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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祖英彦打电话给我。
“你好吗?”他低低的问。
他不告而别这么多年,才来问我,好不好?
我沉默着,他也不再开口,电话筒中只有僵硬却又不失微妙的空气。
我恨他吗?不!那已是许久前的事了,但我岂能又全都忘怀?
“我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对你说。”他叹了口气。
其实他要说的,我心里完全明白,他离去那时,正是永昌集团最艰困的时期,如果他选择我,他会失掉一切,包括他的祖母。
那是他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他必须为了她继承永昌,她已经太老了,而永昌也因祖老夫人心余力绌,长时期落在不肖者手里玩法弄私,从根本上腐烂,必得有人去好好整顿。
方氏是唯一能帮得上忙的。
他离开我,娶了方东美,不仅是为了祖家,更是为了永昌数以万计的员工免于流离失所。
他不是很伟大吗?
我从心底深深地吸了口气。
电话筒里传来了噪音,我们不能再谈下去了,有人偷听这支电话。
祖英彦无可奈何地结束电话“如果你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我可以替你安排。”
我谢了他,不论是般若居还是外面,到处都是流言飞窜,他还真会为我着想。
七年前,如果他能这样就太好了。
他什么都没交待,就一走了之,不管我是大着肚子,还是房子被恶意烧掉,他也能义无反顾。
现在!呵!现在我不需要他的照顾了。
可是我还不能离开此地,不论任何情况我都不能够。
祖英彦收了线,我不挂断,果然,话筒中传来一声清晰的“喀哒”声。
是谁在偷听?仍在怀疑我的警察?永昌总管理处,还是王美娟?
般若居里没有人喜欢王美娟这个管家婆,但是她似乎最痛恨我,我怀疑上回放火调虎离山,偷翻我证件的就是她。
因为专家的手法不会这么拙劣。
包括她昨天要小小孩讲谎话,今天就穿了帮,若不是般若居里还在女主人之丧,急需人手,王美娟一定马上会被赶出去。
而她现在还有闲空来找我麻烦,也太不明智了。
第二天早上,我不看报纸,不看电视新闻,不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想知道,保母来找我,小小孩昨晚虽然没发烧也没呕吐,但情绪很坏,胃口也不好。
我答应去看他.如果情况改善些,我要尽早恢复上课,不管是大人或小孩,终日无所事事不是办法。
保母离去后不久,我打开房门,王美娟赫然立在门口,闪避不及,瞪了我一眼。
她在听壁角,不知听了多久,也许一开始她就站在那里听。
我觉得好笑,如果我跟她家主人旧情复燃,她绝对占不到我的便宜,倘若我俩死灰无法复燃,她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从她面前扬长而过,她冷冷地、恨恨地瞪着我,这个小人!若是可能,她会抓住我,好好的羞辱我,只可惜她不能。
我冷笑,也不想花什么精神对付她,我还有个更可怕的敌人在暗处呢。
到了教室,小小孩坐在位子上等我,模样着实可怜,但是他不理人,阴沉着一张脸,像是要发脾气。
“有那么气我吗?”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又恼又羞地看着我。
“是你杀了她!”他忽然尖叫起来。
“我有那么坏吗?”我平和地问。
“大家都这么说。”他嗫喏着。
“哪个大家?”
