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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心湖的故事在这安地斯山脉的高原上,已经很少被传说了。每天清晨,当我赤足穿过云雾走向那片如镜般平静的大湖去汲水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那段骇人的往事。许多许多年前,这片土地并不属于印加帝国的一部分。自古以来便是自称加那基族的我们,因为拒绝向印加政府付税,他们强大的军队开来征服这儿,引起了一场战争。那一场战役,死了三万个族人,包括我的曾祖父在内,全都被杀了。死去的人,在印加祭师的吩咐下,给挖出了心脏,三万颗心,就那么丢弃在故乡的大湖里。原先被称为银湖的那片美丽之水,从此改了名字,我们叫它“哈娃哥恰”就是心湖的意思。那次的战役之后,加那基族便归属于印加帝国了,因为我们的山区偏向于城市基托,于是被划分到阿达华伯国王的领地里去。那时候,印加帝国的沙巴老王已经过世了,这庞大的帝国被他的两个儿子所瓜分。在秘鲁古斯各城的,是另一个王,叫做华斯加。岁月一样的在这片湖水边流过去。战争的寡妇们慢慢的也死了,新的一代被迫将收获的三分之二缴给帝国的军队和祭司,日子也因此更艰难起来。再新的一代,例如我的父母亲,已经离开了故乡,被送去替印加帝王筑石头的大路,那条由古斯各通到基托的长路,筑死了许多人。而我的父母也从此没有了消息。母亲离开的时候,我已经是个懂事而伶俐的孩子,知道汲水、喂羊,也懂得将晒干的骆马类收积起来做燃料。她将我留给外祖父,严厉的告诫我要做一个能干的妇人,照顾外祖父老年后的生活,然后她解下了长长一串彩色的珠子,围在我的脖子上,就转身随着父亲去了。当时我哭着追了几步,因为母亲背走了亲爱的小弟弟。那一年,我六岁。一个六岁的加那基的小女孩。村子里的家庭,大半的人都走了,留下的老人和小孩,虽然很多,这片原先就是寂静的山区,仍然变得零落了。外祖父是一个聪明而慈爱的人,长得不算高大,他带着我住在山坡上,对着大雪山和湖水,我们不住在村落里。虽然只是两个人的家庭,日子还是忙碌的。我们种植玉米、豆子、马铃薯,放牧骆马和绵羊。收获来的田产,自己只得三分之一,其它便要缴给公共仓库去了。琼麻在我们的地上是野生的,高原的气候寒冷,麻织的东西不够御寒,总是动物的毛纺出来的料子比较暖和。母亲离开之后,搓麻和纺纱的工作就轮到我来做了。虽然我们辛勤工作,日子还是艰难,穿的衣服也只有那几件,长长的袍子一直拖到脚踝。只因我觉得已是大人了,后来不像村中另外一些小女孩般的披头散发。每天早晨,我汲完了水,在大石块上洗好了衣服,一定在湖边将自己的长发用骨头梳子理好,编成一条光洁的辫子才回来。我们洗净的衣服,总是平铺在清洁的草地上,黄昏时收回去,必有太阳和青草的气味附在上面,那使我非常快乐,忍不住将整个的脸埋在衣服里。在我们平静的日子里,偶尔有村里的人上来,要求外祖父快去,他去的时候,总是背着他大大的药袋。那时候,必是有人病了。小时候不知外祖父是什么人,直到我一再的被人唤成药师的孙女,才知治疗病人的人叫做药师。那和印加的大祭司又是不同,因为外祖父不会宗教似的作法医病,可是我们也是信神的。外祖父是一个沉默的人,他不特别教导我有关草药的事情,有时候他去很远的地方找药,几日也不回来,家,便是我一个人照管了。等我稍大一些时,自己也去高山中游荡了,我也懂得采些普通的香叶子回来,外祖父从来没有阻止过我。小时候我没有玩伴,可是在祖父的身边也是快活的。那些草药,在我们的观念里是不能种植在家里田地上的。我问过外祖父,这些药为什么除了在野地生长之外,不能种植它们呢?外祖父说这是一份上天秘密的礼物,采到了这种药,是病家的机缘,采不到,便只有顺其自然了。十二岁的我,在当时已经非常著名了,如果外祖父不在家,而村里的小羊泻了肚子,我便抱了草药去给喂。