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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拉无法控制地呻吟着、颤抖着,就像刚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似的,那水是那么的冷,她的心几乎都要被冻僵了。潘特莱蒙钻到她的衣服里面,贴着她的肌肤躺着,为莱拉又恢复了完整而感到高兴。但是他知道,库尔特夫人一直在忙忙碌碌地准备某种饮料;他也知道,大部分时间里,那只金猴结实的小手指已经迅速地在莱拉身上摸了一遍,这也只有潘特莱蒙能注意到。这只猴子还摸了摸莱拉腰间那个油布袋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坐起来,亲爱的,把这个喝了,”库尔特夫人说着,胳膊温柔地伸到莱拉的后背,把她扶了起来。
莱拉全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但几乎马上便放松了下来,因为潘特莱蒙默默地告诉她:只有伪装好,我们才会安全。她睁开眼睛,发现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让她惊讶、羞愧的是自己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库尔特夫人发出一些同情的声音,把那杯饮料放在猴子手里,用一块洒了香水的手绢给莱拉擦眼睛。
“哭出来吧,亲爱的,”那个温柔的声音说道。刚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时候,莱拉便决定不再哭了。她努力止住眼泪,紧抿着嘴唇,强压着啜泣,但胸膛还在一起一伏。
潘特莱蒙又拿出了以往的花样:欺骗他们,欺骗他们。他变成一只老鼠,从莱拉的手里爬到一边,胆怯地闻了闻猴子紧握着的那杯饮料,没有毒:里面放了黄春菊,没有别的东西。他又爬回到莱拉的肩膀上,低声说:“把它喝了。”
莱拉坐起来,两手拿起那个热杯子,一会儿吸溜一口,一会儿又吹吹它,让它凉下来。她的眼睛始终没有向上看——这一次的伪装要比她以往做过的都要艰难。
“莱拉,亲爱的,”库尔特夫人低声说着,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还以为我们永远也找不到你了呢!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迷路了?是有人把你从公寓里弄走的吗?”
“是的,”莱拉小声说。
“是谁,亲爱的?”
“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是参加聚会的客人吗?”
“我想是的。他们说你需要什么东西,那个东西放在楼下,我就去拿,他们就抓住我,把我带到一个地方,弄到汽车里。但是,等他们停下来的时候,我就很快地跑出来,躲开了他们,他们再也抓不到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她又很快地抽泣了一下,不过比刚才要弱多了。她可以假装这次抽噎是由于自己所讲的经历而引起来的。
“我正走来走去、找回去的路的时候,那些饕餮就抓住了我他们把我跟另外一些小孩一起,放在一辆大篷车里,把我带到一个地方,是个很大的房子,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时间每过去一秒钟,她自己每说出一句话,莱拉就觉得恢复了一点儿力气。现在,她正在做一件困难而又熟悉的事情,从来都是无法预测的——也就是撒谎,莱拉又有了一种控制自如的感觉,也就是真理仪让她获得的那种复杂与操纵的感觉。她要小心谨慎,不要说出任何明显的于理不通的事来;在某些地方,她得含糊不清,而在另一些地方,她又得编造出貌似真实的细节。简而言之,她必须得是个艺术家。
“他们把你弄到这里多久了?”库尔特夫人问。
在运河上的旅行以及跟吉卜赛人在一起的时间一共有两个星期:她得把这段时间算上。于是,她编了一段跟着饕餮去特罗尔桑德的经历,讲自己怎么逃走了,详详细细地讲述自己看到的那座镇子的细节;在艾纳尔松酒吧做了一段时间的女佣,什么活都干,接着又在内陆的一个农民家里干了一段时间的活,然后就被萨莫耶德人抓住,带到了伯尔凡加。
“他们要——要切割——”
“嘘,亲爱的。我会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干呢?我从来没做过什么错事啊!所有的小孩对那里发生的事情都很害怕,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事非常可怕,比任何事情都糟糕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干呢,库尔特夫人?他们为什么那么残忍啊?”
“好了,好了你现在安全了,亲爱的。他们永远也不会那样对你了,现在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现在安全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亲爱的莱拉,谁也不会伤害你的,永远都不会伤害你的”
“可是他们却那样对待别的小孩!为什么?”
“啊,亲爱的——”
“是因为尘埃,是不是?”
“是他们告诉你的?是医生这么说的吗?”
“这个连小孩子都知道,所有的小孩都在谈论它,只是大人谁都不知道!而且,他们差点儿就对我那样了——你一定得告诉我!你没有权利把这件事保密,再也不能了!”
“莱拉莱拉,莱拉,亲爱的,这些都是非常重要、难以理解的概念,比如说尘埃等等,这不是小孩子应该担心的事。不过,亲爱的,医生那么做是为了孩子们好。尘埃是一种不好的东西,是不正常的,也是有害的、邪恶的。成年人和他们的精灵被尘埃感染得太严重了,没有办法补救了,所以我们对他们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及时给孩子们做个手术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受到尘埃的伤害,这样,尘埃就再也不会粘到他们身上了,于是,他们就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了,而且——”
莱拉想起了小托尼-马科里奥斯,突然身子向前一倾,吐了起来。库尔特夫人往后一退,松开了手。
“亲爱的,你没事吧?到洗手间去——”
莱拉强忍着,擦了擦眼睛。
“你们用不着给我们手术,”她说“你们别理我们就好了。我敢肯定,阿斯里尔勋爵要是知道这里在干什么,他是不会允许任何人那么干的,要是他身上有尘埃,你也有尘埃,乔丹的院长还有别的所有的大人都有尘埃,那它一定没什么了不起的。等我出去后,我要把这告诉全世界的孩子。不管怎么说,要是手术有那么好,你干吗还阻止他们给我做呢?要是手术有那么好,你就应该让他们做啊,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库尔特夫人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悲哀的、洞察一切的微笑。
“亲爱的,”她说“有些对我们有好处的事情却会让我们稍稍受点儿苦,而且,如果你感到心烦意乱,那么自然而然地,那也会让别人感到不舒服但是,这个手术并不是说要把你的精灵从你身边夺走,他还是在那里的!对了,这里的很多大人也都做过这个手术。那些护士看上去也算是幸福的吧,是不是?”
