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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溶祁连山巅的积雪,陇西草原,又到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季节。
燕玉苓从未踏进过西北草原,这一次单骑只剑兼程西来,对那些辽阔雄伟的天然牧场以及遍地胡前,早从心底生出无比倾慕和渴望,才过嘉峪关,已经迫不及待想瞻仰那名闻天下的壮丽景色。
但是,她失望了。
自从越过大散关、循渭河,出天水,数百里内,所见到的不是牛队羊群,却是一批接着一批的武林人物。
那些匆匆赶路的江湖中人,或单骑疾进,或三五结伴,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默默在向西奔去。
从他们的装束看,僧、道、俗俱全,从神情看,都怀着极沉重心事,从年龄性别看,老少男女,十分复杂。
燕玉苓夹在这些庞杂的人群中,渐渐感到忡然不安起来,因为他们跟她走的同一条路,奔向同一个方向,而前面已逐步接近一个危险地区崆峒山。
“张”伯伯曾经叮嘱过她:“途经崆峒,务必谨慎,不要生出事故!”
燕玉苓虽然还猜不到这些江湖豪客因何而来?欲为何事?但却不难想象,他们如此大举赶往崆峒山,定然跟“飞云山余孽”有着很密切的关系。
可是,怎么办呢?她既不能绕道远避,也不能回头再返幕阜山,唯一的办法,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走着瞧”了。
她特意放缓坐马,按辔徐行,尽量落在人群后面,黄昏时,到了一处小镇,远远一望,那些先后赶来的武林人物,竟都在镇上停住,街口一排柳树下,密密系着一长排马匹,少说也三四十骑之多。
燕玉苓信蹄才到镇口,突见两名负剑大汉直迎上来,朝她一抱拳,道:“请姑娘就在街口下马,坐骑自有在下等照料,镇上客店酒楼,姑娘请随意使用,酉正三刻,在高宾酒楼会齐。”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使燕玉苓如坠五里雾中,明眸一转,心知这两位负责“接待”的朋友一定把自己看错了,但她转念想:我要是一开口反问,也许反而惹出事故来,好在人多,不如混着去看看热闹,只要不出头,相信不致碍事。
打定主意,展颜浅浅一笑,果然照他的话,去蹬落马,拱手道:“如此有劳两位。”
那大汉还了一礼,伸手接过马缰,迳将马匹牵到柳树下,代她系妥。
燕玉苓暗觉好笑,缓缓移动莲步,跨进镇街只一掠目,心里就暗吃一惊,敢情这小镇百姓全避得人影儿不见,街来来往往,竟清一色全是负剑跨刀的武林健者。
她不期然有些后悔,但此时已经无法再退出去了,硬着头皮,随意选了一家饭店,默默地寻张空桌子坐下。
她才一落坐,立刻有店伙搬上四色精致酒菜,并不待她吩咐,排桌安箸,端正好东西,一声不响又退了下去。
燕玉苓偷眼打量,店中约有八成食客,人人面前,都是同样四盘菜肴,一壶美酒,大家都低头吃喝,纵有交谈的,声音也极低,紧反显得很宁静。
她拿定主意,也不理会,自顾吃喝起来。
不多一会,店外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位客人,其中有男有女,脸色全很凝重,七手八脚将剩下空桌并在一起,围坐一处,一边吃,一边彼此低声议论不己。
燕玉苓连忙侧耳倾听,只听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蓝衣妇人担心地道:“时间不早了,怎么还没有来,你们看会不会路上出了事?”
另一个负剑大汉接口道:“怎么会?有三师妹陪着她老人家,就算碰上十个八个臭贼,还能难得住三师妹不成。”
旁边一个虬髯汉子也道:“说的是,凭咱们华山七剑,谅他们也不敢半途生事招惹!喂,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少林派一个人也不见,这是什么意思?”
负剑大汉哼道:“明尘大师跟罗家是过命的交情,为了这档子事,少林和咱们六派已经貌合神离,他自是不会派人来参加了。”
虬髯汉子愤愤地嘿了一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道:“果真如此,少林还配称什么名门正派!”
蓝衣少妇皱眉说道:“大师兄,你耐性一些好不好?现在不是为了姓罗的事,我想少林派一定会赶来参加的,遽下断言,未免太早了些!”
负剑大汉沉声道:“二妹,你不懂这些道理,十五年前,要不是少林明尘大,咱们六大门派既然已经擒住了姓罗的,早将他废在百丈峰了,怎会被他走脱,又来为害天下?这些不全是他们少林派安排的纰漏吗?有这段经过,他哪有脸再见咱们六派的面!”
