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谴退了禁卫军,李绩脚不停留的前往御书房,身后仅余两名羽林军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行走间不断发出铠甲急促的撞击声。
快到御书房时,远远的看见殿门外有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静静矗立着,周身散发着沉稳矫健的气息,待走近些才能分辨出他眼中的焦躁。
见李绩快步赶来,那男子立即躬身抱拳道:“臣陈凌空参见皇上。”
没有多做回应,李绩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两名羽林军守在殿门外,然后不发一言的往书房里走。
半夜被匆忙密诏进宫,陈凌空正觉得疑惑,在李绩转头的瞬间,御书房内的灯火映在他脸上,清楚的显露出他难掩疲惫憔悴的面容。不意间竟窥视到了李绩这般示弱的神态,陈凌空心中惊诧,猜想宫中一定出了大事,于是急忙快步跟上。
关上殿门,陈凌空抬头向殿中高堂之上的书案看去,果然见李绩已经端正坐好在案前,眼神冷厉,威仪不减平时,仿佛他方才看到的情景只是自己的错觉。
陈凌空迈着步伐靠近书案,还未等他站定,李绩突然嗓音低哑道:“太子薨了。”
脚步一滞,陈凌空震惊之余下意识的抬头去看李绩,却见他面色冷凝,看不出是悲是喜。陈凌空本想追问原由,但碍于李绩刚经历过丧子之痛,不便出口,他只好出言安慰道:“请皇上节哀”
无力般的挥手打断陈凌空正要出口的关慰之词,李绩敛眸轻道:“是朕错了。”
他不该急功近利,一心想排除异己,却没有顾虑到周边的动向,让他人有机可乘。思及此,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火光漫天中,太子惨白无生气的面容,头中不禁一阵坠痛,令他微微蹙起了眉头。
“皇上!”陈凌空见李绩面色有异,知他定是想起了伤怀之事,于是他上前两步低头抱拳,声音肃穆道:“请皇上保重龙体,以大局为重。”
冷笑一声,李绩的眼神转瞬间变得利如刀锋,他微眯着眼道:“如今朝中有结党营私者,宫中密布眼线,朕的一举一动皆受制颇多,若不拔除根源,朕永无安宁之日。”
思索半晌,陈凌空面色不解道:“既然如此,上次宴会遇袭一事应当是很好的契机,皇上为何不借此将杨溢治罪,正好斩断杨延辉的左右臂。”
“朕原先也是如此考虑。”话音一顿,李绩突然想起他去旌德宫那夜秦颜所说的话,时至今日想起,倒有先见之明的意味,也不知她当时是否也料到了今日。
久等不到答复,陈凌空有些疑惑的抬眼去看,见李绩似乎陷入了沉思当中,眼中竟微微透着一抹忧色,以为他是在为杨溢一事难以决断,于是开口道:“皇上是否还有顾虑?”
被这一声轻唤拉回神思,李绩以点头掩饰自己的失神,他随即道:“朕事后一想,若是急于求进,逼其促成联盟,日后恐怕难以逐个攻破,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也可令对方今后行事投鼠忌器。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我等只需以逸待劳便可。”
思前想后一番,认为确实如此,陈凌空赞同道:“皇上所言极是。”
话音方落,陈凌空只觉得眼前光影一动,半空中突然抛来一个物体,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接,抓到手中时摊掌一看,竟是用来调兵的虎符,他抬头大惑不解道:“皇上是要臣带兵去吴蜀?”
李绩面无表情的点头,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疲惫。
平日的陈凌空沉稳有度,从不多言,他略一思索,抬头道:“秦老将军迟迟不肯出面,现今由臣带兵去吴蜀,京都必然空虚,为防有心之人作乱,皇上是否另有打算?”
“不错。”话音一顿,李绩突然执起纸镇上的毛笔书写了一阵,待写完时将纸张折好放进信笺。衣带错落声中,他起身朝下殿走去,一边踏下台阶一边道:“朕今晚要你连夜带一个人出宫。”
陈凌空低头听命,前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李绩的声音继续响起道:“替朕将这封密信交与一人。”
正说着,一封信函突然出现在陈凌空眼前,被李绩拢在宽袖中的手轻轻执着,他连忙伸手去接。
信函拿到手中,陈凌空无意中瞥到封函的一角竟沾着血迹,他猛然抬起头,李绩此刻正往高堂而去,只留了一道坚韧背影,黑衣孤灯,平生几分萧索。
陈凌空突然道:“皇上”
听出声音中的踟躇,李绩目光微带疑惑的转身去看陈凌空,用眼神示意他说话。
按下方才想要询问的的冲动,陈凌空低头抱拳道:“请皇上告之臣要带何人出宫。”
沉默半晌,李绩才开口道:“朕已经安排妥当,你一路从宣华门出去,注意不要让旁人看见,到了那里也不要多问,一切见机行事。”
陈凌空正要应承,突然听见李绩问道:“你觉得秦氏一门如何?”