莱拉眨了眨眼睛,突然明白了她们为什么那么木然、冷漠,明白了她们颠颠小跑着的精灵为什么看上去像是在梦游。
什么也不要说。这样想着,莱拉便把嘴紧紧地闭上了。
“亲爱的,不首先做实验就给孩子施行手术,无论是谁,梦里都不会做这样的事,一千年也不会有谁想一下子剥夺孩子的精灵!整个过程也只不过是切那么一小刀,然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永远都没了!你看,小时候,你的精灵是一个出色的朋友和伙伴,但是亲爱的,等你到了我们所说的青春期的时候——你很快就要到这个年龄了——精灵就会带来各种各样令人烦恼的想法和情绪,而这就让尘埃乘虚而入了。如果在此之前迅速地进行一次小手术,那你就再也不会有什么烦恼了,而且你的精灵还是跟你在一起,只不过只是没有联在一起罢了,就像就像一个乖极了的宠物——你要是愿意这么想的话,是世界上最好的宠物!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吗?”
哦,邪恶的谎言;哦,她讲的都是无耻的谎话!即使莱拉事先不知道她说的是假话(托尼-马科里奥斯还有那些被关起来的精灵说明了这一点),她也会愤怒,也会对这一切感到强烈地厌恶。把自己亲爱的灵魂、心灵上勇敢的伙伴切割开来,沦落成一只小小的颠儿颠儿跑着的宠物?莱拉恨得全身都要冒出火来,潘特莱蒙在她怀里变成一只鸡貂,咆哮着——这是他能变的最丑陋、恶毒的形态了。
但是她们什么也没说。莱拉紧紧抱着潘特莱蒙,任由库尔特夫人抚摸她的头发。
“把你的黄春菊喝了,”库尔特夫人温柔地说“我让他们在这儿给你搭张床,现在既然我的小助手又回来了,那就没必要回去跟别的女孩子睡一间宿舍了。你是我最喜欢的助手,是世界上最得力的助手!你知道吗,亲爱的,我们为了找你,找遍了整个伦敦。哦,我真是太想你了!再次找到你,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整个过程中,那只金猴一直在烦躁不安地游来荡去,一会儿站在桌子上摇摇尾巴,一会儿靠着库尔特夫人在她耳边轻轻地唧唧叫着,一会儿又撅着尾巴在地上踱着步。当然,他这个样子表明库尔特夫人已经没有耐心了。终于,她忍不住了。
“莱拉,亲爱的,”她说“我想,乔丹学院院长在你离开之前给了你一样东西,是不是?他送给你一个真理仪。问题是,那个东西并不是他的,他不能送给别人,只是放在他那里保管。这个东西实在是太珍贵了,不能随身带着——你知道吗?世界上这个东西只有两三个!我想,院长把它送给你,是希望它最终会落到阿斯里尔勋爵的手里。他让你别把这件事告诉我,是不是?”
莱拉撇了撇嘴。
“是的,他说了,我看得出来。嗯亲爱的,你没有告诉我,是不是?这你不用担心。这就是说,你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但是听着,亲爱的,这个东西的确应该妥善地保管,它这么稀少、精巧,恐怕我们不能再让它有什么风险了。”
“为什么就不该归阿斯里尔勋爵呢?”莱拉问,身子并没动。
“那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你知道他被流放了,因为他脑子里有一些危险、邪恶的想法。他需要真理仪以便完成他的计划,但是亲爱的,相信我,不管是谁,最不应该做的就是让阿斯里尔勋爵得到真理仪。可悲的是,乔丹学院院长弄错了。但是既然你知道了,那么真的——最好是让我来拿着它,对不对?这样你也就不用费心地随身带着了,也不用提心吊胆地看着它了——而且,说实在的,你一定一直觉得奇怪,弄不明白像这么一个蠢笨、破旧的东西会有什么用处”
莱拉真的不明白,自己当初竟然会觉得这个女人是那么的富有魅力、那么聪明。
“所以,亲爱的,你要是现在还带着它,你真的最好是让我拿着保管。它放在你腰里的那条腰带里,是不是?是的,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像这样把它放在”
她的手伸到了莱拉的裙子上,接着便去解那个硬硬的油布袋子,莱拉全身绷了起来。那只金猴蹲在床尾,身子颤抖着,做好了防范的准备,两只黑色的小手放在嘴边。库尔特夫人把腰带从莱拉的腰间抽了出来,解开袋子上的扣子,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取出那块黑色的天鹅绒布,把它展开,看见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做的那个马口铁盒子。
潘特莱蒙又变成一只猫,绷紧了肌肉,随时准备跳起来。莱拉把两条腿从库尔特夫人那儿抽走,然后转身把腿放到地上,这样,时候一到,她也能撒腿就跑了。
“这是什么啊?”库尔特夫人问,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多滑稽的老式马口铁啊!你把它放在这儿是怕弄坏它,是不是,亲爱的?还有这么多苔藓你很仔细,对不对?还有一个马口铁盒子,居然放在第一个的里面!是焊在一起的!亲爱的,是谁干的?”