蓝衣少妇苦笑道:“你错了,那厮虽然姓罗,实则并不是罗大侠嫡子,明尘大师决不会为他而自绝于中原武林的。”
负剑大汉讶道:“这是怎么说?”
蓝衣少妇轻唱道:“据说当年他生母曾被全真教一个小道士所污,留下孽种,罗大侠同情他生母蒙羞,才概允承担,使他出世之后,就从罗姓”
虬髯汉子插口道:“这件事,明尘大师也知道么?”
蓝衣少妇点点头道:“这件事,明尘大师和罗大侠相识于患难之中,义结金兰,相交莫逆,他自然知道这件秘辛。”
虬髯汉子轻嘘道:“这么说来,那厮原是天生孽种,可惜罗家三代侠誉,竟毁在他一个人手里!”
负剑大汉也摇头叹道:“唉!不是二妹说起,咱们竟不知道还有这些内情,罗家如此难得声誉,如今被一个孽种败坏,这也是令人惋惜的事。”
蓝衣少妇笑道:“所以,你们不明真相,最好别妄下断语,我敢说明尘大师今夜一定会到,他维护的只是姓罗的,怎会为一个孽种疏远了六大门派?再说,今天夜里,咱们对付的也不是罗家那桩丧气事”
燕玉苓初时不过想听听今天夜里的集会缘故,不料竟听那蓝衣少妇谈起罗家秘辛,越听越是心惊,正聚精会神想再听下去,忽然发觉一条人影正站在自己桌边,猛可一惊,扭头回顾,却见是衫破旧口中缺齿的老人。
那老人见她回头,十分不好意思地对他龇牙一笑,道:“对不起,我来得晚了一步,空桌已经没有了,咱们合用一张桌子可行?”他露齿一笑,嘴里只稀稀朗朗四五颗黄牙,显得老态龙钟,模样却有些滑稽。
燕玉苓望望四周,果然已没有空席,不好意思拒绝,微笑道:“你老人家请便吧!”
缺牙老人连声道谢,拉椅子在燕玉苓对面坐下,店伙立即也送上酒菜,老人家眉头一皱,一把将他衣袖拉住,指指桌上四只菜盘,低声问道:“喂,掌柜的,你们招待客人,就只有这一点菜?”
那店伙笑道:“不瞒您老人家说,这些酒菜全是主人预订,每人四盘菜,一壶酒,所有客人都是一般招待。”
缺牙老人摇着头道:“不成,我跟人家不同,宁可不吃,要吃就得吃个痛快,你去跟主人商量一下,给我来个双份如何?”
店伙苦笑道:“只怕有些不便”
缺牙老人脸皮一沉,不悦道:“不什么不便?谁是主人。你去把他叫过来,天下没有这个道理,要请客又不给人吃饱,拿这捞什子客饭来搪塞!”
店伙见他忽然变脸,一时甚是尴尬,讪讪答不上话。
燕玉苓看不过意,轻声劝那店伙道:“伙计,你就烦神多跑一趟吧!只当多来一位客人,难不成做主人的真要挨个儿点数给银子?实在不便的话,多的一份酒菜由我付钱好了。”
店伙无奈,只得答应,去不一会,果然又送来四盘菜一壶酒。
缺牙老人一边斟酒,一边摇头叹息道:“如今请客的真能算计客人肚子,这点酒菜,叫人不上不下,惹翻了蛔虫,又没法子压它回去!”
燕玉苓浅笑道:“你老人家将就些儿吧!人家安排吃食,原不是为了请客!”
缺牙老人道:“不为了请客,他把咱们拉进镇来干什么?”
燕玉苓笑笑道:“这个,我也不知道。”
缺牙老人咯咯笑道:“不知道最好,咱们别管闲事,只顾吃就是了。”说完,迂自低头吃喝起来。
燕玉苓方待再听听那边几个华山派门下的谈话,不想那几个人正好吃喝完毕,起身出店而去,心里好生失望,呆坐了一会,也待起身,却忽然一怔而止
原来她偶一回头,正瞥见缺牙老人双手分握着两支竹筷,向一盘“红烧猪脚”上轻轻划了个十字,那猪脚本是连骨一起红烧,但老人竹筷划过,竟如利刃割切豆腐一般,连肉带骨,应手而碎。
缺牙老人竹筷一点盘中,筷尖离盘尚差四五寸,其中一块猪脚,突然凌空弹起,不歪不斜,恰好投进老人口里,老人闭目咀嚼,口里“剥剥”有声,居然连猪骨一齐嚼碎吞下肚里去了。
燕玉苓骇然瞪着一双大眼睛,目睹他竹筷连点,一块又一块咀嚼着比拇指还要粗大的骨头“毕剥”之声不绝,顷刻间,整只猪脚连骨吃得一干二净。
那老人共只有四五颗黄牙,嚼起骨头来,竟比钢挫还要便利,如非牙齿另有秘密,必是身怀绝学的高人异士了?