至于病的如果是人,就只有轮到外祖父去了。也许我是一个没有母亲在身边长大的女孩,村中年长的妇女总特别疼爱我,她们一样喊我药师的孙女,常常给我一些花头绳和零碎的珠子。而我,在采药回来的时候,也会送给女人们香的尤加利叶子和野蜂蜜。我们的族人是一种和平而安静的民族,世世代代散居在这片湖水的周围。在这儿,青草丰盛,天空长蓝,空气永远稀薄而寒冷,平原的传染病上不了高地,虽然农作物在这儿长得辛苦而贫乏,可是骆马和绵羊在这儿是欢喜的。印加帝国的政府,在收税和祭典的时候,会有他们的信差,拿着不同颜色和打着各样绳结的棍子,来传递我们当做的事和当缴的税,我们也总是顺服。每当印加人来的时候,心湖的故事才会被老的一辈族人再说一遍。那时,去湖边汲水的村中女孩,总是要怕上好一阵。外祖父和我,很少在夜间点灯,我们喜欢坐在小屋门口的石阶上,看湖水和雪山在寂静平和的黄昏里隐去,我们不说什么多余的话。印加帝国敬畏太阳,族人也崇拜它,寒冷的高原上,太阳是一切大自然的象征和希望。当然,雨季也是必需的,一年中,我们的雨水长过母羊怀孕的时间。小羊及小骆马出生的时候,草原正好再绿,而湖水,也更阔了。我一日一日的长大,像村中每一个妇女似的磨着玉米,烘出香甜的过来供养外祖父。在故乡,我是快乐而安静的,也更喜欢接近那些草药了。有一日,我从田上回来,发觉屋里的外祖父在嚼古柯叶子,这使我吃了一惊。村子里的一些男人和女人常常嚼这种东西,有些人一生都在吃,使得他们嘴巴里面都凹了一块下去。这种叶子,吃了能够使人活泼而兴奋,是不好的草药。外祖父见到了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表情,他淡淡的说:“外祖父老了!只有这种叶子,帮助我的血液流畅——”那时候,我才突然发觉,外祖父是越来越弱了。没有等到再一个雨季的来临,外祖父在睡眠中静静的死了。在他过世之前,常常去一座远远的小屋,与族人中一个年轻的猎人长坐。那个猎人的父母也是去给印加人筑路,就没有消息了。回来的时候,外祖父总是已经非常累了,没有法子与我一同坐看黄昏和夜的来临,他摸一下我的头发,低低的喊一声:“哈娃!”就去睡了。在我的时代里,没有人喊我的名字,他们一向叫我药师的孙女。而外祖父,是直到快死了,才轻轻的喊起我来。他叫我哈娃,也就是“心”的意思。母亲也叫这个名字,她是外祖父唯一的女儿。外祖父才叫了我几次,便放下我,将我变成了孤儿。外祖父死了,我一个人住在小屋里。我们的族人相信永远的生命,也深信转世和轮回,对于自然的死亡,我们安静的接受它。虽然一个人过的日子,黄昏更寒冷了,而我依然坐在门前不变的看着我的故乡,那使我感到快乐。那一年,那个叫做哈娃的女孩子,已经十五岁了。外祖父死了没有多久,那个打猎的青年上到我的山坡来,他对我说:“哈娃,你外祖父要你住到我家去。”我站在玉米田里直直的望着这个英俊的青年,他也象外祖父似的,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那时候,他的眼睛,在阳光下湖水也似的温柔起来。我没有说一句话,进屋收拾了一包清洁的衣物,掮起了外祖父的药袋,拿了一串挂在墙上的绳索交给这个猎人。于是我关上了小屋的门,两人拖着一群骆马和绵羊还有外祖父的一只老狗,向他的家走去。我的丈夫,其实小时候就见过了,我的狗几年前在山里打过架。当时他在打猎,我一个人在找草药,回家时因为狗被咬伤了,还向外祖父告过状。外祖父听到是那个年轻人,只是慈爱而深意的看了我一眼,微笑着,不说什么。没晓得在那时候,他已经悄悄安排了我的婚姻。有了新的家之后,我成了更勤劳的女人,丈夫回来的时候,必有烤熟的玉米饼和煮熟的野味等着他。那幢朴素的小屋里,清清洁洁,不时还拿尤加利的树叶将房间熏得清香。我们的族人大半是沉默而害羞的,并不说什么爱情。黄昏来临时,我们一样坐在屋前,沉静的看月亮上升。