她并不等莱拉的回答,因为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打开这个东西上。她的手提包里有一把小刀,上面有各种不同的功能,她拉出一个刀片,把它插到盖子的下面。
立刻,房间里充满了愤怒的嗡嗡声。
莱拉和潘特莱蒙一动不动。库尔特夫人觉得既困惑又好奇,伸手去揭盖子,金猴也弯着腰,凑近了看。
就在这时,那个黑乎乎的间谍飞虫电光火石般地从罐子里“嗖”地一声疾速飞了出来,狠狠地撞到了猴子的脸上。
他尖叫一声,身子猛地往后一退。当然,这一下也撞痛了库尔特夫人,疼痛和惊惧让她跟着猴子一起大叫起来。接着,那个上了发条的小魔鬼便往她身上爬,往上爬到她的胸口,然后喉咙,然后朝她的脸上爬去。
莱拉丝毫没有犹豫。潘特莱蒙“噌”地一声跃到门口,她马上跟了过来,打开门,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飞快地跑了。
“打开消防警报!”潘特莱蒙在她前面一边飞,一边尖声叫道。
莱拉看见前面的角落里有一个按钮,便不顾一切地用拳头打碎了上面的玻璃。她继续往前跑,朝着宿舍飞奔,同时把一个又一个的警报器打开。这时,人们开始跑到走廊里,到处张望,看看是什么地方着了火。
这时,莱拉已经到了厨房附近,潘特莱蒙一下子让她的脑海里闪现了一个主意,于是她飞快地跑进了厨房。片刻之后,她便打开了所有的煤气开关,把一根火柴猛地扔到最近的一个灶上。然后,她从一个架子上拖出一袋面粉,把它用力扔到一张桌子的边上,袋子破了,空气中便充满了白色的面粉,因为她听说过,如果在火源附近把面粉弄成这个样子,面粉就会发生爆炸。
然后,她冲了出去,继续拼命地往自己的宿舍跑。此时,走廊里已经全是人了:孩子们在到处乱跑,显然都很激动,因为逃走这个词早就传开了。最大的几个孩子正招呼着年纪小一点的,跟他们一起朝放衣服的储藏室冲过去。大人们试图控制局面,但他们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人们呼喊着,推搡着,哭叫着,拥挤着,到处都是人。
莱拉和潘特莱蒙像鱼一样地从这一片混乱之中钻过去,依然往宿舍跑。就在她们快到宿舍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震得整个房子都晃动起来。
另外几个女孩子早就跑了: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莱拉把小柜子拖到墙角,跳到上面,用力把她的皮衣从天花板上拽下来,摸到了真理仪——它还在那儿。她迅速地把皮衣套到身上,把风帽往前一拉戴在头上。这时,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麻雀,飞到门口,大声喊道:
“快跑!”
她撒腿跑了出去。这时,一群孩子已经幸运地找到了防寒服,正在沿着走廊朝大门口跑去,莱拉加入到了他们的行列。她身上热汗涔涔,心在咚咚地跳着。她知道,她必须逃走,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前面的路被堵住了。厨房里的火已经迅速着了起来,房顶掉下来了一块,也不知道是由于面粉爆炸还是煤气爆炸。人们吃力地爬上变了形的支柱和房梁,去呼吸冰冷的空气,因为里面煤气的味道很重。这时,又响起一声爆炸,比第一次更响、更近。有几个人被震倒了,空气中充满了恐惧、痛苦的哭喊声。
莱拉挣扎着爬了起来。在精灵们的哭喊和混乱中,潘特莱蒙大叫:“这边!这边!”莱拉用力爬上瓦砾。吸入的空气冰冷刺骨,但愿孩子们都找到了户外穿的衣服,要是从实验站逃走后却被冻死,那实在是倒霉透顶。
此时,大火已经熊熊燃烧了起来。莱拉在夜空下爬上屋顶,看见房子的墙上有一个大洞,火舌正在舔噬着洞口。房子的大门口聚着一群孩子和大人,但此时,大人们显得更加焦躁不安,孩子们也更加惊慌失措:的确是慌了神了。
“罗杰!罗杰!”莱拉大叫。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猫头鹰,睁着锐利的眼睛,大叫着表示他看见了他。
片刻之后,他们便见面了。
“告诉他们全都跟着我!”莱拉在他耳边大叫道。
“他们不会的——他们全都吓坏了——”
“告诉他们那些人是怎么对待那些失踪了的小孩的!他们用大刀把他们的精灵切掉!把你今天下午看到的事儿告诉他们——我们把那些精灵全都放了!告诉他们,要是他们不逃走,他们也会那样的!”
罗杰大张着嘴,吓得目瞪口呆,但很快就神志恢复过来,跑到离他最近的那群犹豫不决的孩子那儿。莱拉也照着他的样子,跑到另一群孩子那儿。这个消息传开的时候,有的孩子哭了起来,惊恐地紧紧抱着他们的精灵。
“跟我来!”莱拉喊道“有人来救我们了!我们得从实验站里跑出去!快点儿,跑!”
