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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德宫。
李绩伏在桌案上,面前堆满了待批阅的奏折,因未能上朝,全部被执官送到了旌德宫。清早请御医来替李绩诊治过,说是感染了风寒,平时积劳甚深,要好好休息,不可太过操劳。李绩只默不作声的听了,待喝了宫女送来的药,便搭了一件披风开始批阅奏折。
秦颜裹紧了衣服,在一旁看书,两人各顾各的,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偶尔还有李绩压抑的咳嗽声。
熏香袅袅中,一个时辰便这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李绩断断续续咳的很厉害,一直坐在角落里安静看书的秦颜突然起身,径直走到他身旁。李绩正在专心批阅奏章,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有些疑惑的看着秦颜。
秦颜微微一笑,道:“方才看书,有些地方不甚理解,望皇上为我说明一番。”
将朱笔搁在纸镇上,李绩声音有些暗哑道:“拿来给朕看看。”
秦颜便将手中的书放在桌案上,翻开几页,指着其中一段道:“就是这里。”
李绩握拳轻咳了一声,抬眼去看,手指按着秦颜说的句子随口轻念道:“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说的是”
话音一顿,李绩带着试探的神色抬头看着秦颜,偏她一脸严肃的迎视李绩的目光,似在耐心等他的解释。李绩苍白的脸上,表情比往日更清冷几分,他沉默半晌才道:“这句说的是上面的统治者用风来教化下面的平民百姓,下面的百姓亦用风来讽喻上面的统治者,用深隐的文辞作委婉的谏劝,如此,说话的人不会得罪,听取的人足可以警戒。”
秦颜点点头,恍悟状道:“既然如此,那我可以言辞委婉的规劝皇上一句么?”
听她这般说,李绩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他低头以袖掩唇低咳了几声,用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着秦颜道:“皇后请讲。”
酝酿片刻,秦颜诚恳道:“古人常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阴阳五行,相生相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些皆是说的世界万物都存在一种规律,不可轻易违背,皇上认为如何?”
李绩忍笑点头,道:“说的不错。”
“既然皇上也认为不可违逆,再无他法。”秦颜顿了顿,敛目将桌上的书合起,口中淡道:“那就请皇上好好休息吧。”
李绩恍然中竟有种九曲十八拐,兜了一圈又回原点的错觉,果然是言辞委婉,被秦颜如此一耽搁,休息的时间大概也够了。李绩难得心情松懈,也不急着批阅奏章,他朝秦颜道:“皇后平日里都读些什么书?”
秦颜偏头想了想,半晌才道:“书看的倒不多,平日里弹弹琴发发呆,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李绩不禁莞尔一笑,半开玩笑道:“朕的皇后要德才兼备,温良贤淑,若象你这样成日发呆可做不成皇后。”
“不会便是不会,现在已经是皇后了,还能怎样?”秦颜不以为然道。
话一出口,李绩脸色微变,但面上依旧若无其事道:“若是有一天做不成皇后了,你当如何?”
微一思索,秦颜轻笑道:“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这样就不会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这半生她负累太多,不是皇后,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看着秦颜浅淡的笑容,李绩心中因她的话变得有些异样,却不知是因何缘故。他心中喟叹一声,本想作罢,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令他想起了昨夜醉酒的事,李绩突然开口道:“皇后。”
秦颜侧首,一脸疑惑的等他说话。
李绩目光微敛,突然朝秦颜微笑道:“朕昨晚多喝了些酒,夜里恐怕睡不安分,让你多费心了。”
“皇上不必介怀。”秦颜略一停顿,迟疑道:“只是皇上昨夜酒醉,尽说些什么吴蜀之事,此事令皇上很忧心么?”
若是听她说昨夜全无动静,李绩不免要怀疑,听秦颜这样说,再看她的脸色不象有异,心中的挂怀落地,他随意道:“吴蜀频起叛乱,虽然暂时平复了,但还是一大隐患,朕正准备让秦老将军出面平定此事。”
秦颜心知后宫不得干政,点到即止,就不再多问。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她也不想再打扰李绩,便取了书来到殿门旁,斜倚在门栏上,望着前方微微出神。
李绩正伸手去取朱笔,无意中抬头,见秦颜靠在门边,宫装曳地,乌发如云,侧影如寒梅傲枝,清丽中偏透出一股坚韧。
此刻院外草木一片凋零,衬着秦颜如剪影般的身姿,契合成了一幅极炎凉的画,李绩竟陡然生出眼前的一切皆是荒芜萧瑟的错觉,画中的人似乎已经疲惫至极,偏支撑着自己不去凋零,这般坚韧的气息仿佛只是为了掩盖这具身躯下的落寞与倦怠。
眸色一黯,李绩掩饰般的收回目光,他握着手中的朱笔不动,心中的异样久久未能平复。
时光无声流逝。
桌上奏章批了一半,李绩只觉得头中昏昏沉沉,再也支撑不住,便伏在桌案上睡去了。