而我知道,丈夫是极疼爱我的。那时候,村里的药师已经由我来替代了。如同外祖父一个作风,治疗病家是不能收任何报酬的,因为这份天赋来自上天,我们只是替神在在做事而已。虽是已婚的妇人了,丈夫仍然给我充分的自由,让我带了狗单独上山去摘草药。只因我的心有了惦记,总是采不够药就想回家,万一看见家中已有丈夫的身影在张望,那么就是管不住脚步的向他飞奔而去。那时印加帝国已经到了末期,两边的国王起了内战,村里的人一直担心战争会蔓延到这山区来。虽然我们已成了印加人收服的一个村落,对于他们的祭司和军队,除了畏惧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认同,只希望付了税捐之后,不要再失去我们的男人。战争在北面的沙拉萨各打了起来,那儿的人大半战死了。北部基托的阿达华的国王赢了这场战役,华斯达王被杀死了。也在内战结束不多久,丈夫抱了一只奇怪的动物回来,他说这叫做猪,是低原的人从白人手中买下来的。我们用马铃薯来喂这只猪。当时并不知猪有什么用处。三只骆马换回了这样的一只动物是划不来的。村里偶尔也传进来了一些我们没有看过的种子。我渴切的等待着青禾的生长,不知种出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农作物。有关白人的事情便如一阵风也似的飘过去了,他们没有来,只是动物和麦子来了。平静的日子一样的过着,我由一个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妇人。我的外祖父、父亲、母亲都消失了,而我,正在等待着另一个生命的出世。做为一个药师的孙女,当然知道生产的危险,村中许多妇人便是因此而死去的。黄昏的时候,丈夫常常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哈娃!不要怕,小孩子来的时候,我一定在你身边的。”我们辛勤的收集着羊毛,日日纺织着新料子,只希望婴儿来的时候,有更多柔软而暖和的东西包裹他。那时候,我的产期近了,丈夫不再出门,一步不离的守住我。他不再打猎,我们每餐只有玉米饼吃了。那只猪,因为费了昂贵的代价换来的,舍不得杀它,再说我们对它也有了感情。一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觉门前的大镬里煮着几条新鲜的鱼。这使我大吃一惊,叫喊起丈夫来。心湖里满是跳跃的银鱼,可是百年来,没有一个人敢去捉它们,毕竟那儿沉着我们祖先的身体啊!丈夫从田上匆匆的跑回来,我痛责他捕鱼的事情,他说:“哈娃!你自己是药师的孙女,怀着孩子的妇人只吃玉米饼是不够的,从今以后吃鱼吧!”丈夫每夜偷偷去湖里捉鱼的事情,慢慢的被族人发现了。他们说我们会遭到报应,可是我们不理会那些闲话。只因跟着丈夫相依为命,生产的事情,约好了绝对不去请求村中的老妇人来帮忙。她们能做的不多,万一老妇人们来了,丈夫是必定被赶出去的,没有丈夫在身边,那是不好过的。在一个寒冷的夜里,我开始疼痛。悄悄起床煎好了草药才喊醒沉睡的丈夫。起初两个人都有些惊慌,后来我叫丈夫扶着,包着毯子到门外的石阶上去坐了一会儿,这便心静了下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月光下的雪山、湖水和故乡茫茫的草原。挣扎了三个日出与日落,那个叫做哈娃的女人与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同死了。在一汪油灯的旁边,跪着爱她如命的丈夫。他抱着哈娃的身体,直到已成冰冷,还不肯放下来。那是后人的日历十六世纪初叶,一个被现今世界统称为南美印地安人的女子平凡的一生。哈娃离世时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