她的话孩子们都听见了,跟在她后面,如潮水般地穿过院子,朝那条有路灯的街道涌去。他们的靴子急速地拍打着坚硬的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在他们身后,大人们在大叫大嚷,房子又有一部分轰隆一声倒塌下来。火星窜上空中,火焰向上翻滚着,声如裂帛。然而,透过这些,又传来另外一种声音,非常近,又非常狂暴。莱拉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但她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什么声音:那是鞑靼警卫们的狼精灵的嚎叫。她觉得从头到脚全都没了力气,很多孩子吓得转过身来,踉踉跄跄地停了下来。低沉的脚步声中,第一个鞑靼警卫精神饱满、大踏步地迅速冲了过来。他端着来复枪,身边跳跃着的灰蒙蒙的身影是他凶猛的精灵。
然后又来了一个警卫,接着他们都一个接一个地跑了过来。他们全都披着甲胄,他们没有眼睛——或者说,至少在他们头盔上沾满雪的那道缝隙后面你看不到他们的眼睛。你能看到的窟窿只是他们黑洞洞的枪口和他们的狼精灵淌着口水的下巴上闪着光的黄色的眼睛。
莱拉犹豫了一下。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这些狼有多么吓人,但是现在她知道,伯尔凡加的人那么毫不在乎地就打破了人与别人的精灵不能接触的那个大禁忌,因此,她一想到那些留着口水的牙齿,便不自觉地退缩了
鞑靼人跑步赶过来,在通往那条路灯照耀着的大路的路口前站成一排,身旁的精灵跟他们一样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再过一会儿,还会有第二排士兵,因为还有士兵跑过来,他们后面还有更多。莱拉绝望地想:小孩子是打不过士兵的。这可不像在牛津的粘土河床上打架、朝烧砖人的孩子扔泥巴。
不过也许真的就是一回事儿!她记得自己曾经把一把粘土扔到冲她扑过来的一个烧砖人的孩子那宽阔的脸上,那个孩子停下来抠眼睛里的泥土,镇上的孩子便趁机跳过去,把他扑倒。
那时候她站在泥浆里,现在她站在雪地里。
莱拉照着那个下午的样子,但这次极其认真——她抓起了一把雪,朝距离最近的那个士兵扔了过去。
“打他们的眼睛!”她大叫道,又扔了一把雪。
别的孩子也都跟着扔起了雪团,不知道是谁的精灵想到了一个主意,变成一只雨燕,在雪球旁边飞着,轻轻一推,把它径直塞到头盔上露着眼睛的那道缝里——接着,孩子们全都加入到了这个行列。片刻之后,鞑靼人脚步踉跄着,嘴里吐着、咒骂着,想擦掉塞在眼前那道狭窄的缝隙里的雪。
“快跑!”莱拉尖声大叫道,朝那条路灯照耀着的大街冲了过去。
所有的孩子蜂拥着跟在她后面,躲避着狼精灵们那吧嗒作响的下巴,沿着大街,拼命地朝着远方呼唤着他们的广阔的黑暗之中奔去。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刺耳的叫声,一名军官大声下着命令,立刻,几十枝来复枪的枪栓被拉开了。接着,又传来一声尖叫,然后就是令人紧张的沉寂,只听得见奔逃着的孩子们啪啪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他们正在瞄准。他们是不会打不中的。
但是,没等他们开枪,一个鞑靼人便发出窒息的喘息声,另一个则惊叫起来。
莱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见一个人躺在雪地里,背上插着一枝灰色的羽箭,身子扭动着,抽搐着,嘴里咳着鲜血。其他士兵搜索着四周,想找出到底是谁射的箭,却连射手的影子也没看到。
这时,又一枝箭从空中笔直地飞落下来,射中另一个人的后脑,那人应弦而倒。那个军官大喝一声,所有的人便都抬头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
“女巫!”潘特莱蒙叫道。
她们原来是这个样子:优雅的不规则的黑色身影在高空中一掠而过,她们用来飞行的云松枝条上的松针在空气中嘶嘶作响。莱拉正在望着的当儿,一个女巫猛地俯冲到低空,射了一箭,又一个人被射倒了。
这时,鞑靼人全部朝上端起来复枪,朝黑暗中猛烈开火,但他们什么也没打着,打的只是影子、云彩,而愈来愈多的箭却雨点儿般地向他们飞落下来。
但是这时,负责指挥的那个军官发现孩子们就要逃走了,便命令一队士兵去追他们。有的孩子尖叫起来,接着更多的孩子尖叫起来,而且他们也不再往前跑了,慌乱之中,他们转身往回跑,因为在那排路灯尽头处的黑暗之中,一个巨大的身影迅速地朝他们冲过来,他们吓坏了。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莱拉叫道,心里充满了喜悦。
猛冲过来的披甲熊似乎身轻如燕,势如破竹,从莱拉身边一跃而过。没等莱拉看清楚,他已经闯进了鞑靼人中间,把士兵、精灵和来复枪驱散开来。接着,他停了下来,猛一转身,优雅地攒足力气,狠狠打出两拳,分击离他最近的几个警卫。
一个狼精灵飞身朝他扑来,没等她落地,披甲熊便重重一拳击中了她,把她打倒在雪地上。精灵的身上窜出一团明亮的火,咝咝叫了叫,嚎了几声,然后便消失了,她的主人也立刻一命呜呼。那个鞑靼军官面对着眼前的夹击,丝毫没有迟疑。一阵尖声的命令之后,他们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抵挡女巫,人数最多的一部分则对付披甲熊。他的士兵们表现得异常骁勇,他们四人一组,单腿跪在地上开枪射击,像是在打靶场似的;埃欧雷克-伯尔尼松那强壮、巨大的身躯朝他们猛扑过来,他们也毫不退缩。片刻之间,他们便全都丧命了。