被突来的话题问的怔了怔,陈凌空脑海中顿时浮现一堆溢美之词,他亦对秦氏心存敬佩,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来回答,最后只脱口而出四个字:“忠心可表。”
李绩听了后半晌都没有说话,他继续往后走,待重新坐好在案前,才开口道:“将这封信立即送到老将军手中。”
陈凌空一直相信秦老将军不出面定是事出有因,自李绩命他出兵吴蜀后,他心中更是坚定了这一想法,所以并不觉得意外,想必这封信也是与京都驻守一事有关,于是他抱拳道:“臣领命。”
行礼告辞,陈凌空正要走,李绩突然唤住他,迟疑片刻道:“一路上多加注意,出宫后寻一隐秘处好好的安顿她,不要让她受苦。”
“臣一定竭尽所能。”
陈凌空一走,偌大的书房只剩了李绩一人。
案上还有成堆的奏折没有批完,取过一本放到面前,李绩执起笔沾了朱砂正要批,下笔时手中突然传来一阵痛楚,他抬眼看去,手上有大片未干的血迹,是方才被雪狐咬伤的,伤口仍还滴着血。
久未落笔,笔尖的一点朱砂滴落在奏折上,形成一点暗红,李绩怔怔的看着奏折,目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朦胧,连上面的字也认不清,恍然中他已经分不清落在那里的究竟是朱砂还是鲜血。
放下笔,他掏出白色的方帕去擦拭手上的血迹,直至方帕渐渐被鲜血染红,他手上的血腥仍然擦不干净。停下手中的动作,李绩突然想起秦颜说的话,心不静又怎能净,杀过那么多人的手,上面的鲜血是永远也擦不干净的。
这或许是他的报应,让他终老此生,无一人能相伴。
夜十分的静,九龙鼎中的熏香不分日夜的燃着,李绩目光空茫的看着空旷的殿堂,面容被案上扑动的烛光浸染,模糊难辨。
夜色一点一点抽身而退,书房内的烛火或熄或灭,光华淡去,清晨的薄辉渐渐从镂空的大门透进殿堂,映出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
已经是早朝的时辰,大殿外慢慢有了动静,李绩坐了一夜的身体有些僵硬,他撑着椅背起身,殿门正好被人推开,一群宫人鱼贯而入。
来服侍更衣的阿德一来便见李绩站在书案前,眼中布满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他不动声色的吩咐宫人各司其职。
一番梳洗过后,宫人开始为李绩更衣,象征王权的冕服层层加诸于身,后有十二旒珠玉冠冕覆面,君威难测,他依旧是高堂之上黑衣尊贵的君主。
阿德蹲跪在地上替李绩整理挂在腰间的环佩,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细听起来倒象是晨妃的声音。
眼前的衣摆一动,头顶李绩的声音沉稳道:“你们先退下。”
阿德连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微躬着背站起身,跟在其他的宫人身后退去,在要到门口时,一阵轻风扑来,阿德正好与晨妃擦身而过,他转过身,扫了一眼殿中的情形,然后将大门轻轻压上。
今日的晨妃未施粉黛,一身素衣,泪光盈睫,恣意飞扬的神态淡去,比平日多出几分清丽来。
她看着李绩,突然低头跪下,声音哽咽道:“琰儿死的冤枉,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轻移脚步,李绩来到晨妃面前停住,半晌后他伸出左手将晨妃扶起站好,声音轻道:“太子的事朕自有分寸,你不要多问。”
闻言,晨妃推开他的搀扶,她哭着喊道:“秦颜早就想杀害太子,上次太液池一事与她也脱不了干系,她一直无所出,怕臣妾威胁了她的后位才下此狠手,难道皇上还想包庇她么?”
从晨妃口中说出秦颜二字,李绩突然心中涌起一阵烦躁,他冷笑一声,幽冷的目光看着晨妃道:“那你命人在她的熏香中加入慢性毒药,在旌德宫投剧毒的蛇又怎么算?”
晨妃被这番话吓得脸上血色尽去,她惊的后退几步,口中下意识道:“臣妾没有”话音一顿,她象是想到什么突然上前拉住李绩的袖摆,急欲辩解道:“是有人存心陷害臣妾,定是秦颜命她宫中的人做的。”
拂开衣袖,李绩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他摇头道:“朕真不知道你是聪明一些的好还是糊涂一些的好。”
手中陡然一空,晨妃怔忪中突然想清了一个事实,她突然大笑起来,口不择言道:“原来环儿早就是皇上安插在秦颜身边的人,可笑的是臣妾费劲心思枉做了小人,不过也好,至少让臣妾知道皇上对秦颜同样是虚情假意。”
笑声突然止住,晨妃目光灼灼的看着李绩,他的面容被冠冕上十二旒珠玉遮住,连同他的真心般叫人看不清,她有些自嘲的笑道:“臣妾自认没有过人的智慧,虽然皇上对臣妾恩宠有加,但臣妾一直都很清楚皇上的真心不在臣妾身上,做为一个女人,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闻言,李绩身体微微一动,冠冕上的十二旒珠玉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轻笑两声,晨妃扬着头,目光中难掩嘲讽的悲笑道:“秦颜又何尝不清楚,她机关算尽,不过是想争得一席地位,如今琰儿也被她害了,皇上迟迟不给臣妾答复,是怕亏欠秦家太多,心虚了么?”
李绩突然转身,十二旒珠玉斜斜撞开,现出森寒的目光,他冷笑一声道:“晨妃幽居深宫,知道的倒是很多,一直以来是朕太纵容你了,竟让你有胆子来质问朕。”
李绩此刻散发着凌厉的怒气,晨妃吓的跌坐在地,再也没有了方才的气焰,未干的泪痕犹挂在颊边,倒显得楚楚可怜起来。
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口气,李绩压抑下怒气,他半蹲下身子看着晨妃,半晌才轻道:“人只有一颗心,朕已经给了你荣华富贵,不要再贪求别的了。”
晨妃还想再说什么,李绩已经起身绕过她向殿外走去,惊惶中,她半撑着转身,朝李绩的背影大声喊道:“琰儿是皇上的亲骨肉,他死时才刚满八岁!”
打开殿门的动作一滞,李绩左手撑在门沿上,不过片刻便放开,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玄色的背影渐渐湮没在清晨的微光中。
一直看着李绩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晨妃希冀的目光渐渐消散,脸上开始浮现出怨恨的神情。
不知过了多久,晨妃缓缓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一步的朝殿外走去,前脚方踏出大门,一道横出的身影突然拦在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