恍恍惚惚中,李绩只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若有似无,然后肩上一沉,有什么东西盖在自己身上,接着就是脚步远去的声音,决绝的没有一丝挽留的余地。
李绩昏睡中的身体猛然一震,眼睫微动,挣扎着要醒来,最终无法如愿。
秦颜坐在院子里,眼神悠远的看着正中的槐树。
她还记得初来皇宫时,这株槐树还十分茂盛,枝蔓如蓬,将树下遮的严严实实,现在树叶几乎落光,褐色光秃的树枝交错纠结,干枯的落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踏上去会有断裂之声,无比凄凉。
生无常,忧无常,秦颜真的很讨厌物是人非,时光易老,她想留的,一样未能留住。
正思索着,秦颜突然一笑,侧首朝院墙那边道:“你还不出来,难道还要我亲自去接你么。”
话音刚落,墙头上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正是李琰,他一脸郝然,口中喃喃道:“怎么每次都被发现。”
秦颜假装生气道:“你当旌德宫是什么地方,你堂堂太子,竟做出这般行径,简直是胡闹。”
李琰眨眨眼,小手攀着墙沿,小心翼翼的看着秦颜的脸色,想看她是不是真的很生气。
秦颜突然轻笑出声,起身走到院墙下,伸出双手道:“我再接你最后一次,下次直接走正门,没人敢拦太子。”
见她不是真的生气,李琰不禁松了一口气,小声抱怨道:“方才真是吓到我了,好可怕。”
秦颜忍着笑等他跳下来,李绩攀上墙头,轻轻一跃,这次倒没有偏差,稳稳的落到了秦颜怀中。秦颜将他扶稳站好,有些疑惑道:“你好象比先前重了许多。”
李琰一听,以为秦颜嫌弃自己太胖了,连忙分辨道:“这不是长胖了,这是长大了,嬷嬷说长大了便可以娶妻了。”
“你想的倒很远。”秦颜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道:“我又没说你长胖了。”
李琰大声不满道:“皇后姐姐答应我的事也还没有做呢,你什么时候才教我爬树啊?”
秦颜神色一变,连忙捂着他的嘴道:“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被传出去,休想让我教你。”
迟迟不答应他,也是不想让他失望,不想让他知道,这般的高度是绝对见不到宫外的。
李琰被捂着嘴不能说话,只好眼神哀怨的看着秦颜,睫毛扑闪扑闪,看得秦颜都觉得于心不忍,她松开手,放柔了口气道:“这次不行,你父王生病了,正在休息,我们不能吵到他。”
李琰忍不住朝大殿里看了一眼,既是担心又有些怯懦道:“父王有无大碍,会快些好么?”
“会好的,不必担心。”
“那便好。”李琰放心的点点头,低低道:“最近母妃心情一直不大好,我听宫女们说是因为最近父王都不去母妃那里了。”
晨妃这个女人恃宠而娇,不将一般人放在眼里,偏还喜欢自作聪明,秦颜与太子亲近,不代表她会爱屋及乌。
秦颜转而对李琰道:“你真的很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么?”
李琰听了,眼睛一亮,果然来了兴致,先前的不快也被抛到九霄云外,他连忙道:“皇后姐姐改变主意了么?”
“没有。”
不等李琰追问,秦颜继续道:“除了爬树,还有一种方法,效果也是不差的。”
“什么方法?”
秦颜微微一笑,将袖摆挽起。
李琰专心的趴在石桌上,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看着秦颜作画。
秦颜右手执笔,专心的在纸上勾勒出她记忆中的永安城。
她一边画,一边道:“永安城的街道铺的是青石,干净整洁,街道两边是林立的商楼酒铺,白日里,人流攒动,十分热闹。到了夜晚,小贩们便开始摆摊,那时候就有各种各样的小吃,馄炖,五香糕,桂花饼,臭豆腐,这些都是宫里没有的,还有许多花灯,然后”
秦颜的手一滞,脑海中开始回想着夜晚的永安城究竟是何模样,但是时间隔的太久,她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李琰听的津津有味,见秦颜忽然停下来,连忙探出身子看了看她笔下的画,奇怪道:“怎么这些房子都不比宫里的好看。”
秦颜因他的话回过神来,轻笑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都是百姓住的房子,自然比不上宫里的雕梁画栋。”
“姐姐的家也在城里么?”
秦颜含笑点头。
“那从这幅画里能找到姐姐的家么?”李琰偏头看着秦颜道。
秦颜微怔,有些茫然的低头去看她的画,上面画的都是寻常百姓人家的住宅,定国府在城南西巷,那里是达官贵人集居的地方,她没有画。
秦颜只好道:“这画上没有,自然找不到,我的家在永安城南面。”
李琰有些失望,片刻后象是想起了什么般问道:“那皇后姐姐的家会是什么模样?”
秦颜没想到他会这般问,怔仲了片刻,然后又开始回想她在定国府见过的情形,试探着答道:“有树,有桥,还有院子大概是这些吧。”
秦颜回去的时候不多,每次也没多加注意,这次倒被李琰难到了。
李琰越发奇怪,忍不住问道:“怎么会不记得自己家里是什么模样呢,这皇宫虽然很大,可我都跑遍了呢,难道姐姐的家比皇宫还要大么?”
秦颜只笑着摇头,搁下笔不再画下去。
见她已经画完的样子,李琰疑惑道:“皇后姐姐你不题字么?父王每次画完都有写名字。”
秦颜只好再次提起笔,想了想,方落下一个秦字,李琰突然惊道:“皇后姐姐,怎么你右手可以画画,左手还可以写字,好厉害。”
秦颜眸色一动,手中动作不停,终于将款落好,纸上秦颜二字,娟秀娴静,十分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