埃欧雷克又猛冲过去,向一侧扭动着身躯,挥拳猛打,大声咆哮,横扫一切,飞蝗般的子弹在他周围飞过,却丝毫伤不了他。莱拉催促着孩子们继续往前跑,跑进路灯尽头的黑暗里面去。他们必须逃走,因为尽管鞑靼人很危险,但更危险的则是伯尔凡加的那些大人。
于是,她大声叫喊着,打着手势,推着孩子们,让他们跑起来。身后的灯光在雪地上投下他们长长的影子,莱拉发现自己的心已经飞向极夜漆黑的夜幕和清冷之中,像潘特莱蒙一样,满怀着喜悦向前蹦跳着——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野兔,高高兴兴地往前蹦跳着。
“我们去哪儿?”有人问。
“那儿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有人来救我们了,”莱拉对他们说“是五十多个吉卜赛人。我敢肯定他们有的一定跟你们有亲属关系。所有丢了小孩的吉卜赛人,每家都派人来了。”
“我不是吉卜赛人,”一个男孩说。
“没关系,他们也会带你走的。”
“去哪儿?”有人不满地问。
“回家,”莱拉说“我到这儿就是为了这个,来救你们出去,我把吉卜赛人带到这儿来,带你们回家。我们只是得再往前走一点儿,然后就能找到他们了。那只熊是跟他们在一起的,所以他们离这儿不会远。”
“你们看那只熊!”一个男孩说“他把那个精灵撕碎的时候,那个人像是心被人一下子抽走似的就死了,真的!”
“我从来不知道精灵还能被人杀死,”另外一个孩子说。
他们现在全都开口说话了;激动和解脱让每个人的舌头全都放松起来。只要他们不停下来,那他们说说话是没什么关系的。
一个女孩问:“他们在那儿真是那么干的吗?”
“是,”莱拉说“我从来没想到会见到没有精灵的人。但是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们发现了这个男孩,就他独自一个,没有精灵。他总是跟我们要他的精灵,问她在什么地方,问她还能不能找到他。他叫托尼-马科里奥斯。”
“我认识他!”有人说,别人也都插嘴道“对,他们大概是在一个星期前把他带走的”
“嗯他们把他的精灵切掉了,”莱拉说,她知道这对他们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们找到他不久,他就死了。那些被他们切掉的精灵,全都给关在罩子里,放在后面的一个方形房子里。”
“没错,”罗杰说“消防演习的时候,莱拉就把他们放了。”
“对,我看见他们了!”比利-科斯塔说“一开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看见他们跟着那只鹅飞走了。”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一个男孩急切地问“他们为什么要把人的精灵切掉啊?这简直是折磨!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为了尘埃,”有人怀疑地提醒道。
然而那个男孩轻蔑地大笑起来。“尘埃!”他说“根本就没这么个东西!这只是他们编出来的!我才不信呢。”
“快看,”另一个孩子说“你们看那个齐柏林飞艇是怎么回事?”
他们全都转回头去看。在耀眼的灯光的那一头,战斗还在继续进行,拴在杆子上的那艘长长的飞艇不再自由地飘浮在空中,没有系缆绳的那一头正向下低垂着,在它的另一面正升起一个球形的——
“李-斯科尔斯比的气球!”莱拉叫起来,高兴地拍打着戴着棉手套的手。
别的孩子都感到困惑不解。莱拉边催促他们继续往前跑,边想,不知道这位气球驾驶员怎么能把气球飞这么远。他现在在干什么——那是非常清楚的,而且这个主意真的不错:他在用那些人的汽艇里的气体来给自己的气球充气,这种方法既能让自己逃走,又让他们无法追赶!
“快!别停下来,不然你就要被冻僵了,”她说,因为有几个孩子被冻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呻吟,他们的精灵也哭了起来,声音又尖又细。
潘特莱蒙觉得这很让人生气,他变成一只狼獾,猛地一口咬住一个女孩的松鼠精灵。那个精灵只是躺在女孩的肩膀上,无力地抽抽搭搭地哭。
“到她大衣里面去!变大一点儿,给她暖和暖和!”他怒吼道。女孩的精灵吓得立刻钻进了她的煤丝大衣里。
现在的问题是:不管他们的煤丝大衣裹了多少层中空的煤丝纤维,它们还是不如毛皮保暖。有的孩子看上去像会走路的圆球似的,显得那么臃肿,但他们那套衣服是在远离严寒地区的工厂和实验室里制成的,根本应付不了这里的气候。莱拉穿的皮衣虽然看上去破烂不堪,还散发着臭味,但却能保暖。
“要是我们不尽快找到吉卜赛人,他们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莱拉低声对潘特莱蒙说。
“那就别让他们停下来,”他低声应道“要是他们躺下来,那他们就完了。你知道法德尔-科拉姆说过的”
法德尔-科拉姆给她讲过许多亲身经历的北极之行,库尔特夫人也讲过——总得假设她也真的到过北极。但是有一点,他们俩讲得都相当明确,就是你一定不能停下来。
“我们得走多远?”一个小男孩问。
“她就是把我们弄到这儿来,要把我们冻死,”一个女孩说。
“我宁可在这儿,也比回到那儿去强,”不知道是谁在说。
“我不想!实验站里暖和着呢,还有吃的、热饮,什么都有。”
“可现在都着了大火呢!”