他的脸红了。
所谓众口烁金也就是这样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做呢?”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他的眼中又充满了恨意。
“因为我没有做。”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
他瞪着我,但慢慢地,慢慢地垂下头,也许他相信了,也许,他在思考。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现在是他最艰难的时刻。
在这之后,他仍有很长的人生要过,如果学会如何去辨别是非黑白,我相信对他未来将会有好处。
他再度抬起头时,那怀疑、不信任的眼光慢慢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
被王美娟的谎言所激起的愤怒其实还存在着,也还想继续生我的气,但现实上,他又发现不是这样,所以只好发呆了。
我凝视着他,深深地凝视着。
小小孩哭了起来,真真正正伤心地哭泣着,从方东美过世到现在,他忍了许久,这才发作。
我抱起了他,让他哭,这种时候,哭出来比憋在心里头好。
保母听见他的哭声,在教室门口张望,我用手势阻止她,孩子哭了会儿,小脸偎在我怀中,抽泣着睡着了,也许他仍不确定,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我,在我这里寻求温暖。
我轻吻着他的额头,然后替他拭去汗。
他真像祖英彦,眉眼是他的翻版,脸型、嘴唇、连耳朵都是一样的。
但愿我能告诉他,那年夏天,我们的青春虽然在海滨消失了,但并不是什么都不剩下。
方东美走后,二楼整个被封了起来,般若居里更是人心惶惶,案子没有破,成了胶着状态,但慢慢地,再大的新闻也随着时间而沉淀。三天后,方东美的名字只在报上不显眼的地方出现,一个礼拜后,连名字都不见了。
这么轰动的社会大新闻已马上被遗忘。
然后,冬天来了。
孩子跟我的关系变得比以前更好,他没有了母亲,更依赖我,下人们看我的眼光也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
我度过了第一个难关,但在真凶被抓到前,我都还有艰难的路要走。
我奇怪自己的韧性,在痛苦难挨,被当做嫌犯的时刻,还能够泰然自若,不给人可乘之机。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通过了严苛的磨难,只能祈求上苍,不要让我离开我的孩子,请让我有足够的勇气与智慧。
保母也和我成为真正的朋友,看得出来,她对我这些日子的表现很感佩服,她说:“我真佩服你,我就做不到。”
祖英彦这天回到般若居,自方东美去世,他在警方调查告一段落后,出国去了一个月。在这期间花边消息跟他扯在一起的是修婉兰,实在无聊!
当然除了照片还有文字,意思是祖英彦前妻尸骨未寒,旋即另有新欢。
我把杂志还给了保母。
“你没兴趣?”她有些失望“大家都在谈呢!”
我笑了笑,不但对这件事没兴趣,就连当年祖英彦真娶了方东美,我都不见得有兴趣哩!
“你生气了?”保母小心翼翼地看我脸色。
自从我被无聊的媒体称作“神秘的爱丽丝”以后,就仿佛被贴了标签似的,一举一动,都会跟祖英彦扯上关系。
其实我们早已是不相干的人了,若不是有小小孩的存在,今生今世,我们甚至不会再见面。
我不回答保母任何问题,怎么回答都不对,不如一句话都别回答。
今天祖英彦回家,她满肚子疑问无法宣泄,尽可以去问祖英彦本人。
这时,祖英彦要助理来,请我去书房。
冬雨湿且冷,书房里的壁炉升着火。
祖英彦英俊的、不苟言笑的脸在火光掩映下,仍有着温柔。
我想起过去的日子,一切是那般遥远,但又似乎是那么的近。
他的眼睛望着我,我觉得都快呼吸不过来了,但我不愿停留在过去,努力回到现实来,冰冷地、客气地看着他。
“爱丽丝!”他忘形地站起来。
我倒退一步,不!我不要他触碰到我,即使是我的影子。
“对不起。”他胀红了脸。
他要说的,又何止对不起这三个字,但若非他现在是雇请我的主人,我也不会来听他讲这三个字。
“我真的那么令你讨厌?”他苦涩地。
多年的往事又一次的在心头翻涌,更使得我无法开口。忘不了的,忘记了的,一齐涌了上来海滨小屋,日落与日出,那么好的日子,那么美的青春我怀念,却又不想再回顾。
“坐下好吗?”祖英彦的声音沙哑了。
我坐下来,已到了这一步,又有什么好在乎的?
“有些事情,我应该对你解释。”他困难的说:“我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开了,等我能脱身回去,你不见了,房子也烧掉了。”
原来如此!我又能说什么?一切,都不过是祖老夫人授意与安排,我是被她玩弄下的牺牲者,我不相信祖英彦会不知道。
既然他明白,又何必要问。
也许祖老夫人对他用心良苦,有另一套哄骗蒙蔽的方法,当然,说我死了更好,只不过谎话编得再圆满,她也没想到我会回到他身边。
“方家”他欲言又止的“给了你多少钱,你才这么做?”
难怪他恨我,他一直以为我收了方家的好处,祖老夫人的谎话太高明了,但,他恨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又想再见我呢?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没兴趣。”我阻止他“今天,想跟你谈谈庆龄,自他母亲去世以后,他很伤心,我觉得我们有必要为他做点什么!”
