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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夜日交替,满月半遮面,清辉如镰刀。红日初升。
举目四顾,围场空寂。海棠负手而立,看向十丈外的宫容帐篷,是眼睛看的太久太累么,只觉那光亮都恍惚起来。
海棠听到脚步声,那么轻,仿若浮在云端。她保持冷峭的姿态,不敢回眸看。
她居然连看都不敢看一眼他。
她一直以为自个赏的是第一枝,赏的是那个给她赐名的风华绝代的男子。
但是另一枝,做惯了这个男子的影子,毁此一生,委实令人心疼……
海棠双手握拳,古怪的情绪翻涌,极力压制,胸膛微微起伏。
可是这个人容不得她忽视。冷冰冰的声音寸寸皴裂,“海棠这个宫府管事倒是越做越能耐了……”
海棠长吸一口气,面朝这个蜂腰削背双手拢袖的男人,连娟长眉弯出得体的弧度,红唇浅勾:“夜间风凉,海棠倒瞧着这股风来的正好,把储公公给吹来了……”
海棠正视他,企图从他阑珊的伏犀眼中看出端倪。
他唤她海棠,她就偏叫他储公公!
靛青色的太监服裾角随风轻扬,储升仰项看月,月也退隐,意有所指道:“月有盈亏,而人呢,亏了便是亏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幸运,能够遇到央姬。”
海棠心处紧缩,“公公权倾朝野,无心情/爱,作甚么这副伤春悲秋状?”
储升不怒反笑,“海棠言之有理。本公公就是不亏了这副身子,今生也无心情/爱。这多余的东西没了便没了……本公公一直以为海棠空有一副女人的身子,实则缺了女人的心肠,可是眼下本公公倒是不得不改观了……”
海棠倨傲,眉眼一如既往的冷峭:“海棠就是有女人的心肠又如何?还不是嫁不掉?”
“海棠这是承认自个动了心了,哈哈,也是难怪,他给你赐名,赐你武艺,他如此风华,靠近他的人哪个不是心甘情愿为他死?可是海棠你别忘了,他独爱央姬!你这个管事还是莫再越矩的好。”
储升口吐利剑,伏犀眼里却一片阴影。他在提醒她,也在关心她。
她忽然想哭。她掩住心中苦涩,“那又如何?海棠想做的,无人可以拦得住。”
储升难得蹙了眉,“你这般看着本公公作甚?本公公都过了五十大寿了……”
她的眸中簇火,捉摸不透,“本管事看看你又怎么了!要不是你最像公子,本管事才懒得瞧你!”
储升冷哼:“你瞧谁本公公懒得管,本公公奉劝你离君公子那个孽种远点!君公子是有三分像他,这心肠可不像他,你好自为之!”
海棠移步过来,凑近储升,笑道:“眼前有九分像的,本管事还瞧得上那三分像的吗?想让本管事离君公子远些的话,你,储公公,有空没空多来宫府坐坐!”
储升一身鸡皮疙瘩,他堂堂九千岁,被调/戏了!
储升往后一退,差点绊倒,海棠伸出了手,又若无其事的收回。
储升转身欲走,“以后莫再捅篓子让本公公来兜着,央姬去西林差点丧命,全是你一己之私,居然事发后把责任都推给本公公……”
海棠反将一军,“哼,莫再本管事面前装!西林外都是你的人,你怎么不拦着?”
储升停步,侧身叹息:“本公公瞧着这央姬是空有一副如花美貌,实则就是一块石头!而你呢……”
海棠好奇:“我是什么?”
储升冷飕飕道:“你,海棠,不光一颗石头心,连外面都像块石头!”
潜台词,由内到外,又臭又硬。
空气里是海棠的震怒:“你这个臭太监,还真以为自己过了五十大寿啊……再倚老卖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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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搜回朝。宫容向庆元帝请辞表明要回封地。庆元帝以朝中事多、宫容该为储升分忧为由,罢了宫容的请辞。
四月水暖好时光。这日央姬趴在雕栏上,看池中鲤鱼游来游去。
自春搜回到宫府已有一个月。五姬都有些意懒,暗地里各自琢磨。
央姬乏力的泼了一把鱼粮,暗自叹息还是这鱼儿自由自在的好,又叹息快活的委实太傻,若没人留意能活活把自个撑死。
就在这时,海棠匆匆过来,身后还有两个宫装婢女。
海棠倨傲道:“你们且在这等着,我去与央姬说,央姬可是小千岁的爱姬,可不是你们想请便请的!”
这两个婢女都是伺候十皇子的,虽说十皇子是得庆元帝的意的,奈何十皇子身后无一倚仗,又才年幼七岁,这背后的猫腻自不用多说。连带着婢女也唯唯诺诺起来。
一婢女细声道:“那就有劳海棠姐姐了。”
央姬今日穿的极淡,蒲公英色缠花流云的对襟大袖罗衣和常青藤雪罗襦裙,整个人弯腰搭在雕栏上,弱如蒲公英随风摇曳,又如藤蔓妖娆。鞋头珍珠颤颤的,分外生动。
两个婢女远在五丈外,探头探脑的望着。
央姬就知道海棠来定是有事,直接问道:“何事让海棠姐姐亲自过来一趟?”