“我们在这外边干什么呢?我敢肯定,我们会饿死的”
莱拉脑子里充满了隐晦的问题,像女巫那样快速地飞来飞去,令人难以捉摸;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在她触摸不到的某个地方,闪烁着一种她完全理解不了的荣耀和颤栗。
但它让她一下子产生了一股劲儿。她把一个女孩从雪堆里用力拖出来,把一个晃晃悠悠的男孩使劲往前推,同时冲着所有的孩子喊道:“别停下来!顺着熊的脚印走!他是跟吉卜赛人一起来的,所以他的脚印会把我们领到吉卜赛人那里去!别停下,往前走!”
大片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很快就会把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脚印完全遮盖起来。他们已经看不到伯尔凡加的灯光,那里的火焰也变成了点点微弱的亮光。此时,只有白雪覆盖的地面发出暗淡的、惟一的光亮。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极光;但是,当孩子们凑近了细看的时候,他们还能分辨得出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雪地上跋涉的踪迹。只要有必要,莱拉便或者给他们打气,或者恐吓威胁,或者拳脚相向,或者半背着他们,或者咒骂他们,或者推推搡搡,或者用力拖拽,或者把他们轻轻抱起来,而潘特莱蒙(通过每个孩子的精灵的状况来判断)则告诉她每一种情况下需要做些什么。
她不断地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到那儿,我到这儿的目的就是要救他们,我一定要把他们救出去。
罗杰照着她的样子,也在催促孩子们往前赶。比利-科斯塔在前面带路,因为他的眼神比大多数人都锐利。雪很快就下大了,他们不得不互相紧紧抓着,以防迷路走丢。莱拉想,也许我们所有的人紧挨着躺下来,这样会暖和,就像那样在雪地上挖几个洞
这时,她听到了什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阵阵发动机的声音,不像齐柏林飞艇上的发动机响得那么沉重,但比大黄蜂的嗡嗡声大,声音若有若无。
还有嚎叫的声音是狗?拉雪橇的狗?这声音也非常遥远,令人难以确定;这声音被数不清的雪片遮盖着,被突然刮起的阵阵狂风吹得若隐若现。也许是吉卜赛人拉雪橇的狗,也可能是苔原上的野鬼,甚至是那些获得自由的精灵在呼唤他们迷失了的主人。
她看到了什么雪地上是没有任何灯光的,难道不是吗?映入眼帘的光也一定是鬼魂了除非他们刚才绕了一圈之后,又稀里糊涂地回到了伯尔凡加。
可是,映在雪地上的是灯笼发出的细细的黄色光柱,不是电灯发出的那种白色的耀眼的光。而且,这些光柱还在移动,嚎叫声离他们也更近了。没等她弄清楚自己是否在做梦,莱拉便徜徉在熟悉的身影之中了——身穿皮衣的男人正把她举了起来:约翰-法阿有力的胳膊把她悬空举了起来,法德尔-科拉姆高兴地大笑着;透过大雪,她看见吉卜赛人正把孩子们抱到雪橇上,给他们盖上皮衣,给他们海豹肉吃。托尼-科斯塔也在,他拥抱着比利,接着又轻轻捶了他一拳,然后又抱着他,兴奋地摇晃着他。还有罗杰
“罗杰也跟我们一起走,”莱拉对法德尔-科拉姆说“我第一个要救的就是他,最后我们都要回乔丹学院。这是什么声音——”
又是那个轰鸣,像发动机的那个声音,如同一万个发了疯的间谍飞虫。
突然,莱拉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击倒在地上,潘特莱蒙保护不了她了,因为金猴——
是库尔特夫人——
那只金猴正摔打着潘特莱蒙,咬他,挠他。潘特莱蒙身子抖动着,不断变换着样子,让人目不暇接。他拼命地抵抗着:一会儿去螫,一会儿抽打,一会儿撕扯。与此同时,库尔特夫人的脸裹着毛皮,冰冷的目光中透着怒气,正把莱拉往一个摩托雪橇的后面拖。莱拉跟自己的精灵一样,拼命挣扎着。雪大极了,似乎他们周围就有一团暴风雪,将他们同别人隔离开来;雪橇前面的电灯也仅仅照亮了眼前几英寸远飞舞的密集的雪片。
“救命!”莱拉冲吉卜赛人叫道,但他们虽然就在附近,却被大雪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救救我!法德尔-科拉姆!法阿国王!哦,上帝,救命啊!”库尔特夫人用北极地区鞑靼语尖声吆喝了一句。大雪飞舞着向两边分开,一队鞑靼人出现了,端着来复枪,狼精灵在他们身边咆哮着。鞑靼士兵的头儿看见库尔特夫人正在跟莱拉搏斗,便伸出一只手,像提个玩具娃娃似的把莱拉提了起来,扔到雪橇上,把她摔得头昏眼花。
这时,有人开了一枪,然后又是一枪——吉卜赛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当你看不清自己周围的情况的时候,对你看不见的目标开枪是十分危险的。鞑靼人围着雪橇,紧靠在一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朝雪中开火,但是吉卜赛人因为担心伤着莱拉,却不敢还击。
哦,她是这么苦!又是这么无力!