正在惊疑,那缺牙老人又拈起一支竹筷,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喃喃道:“一杯杯斟酒实在太麻烦,懒人得用懒办法!”
竹筷被他一吹之后,筷心应声飞脱,立刻变成了一支空心竹管,缺牙老人顺手向一只锡铸酒壶上一插,毫不费力,穿壶而入。
壶中酒液宛如喷泉,循着竹管疾射出来,一滴不漏,全进了他嘴里。
燕玉苓骇然惊问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是七大门派中人么?”
缺牙老人反问到:“你呢?”
燕玉苓愧然摇头道:“晚辈不是,适因路过此镇,被他们误留下来”
缺牙老人“噗嗤”一笑,轻声道:“巧得很,我也不是,他们一定要请我进来喝酒,反正不用花钱,我也不好意思推却了。”
燕玉苓连忙施礼道:“晚辈斗胆请问老前辈尊讳”
缺牙老人两手乱摇,左右张望一眼,低声道:“我的好姑奶奶,快别这样,什么前辈晚辈,大家全是吃白食的朋友,你就叫我老白吃,我就叫你小白吃,不就行了么!”
燕玉苓忙道:“晚辈不敢”
缺牙老人脸色一沉,道:“再说一句不敢,我要掀桌子了,我平生任什么不怕,就怕人家说这两个字,你揣着一张地图,连祁连山都敢去,还有什么不敢的?”
燕玉苓猛地变色,慌忙低头一摸腰间那只小布袋,袋中干粮和地图,已经不翼而飞。
这时候,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速的马蹄声,正在吃喝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叫道:“华山掌门人到了,走啊!到高宾酒楼去!”
一时人影错乱,全部洒步涌出店去。
燕玉苓抬头看时,对面座位上那缺牙老人竟已人踪渺然。
她又惊又恐慌忙追出店外,街上尽是人群,却哪有老人的影子。
人群都是奔向镇北一座灯火辉煌的酒楼,街上但闻“沙沙”脚步声响,并无一人大声说话,一批僧人快步从燕玉苓身边走过,随后又是一群羽衣星冠的负剑道人是以不难推测,他们都是中原六大门派弟子。
但,六大门派远远赶来这小镇集会,为了什么?
燕玉苓略一沉吟,便也跟在人群后面,不久到了楼下,仰头果见一方横匾,写着“高宾酒楼”四个金字,她见大家都顺序登楼,遂也默默的随着众人拾级而上。
这座“高宾酒楼”竟是十分宽敞,整个正厅红烛高烧;光亮如同白昼,厅上分设十余列长桌,早已黑压压坐了近百名武林豪客,正中另有一排红布铺罩的席位,分坐着一僧二道三俗,俗家装束中,有一个脸色苍白,手拄钢拐的白发老妇人,高据首席主位,在她身后,侍立着一个青衣劲装背负长的秀丽少女。
燕王苓游目人丛,仍然未见到那缺牙老人,心里暗急,只得挨身坐在靠楼口一张圆凳上,等坐下之后,才发觉“华山七剑”正坐在自己身边。
她微微有些心慌,目光才扬,只见蓝衣少妇正用诧异的眼光望过来,当下只好腼腆地向她淡淡一笑。
这一笑,蓝衣少妇颇感诧异,忍不住低声向其余五剑窃窃私语了几句,那虬髯汉子等立刻扭头回顾,一齐向她投以诧讶的目光。
燕玉苓心头突突狂跳,又不便抽身退走,碍着头皮正襟危坐,直似坐在针毡上一样难受。
过了一会,那蓝衣少妇忽然含笑倾过身子来,低低问道:“小妹妹,你好像不是咱们华山派门下吧?”
燕玉苓猛地一震,顿感手足失措,张口结舌道:“我我”
蓝衣少妇盈盈一笑,探手过来,轻轻一把握住了她的柔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