海棠最是不喜她这声假心假意的姐姐之称,蹙眉道:“央姑娘乃千岁爱姬,海棠可当不起。”
又是这句当不起,央姬无视,“有话直说吧。”
海棠道:“十皇子差人来请央姑娘去宫里坐坐。这人都在等着呢,央姑娘要是身子不爽,海棠这就回了去。”
海棠暗指,央姬可借身子不爽为由。
海棠表面好意,眉眼格外讥诮。央姬是识时务的人,对于这种挑衅和激将自动无视。
然,许广一死,十皇子怕是与宫容结下了梁子,这十皇子可是由庄皇后亲自抚养,一个七岁的孩子找上她了,其中实在不得不教人深思!
自然,央姬下了主意:“这身子是越不动越不爽,去宫中走走说不准就好了。”
海棠跟在央姬身后,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大步跟上,在央姬耳边小声道:“央姑娘切记,不要近十皇子的身,更不要碰着十皇子。”
央姬蹙眉,轻轻的点了点头。
****
庄皇后所居东宫。
婢女没带央姬进正门,而是从侧门沿着回廊进了园子。婢女送至,便下去了。
央姬目光所掠之处,郁郁葱葱,繁花盎然,花草株株被修的精巧。
园中有一华贵碧袍孩童,袍子显大,整个人瘦的紧,面无血色,澄黑的大眼睛嵌在苍白的脸上尤显突兀。不怪庆元帝喜爱他,比起太子和七皇子,他的长相更像庆元帝,浓眉英气。
央姬保持福身的姿态:“央姬见过十殿下。”
十皇子耿珩的眸子定在央姬身上,瞳孔里是毫不掩饰的忧伤,浓郁的让央姬喘不过气来。
十皇子没允她起身,她垂首暗忖,这十皇子只有许广这一个亲舅舅,这才悲伤过度了吧。
十皇子硬邦邦道:“给本殿下跪下,一直跪着,跪到本殿下解气为止!”话语里的怒气毫不掩饰。
央姬不仅不跪,反而站直了身子。“央姬无罪,央姬出身卑微,殿下若是不解气尽管用别的法子,横着姬女命贱,然,让央姬认罪是死难从命。”
央姬一直察言观色,这个十皇子不像滥杀无辜之人,相反眉眼之中被哀伤和孤单充斥,话虽硬邦邦,“跪到解气为止”,可见他并无杀机。
央姬在反咬一口,一句“横着姬女命贱”让十皇子的手抖了下。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他的心坎!
十年前,庆元帝耿尧便疏美色迷修仙,却不想倒是迷恋一个美人,此美人是从教坊司出来的宫人,后宫人有孕封为兰昭仪,诞下十皇子耿珩。
教坊司出来的宫人不比姬女金贵到多少,十皇子在意这个亲舅舅,自是对自个的亲母惦记不忘。央姬同兰昭仪一样身份卑微,将心比心,十皇子也会耐着兴致听她讲。
再加上央姬一言视死如归状,更是撇清许广之死,如此一来十皇子更要刨根问底了。
十皇子在玉阶上坐下,也没了之前的气势,“信口开河谁都会,你倒是说说舅舅的死如何跟你无关了!”
怎么可能无关?
央姬坦然道:“殿下相信天理报应吗?那夜许大人喝醉了,对央姬穷追不舍,央姬无法,便闯进了西林。许是上天看央姬还有活头吧,央姬被绊倒侥幸逃生。央姬和许大人的命当时都在上天手上,由上天来决定。”
十皇子一下子就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许广做了多少坏事玷/污了多少女子,许广的名声谁人不知?
十皇子抖了抖袖子,细白的双手露了出来,揉了揉额头,面容相当痛苦。
十皇子道:“可是本殿下听到的消息不是这样的,而是你与宫大人联合起来杀舅舅!”
十皇子的双手青筋凸起,分外用力,极力压制着什么。
央姬瞧见的却是一个孩子蜷成一团。她走了过去,近乎哄道:“殿下其实心里很明白不是么?无冤无仇,这么做对宫大人,对央姬又有什么好处?”
十皇子弓着背,背上的骨头撑起衣裳,突突的耸着。看起来极为可怜。
央姬就要怜惜的拍上他的背,忽然打了一个激灵。
央姬一直退到三丈外,十皇子已经抬起脸,仿佛刚才的痛苦不复存在,脸上浮上惨淡的讥笑。
十皇子走到一株牡丹花边,从角落里踢出一个蹙金线的红鞠球。
十皇子用力一踢,鞠秋在距离央姬一丈外落下,缓缓滚到她的脚边。
十皇子露齿笑,“央姬把球踢到本殿下这儿,本殿下再踢给你,一起玩蹴鞠,可好?”
十皇子又道:“舅舅生前都会陪我玩的。”
央姬只觉背脊发汗。
这球就在脚下,她该踢还是不踢?若是不小心砸伤了十皇子……
央姬一背冷汗,被风刮的生冷。
就十皇子这身子骨,可禁不住……
海棠有言在先,“央姑娘切记,不要近十皇子的身,更不要碰着十皇子。”
再有:“今儿央姬若不被正法,赶明儿央姬要是杀了十皇弟,父皇是不是还是要偏袒?”
十皇子怒道:“你今儿不陪本殿下玩,本殿下绝不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