莱拉挣扎着爬起来,依然头昏眼花,脑子里嗡嗡直响。她看见潘特莱蒙还在不顾一切地跟那只猴子搏斗,他的狼獾嘴巴紧紧咬着猴子的一只金色胳膊,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还是紧咬着不放。那个人是谁?
没错,是罗杰。他正冲着库尔特夫人拳打脚踢,用自己的头猛撞她的头,却被一个鞑靼士兵像赶苍蝇似的一下子击倒在地。此时,眼前的一切犹如飘忽不定的幻象:她的眼前忽而雪白,忽而漆黑,忽而是一只雨燕绿色的翅膀,忽而是奇形怪状的影子,忽而是急速飞奔着的灯光——
猛地,地上的雪如旋风般地向两边飞散开来,伴随着金属的撞击声和磨擦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纵身跳到了那块空地上。片刻之间,鞑靼人精灵的巨大的狼嘴便被打得东倒西歪,埃欧雷克的一只巨掌撕裂了一个穿着锁子甲的人的胸膛,空中立刻飞舞起白色的牙齿、黑色的甲胄、红色湿漉漉的毛——
突然,有什么东西把莱拉往上拉了起来,力量大极了。莱拉伸手也抓住了罗杰,把他从库尔特夫人的手里夺了过来。两个孩子的精灵变成小鸟,尖声叫着,惊奇地扇动着翅膀。在他们周围,一股更大的气流在扑楞楞地鼓动着。这时,莱拉看见自己已经到了空中,旁边是一个女巫,正是她见过的高空中优雅的、不规则的黑色影子,但这一次却是伸手可及;女巫没有戴手套的手中拿着一张弓,赤裸的双臂(在这样严寒的空气中!)用力拉开弓弦,一松手,箭便飞向距他们只有三英尺的一个身穿锁子甲的鞑靼人,直奔他那模糊不清的头盔上的那道露着眼睛的缝隙而去——
这支箭“嗖”地一声射了进去,射穿了那个人的脑袋,他那只本已跃起的狼精灵还没等落地,便在半空中消失了。
继续上升!莱拉和罗杰被迅速地带到半空中。他们发现自己无力的手指正抓着一个云松枝,一个年轻的女巫稳稳地坐在上面,显得和谐优雅。接着,她朝左下方倾下身子,一个巨大的物体便呈现在眼前,他们降到了地面上。
他们跌倒在雪地里,李-斯科尔斯比气球上的吊篮就在旁边。
“跳进来,”得克萨斯人说“还有你的朋友,别忘了。看见披甲熊没有?”
莱拉看见三个女巫正抓着一根绳子,那根绳子绕在一块岩石上,拴着浮力巨大的气囊,不让它飞走。
“快上去!”她冲罗杰喊,然后趴着吊篮的皮革边缘,跳了进去,摔在里面的一个雪堆上。片刻之后,罗杰也进来了,摔在她身上。接着,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声音,半是怒吼,半是咆哮。
“快来,埃欧雷克!快上来,老朋友!”李-斯科尔斯比喊道。随着一阵柳条和弯曲的木头发出令人恐惧的咯吱声,披甲熊出现在吊篮边上。
气球驾驶员马上把手臂往下一挥,作了个手势,那几个女巫便放开了绳索。
气球立刻飞了起来,朝着飘满雪花的空中疾速升了上去,速度快得令莱拉简直难以想像。过了一会儿,地面便在雾气中消失了。他们继续爬升,速度愈来愈快。莱拉想,火箭也不会比他们现在的离地速度更快了。加速让她紧贴着罗杰,躺在吊篮底上。
李-斯科尔斯比欢快地又叫又笑,发出得克萨斯人特有的快活的叫声。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在平静地解开甲胄,他用一只爪子灵巧地钩着所有的联结点,一扭,便全都解了下来,然后把一片一片的甲胄堆成一堆。吊篮外面,云松针和女巫的衣服在空气中穿过,发出的啪啪声和嗖嗖声,这表明女巫们陪着他们一起升到了空中。
渐渐地,莱拉恢复了气定神宁的状态。她坐起身,环顾四周。
吊篮比她想像的大多了。四周摆满了科学仪器,吊篮里放着几堆皮衣和瓶装气体,还有各种各样别的东西,在他们上升的过程中,在厚重云雾中,它们要么太小,要么太容易混淆,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这是云彩吗?”莱拉问。
“当然。给你朋友加几件皮衣,别让他变成冰柱。这儿很冷,还会更冷。”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女巫帮的忙。有位女巫要跟你谈谈。等飞出这片云彩之后,我们就能辨认出方向,然后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
“埃欧雷克,”莱拉说“谢谢你来了。”
披甲熊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坐下来,去舔沾在自己身上的血。他的体重使吊篮向一边倾斜着,但这没什么关系。罗杰对他显得十分警觉,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对他的注意一点儿也不比对一片雪花多。莱拉仗着胆子,趴在吊篮的边上——她站起来的时候,吊篮的边正好到她的下巴——瞪大眼睛看着盘旋飞转的云彩。仅仅几秒钟后,气球便完全钻出了云层,依然飞快地上升,高高地向空中飞去。
多么美妙的景致啊!
