:“他们已在蠢蠢欲动。”

    此话一出,其中二人便不再多问,一旁的沈椴心里清楚,李绩对情势早已了然于胸,恐怕对全局也做了定夺,从他命擅长骑兵作战的赵严二人前来就可窥得一二。

    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李绩先前所说的若敌方有后援一事仍未解决,本想出口询问,但见李绩面沉如水,恐怕是在暗中做了安排,便压下了方才的念头。

    农历五月初九,皇帝携文武百官于奉先殿祭祀先帝,一番繁文缛节下来,再经车马去檀宗寺,意在为黎民祈福。

    自奉先殿出来后,天光已经大亮,仪仗早已在殿外等候多时,李绩入了龙辂,百官亦跟随其后入了随行的马车。

    离檀宗寺还有一段路程,数十名宫人在官道前焚香开路,随后有兵士手执黑底红字流苏锦旗,绣有银龙腾云暗纹,迎风猎猎招展,见者避让,最前方便是皇帝坐乘,车檐以五彩结带,坠以紫金铃,随着车轴滚动发出清冽的铃声。

    自车马启程起,李绩端正坐于锦踏,双手宽阔的袖摆交叠,低头垂目休养精神,未免在人前冠服不整,因此坐得极为刻板,额前沉重的十二链玉珠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适时的遮住了李绩眼下深重的阴影,连日来的操劳让他头脑昏沉,虽是十分的疲惫,但依旧无法让他安稳入眠。

    一行人马缓缓前行,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风灌进了车内,李绩恍然睁开眼,见车帘已被风掀开大半,五色的结带亦被卷入了车内,袅袅飘飞。

    马车不知为何停了下来,李绩下车而视,正见官道旁的密林里突然冲出一大队人马,约数百人,各个手执兵刃,一副来势汹汹的模样。

    随行护驾的沈椴一声令下,立即有士兵严阵以待,将车阵团团围住,奋勇相抗。

    下一刻,士兵便与刺客们缠斗起来,四处都是兵刃交接之声,寒光四射,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若论人数,刺客比拼不过,但他们个个皆是用的以命相搏的方式,十分悍勇,一时间还无法将他们完全制服。

    李绩在车前默默观看,见不少刺客被毙于刀下,鲜血横流,腥味亦随着清风四散,虽是习惯了这种味道,但吸入了肺中,还是有些不适,头中越发昏沉。

    他神色如常的转身,撩了车帘准备上马车歇息,恍惚中听到身后有人叫住了自己。

    沈椴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鲜血飞溅,刺客立时丧命,乘此空挡,他抬头朝李绩的方向看去,正见一内监打扮的宫人朝李绩靠近,他心中狂燥不安,本欲出口阻止,下一刻,便发现那宫人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把短剑,高举半空,朝背对着他的李绩刺去。

    沈椴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他双眼大睁,厉声高呼道:“皇上小心!”

    李绩回头去看,正迎上了天上白惨惨的日光,被横在半空中明镜似的白刃折成了凌厉的光线,刺得他眯起了眼。朦胧的白晕中,有物件划空而过的声音响起,他看不清正确的方向,只是下意识的挥袖去挡,手间的钝痛还来不及适应,他便被一股极大的冲力向后钉住,刀刃入骨的穿刺声十分清晰,连疼痛也如此刻骨。

    吴蜀的天气不是很好,阴沉沉的,也不知何时会落下雨来。

    秦颜每日都会来城中最大的酒楼叫一壶清酒,消磨一上午的时光,不是因为这里的酒有多么好喝,而是因为这里每日来往的人流最多,各种人士会选择在此路过歇息,方便探听到四方的消息。

    长盛楼坐落在城中最繁华的街段,共有二层,秦颜选了二楼靠窗位子,窗户大开,街道上的情形一览无余。

    店小二来回穿梭在食客中倒茶端水,非常忙碌,正堂之中,有白衫长袖的说书人一摇一合折扇道:“且说阳关道一役,因杨将军手下副将指挥失常,我军大败而走,那秦鸿少将军临危受命带了四万残兵退至三关路,实则混淆注意,好让其余部队安全转移。且说秦鸿带着一行人马行了百里路程,疲累交加,后有北疆追兵,此时若与敌军正面交接,必败无疑。”

    那说书人一顿,将折扇合拢,此刻他那张说书的桌案前又聚集了三两的食客,其余的人时而吃着小菜,抿杯清酒,不咸不淡的听着,只在他敲案时抬起头看了眼,谈笑风生。

    那说书人浑然不觉冷场,依旧沉浸在故事里自得其乐,他续又道:“等到了一处山谷,秦鸿突然停止行进,下令让众人下马驻营,待全部将士驻扎完毕后,又让众将士击鼓行乐,随后赶来的北疆追兵见此情景,疑心其中有埋伏,一时不敢贸然出兵,想再观察几日再做定夺。到了三日,那谷中击鸣之声仍然不断,北疆将领越发觉得不对劲,但又怕被引入埋伏,于是派了小队人马前去查看,等他们冲进山谷之中时,才发现四处空空,哪有一丝人影,倒是有数十匹战马被人将后腿捆好绑在树上,使倒悬的马蹄前腿拼命蹬踢,秦鸿命人在马蹄下放了几十面鼓,马匹拼命蹬踢挣脱束缚,鼓声自然隆隆不断,而秦鸿则利用两天的时间安全转移,北疆将士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一段说罢,说书人举起案上的茶抿了一口,堂下有几声寥寥的喝彩。

    从旁人口中听着自己的故事,倒象是一个陌生人,如今前尘尽去,还剩下故事与人传说,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秦颜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铅云沉重,风雨欲来,该要回去了。

    她付了酒钱,起身走开时,经过了说书人的桌案前,却听见一声脆响,秦颜下意识的转头去看,正见那说书人怔怔的看着自己,目瞪口呆,口中呢喃着什么话,听不清晰,象是太过震惊以致无法言语。

    秦颜不以为意,收回目光朝楼下走去,那说书人见她走了,半晌才回过神想到去追,只是走了几步就停住了脚步,呆滞的目光渐渐有泪光闪动,他又哭又笑,状似疯癫,口中不停自语道:“不会错的,他是秦少将军,少将军是不会死的”

    他不会认错他的秦少将军,一把锈血剑杀敌无数,带着他们一路闯三关过漠北,平沙莽莽黄入天。北疆大捷前夕,他在朗朗乾坤之下,万千军马前举袖振剑高呼道:“肃清万里,总齐八荒,等明日凯旋归来,我要你们带着大兴朝的旗帜,一起回中土!”

    士兵热血沸腾,齐齐举起长枪呼应,气拔山河,仿佛巨龙呼啸而至,整个荒漠亦为之震颤。

    青天可鉴,原来秦少将军真的同他们一起回来了。

    到了酒楼大门前,天空竟已经下起来瓢泼大雨,大颗的雨滴砸落于地,激起一阵烟气。

    路上的行人因雨势迅速的散去,只剩了空阔的街道和三两抱头疾走的行人,秦颜望着前方连绵成一片的雨幕,眼神亦朦胧起来。

    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被踏开的水珠如乱玉飞溅,不过片刻便掠过了秦颜面前,看服饰,当是来往于蜀地的传令官,怕是京都有了重大指令。

    将剑小心翼翼抱好,秦颜颔首步入街道。

    无边雨幕的另一端,一身青衣的公子撑着纸伞翩然而至,他遥遥望着秦颜被大雨模糊的身影,眼神迷离而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