在他们正上方,气球鼓胀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曲线。前方的高空中,极光在熠熠闪光,莱拉从来没见过它如此灿烂辉煌、如此蔚为壮观。它呈圆形,或者说近似圆形,好像他们自己也成了极光的一部分。巨大耀眼的光带摆动着,向两侧张开,像是天使的翅膀;层层叠叠的光辉顺着看不见的峭壁翻滚下来,犹如飞转的漩涡,又好像宽大的瀑布悬挂在空中。
莱拉惊讶地凝视着这一切。然后她又俯身向下望去,她看到了一幅几乎更加令人惊叹的景色。
放眼望去,直到四周的天边,翻滚着连绵不绝的白色的海洋。到处是耸立着的柔软的山峰和裂开的冒着蒸汽的缝隙,但总的来看,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块。
在这个冰块之中,不时地也会浮现出小巧的黑色的影子,时而三三两两,时而成群结队,那是优雅的不规则的影子,是骑着云松枝飞翔的女巫的影子。
她们向上朝着气球毫不费力地轻快地飞着,一会儿向这边倾斜一下,一会儿又向另一边倾斜,为气球掌握着方向。其中一个女巫正好在吊篮的旁边飞着,她就是那个把莱拉从库尔特夫人手里救出来的射手。莱拉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
她很年轻——比库尔特夫人还年轻;她长得很漂亮,有着一双明亮的绿色的眼睛;跟所有女巫一样,她身上披的是一根根黑色的丝带,没有穿皮衣,没有戴风帽,也没有戴棉手套,她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寒冷。她的额头上缠绕着一串素雅的小红花。她骑在云松枝上,似乎那是一匹战马。在莱拉惊奇的目光注视下,她似乎稍稍放慢了一点儿速度。
“你是莱拉?”
“是啊!你是塞拉芬娜-佩卡拉?”
“是的。”
莱拉明白了,为什么法德尔-科拉姆爱上了她,为什么这让他心碎,尽管这两件事她就在刚才还一件也不知道。法德尔-科拉姆渐渐衰老了,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老头儿,而塞拉芬娜-佩卡拉却会年轻很多很多年。
“那个符号阅读器带来了吗?”女巫问道,声音如同极光那高亢、无拘无束的歌声,甜美得令莱拉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带了,我把它放在口袋里,安全着呢。”
这时,一对巨大的翅膀扑楞了一下,又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紧接着,他滑到她身边:是那只灰色的鹅精灵。他简短地说了句什么,然后一个盘旋飞走了,绕着不断爬升的气球飞了很大的一圈。
“吉卜赛人已经捣毁了伯尔凡加,”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他们打死了二十二名士兵和九名工作人员,每一处没有倒塌的东西全都被他们放了一把火。他们要彻底把那个地方摧毁。”
“库尔特夫人呢?”
“没看到她。”
“那些小孩呢?吉卜赛人把他们全都安全救出来了吗?”
“对,一个都没落下,他们全都平安无事。”
塞拉芬娜-佩卡拉发出一声高呼,别的女巫便围成一圈,朝气球飞来。
“斯科尔斯比先生,”她说“你要是愿意,请把缆绳给我。”
“万分感激,夫人。我们还在爬升,我猜还要再继续爬升一段时间。要把我们带到北极去得需要多少女巫?”
她只说了一句“我们体力很好”
李-斯科尔斯比把一卷结实的绳子绑到包着皮革的铁环上,拴着气囊的绳子全都系在这个铁环上,吊篮也悬挂在上面。绳子绑牢之后,他把绳子空着的那头甩出来,六个女巫立刻抢身奔过来,抓住绳子头,开始拽动着绳子,调整云松枝,朝北极星方向飞去。
等气球开始朝着这个方向飞行的时候,潘特莱蒙变成一只燕鸥,落在吊篮的边缘上。罗杰的精灵出来看了看,但很快又爬了进去,因为罗杰睡得正熟,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也在呼呼大睡。只有李-斯科尔斯比醒着,不慌不忙地嚼着一小支雪茄,注视着他的那些仪器。
“哦,莱拉,”塞拉芬娜-佩卡拉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要去找阿斯里尔勋爵吗?”
莱拉显得很惊讶。“是要把真理仪交给他啊,这还用问嘛!”她说。
这个问题她从来也没考虑过,因为它太显而易见了。这时,她想起了自己的第一个目的——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差点儿把它给忘了。
“或者帮他逃走,就是这个目的。我们要帮助他逃走。”
然而这句话刚一出口,便显得荒谬可笑了。从斯瓦尔巴特群岛逃出去?不可能的事!
“不管怎么说,尽力帮他,”她坚定地补充了一句“怎么啦?”
“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得告诉你了,”塞拉芬娜-佩卡拉说。
“跟尘埃有关?”
这是莱拉最想知道的事情。
“是的,这是最重要的一件。不过现在你累了,我们还得飞很长时间,等你睡醒后我们再谈。”
莱拉打了个呵欠——这个呵欠打得似乎嘴都要被撕裂、肺都要被炸开了似的,持续了差不多有一分钟,至少感觉上足有这么长。虽然莱拉使劲挺着,但却无法抵抗猛烈袭来的困意。塞拉芬娜-佩卡拉把一只手从吊篮的边缘上方伸过来,摸了摸她的眼睛。莱拉在吊篮底上躺了下来,潘特莱蒙翅膀一动,飞下来,变成一只貂,爬到莱拉的脖子旁边——他睡觉的地方。
吊篮旁,女巫把云松枝调整到一个稳定的速度。他们继续向北,朝着斯瓦尔巴特群岛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