“那是教师的职责。”他截断我的话。
“也是父亲的责任!”我直视着他“孩子失去了母亲,你是不是该跟他谈谈。”
“谈什么?”他冷冷地回答:“说他母亲被谋杀,父亲是涉嫌人?”
我看着他,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庆龄是你的孩子。”
他侧过头,似乎厌恶听到我这样说,但为了某种原因又忍耐住,不予反驳。
我们的交谈到这里为止,因为祖英彦的助理来敲门,进来后低低地跟他说了几句话。
倘若不是大事,助理不会挑这个时候来打搅他,我识相地告辞了。
下午上课时,小小孩不舒服,量了体温,有些发热,保母让他先去休息,晚上,换我去陪他。他一直睡到半夜才惊醒,大概是做了恶梦,张嘴要哭,我搂住他、哄他,他抽噎着在我怀中再度睡去。
他一定是想方东美了,而祖英彦又如此忽视他,他小小年纪,上天却给他莫大的打击。
也许方东美早就知道他是祖英彦的孩子,不论是由别人告诉她,还是她自己发现,她都不会好过。
她从大麻一直修到了海洛因学分,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祖英彦却像一个瞎子般,完全视若无睹。
第二天晚餐正当我们开动时,祖英彦进来了,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不仅小小孩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王美娟也很讶异。
祖英彦对我扬扬眉,好像是在问:怎么样?
祖英彦玉树临风,小小孩崇拜地看着他,这长餐桌上坐着的两个男性人类,一个是我儿子,另一个是我儿子的父亲。
我的情绪难以平复,赶紧低头用餐,等那阵激动过去。
我不是不想坦白告诉祖英彦,小小孩是我跟他的亲生骨肉,但我相信他不会谅解我愚蠢的行为,这冒失的举动,会太过刺激他。
小小孩也没有任何心理的准备,他心里唯一爱的,当然是方东美,那是他的妈咪。
我决定过些时候再说。
方东美的死亡成了悬案,祖英彦不同意解剖,而且选好日子安葬。
修婉兰特地从美国回来参加葬礼,为了方便,就住在般若居,这回她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一来就找我。
“为什么你会牵涉在里头?”她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跟祖英彦的关系不寻常,你们”修婉兰不好意思的顿住了。
她不是第一个做如此猜测的,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叹气,多日来的委屈一下于决了堤。
当她问道:“祖庆龄是”
“是我的孩子。”我豪不犹豫的承认了。
婉兰早有准备,但仍然十分吃惊。
“真没想到”好久好久,她才说:“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到般若居来当家教?”
我点头。
“为什么你不告诉祖英彦?”她问:“他是孩子真正的父亲,他有权利知道。”
我怎么告诉他呢?往昔的爱与恨,这瞬间排山倒海而来。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学会好好为自己打算?”婉兰急得都有些生气了。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是她的律师,劝我有空时快快去见他,会见律师固然是请教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免得将来吃亏。
但到了今天这地步,我还怕吃什么亏?
当天下午,婉兰又来找我,告诉我,律师说了,要生父追认孩子的期限是七年,否则便会失去权利。
婉兰见我不开口,便又问,若是我不愿自己去告诉祖英彦,可不可以由她来讲。
我拒绝了,这件事我做得如此糟糕,再由外人嘴里传进祖英彦耳朵,这辈子都别想让他原谅我。更何况我还牵涉到伪造文书。
“如果你一辈子都不说呢?”婉兰非常了解我的个性。
“那么祖英彦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凄凉地笑。
婉兰叹气。
“当年你也是这样对我爹地的吗?”她问。
提到了修泽明,我不禁低下头。
那是意外,修泽明早已跟我约好,毕业后就要娶我,倘若没有意外,也就不会这么多事了。
婉兰本来就泫然欲泣,这时候再也忍不住的哭了。
这么伤心的事,哭的,竟是她,不是我。也许她是为修泽明,也许是为自己。
女人过了卅岁,外表看起来坚强,其实内心特别的脆弱,而且不是那么容易真为外人伤心的。
大殓时,婉兰亲自为方东美穿衣,不准葬仪社的人插手。
我的立场十分尴尬,但我对方东美本人并没有任何成见,由于方东美没有别的女性亲属,婉兰征得我同意后,还是请我帮忙。
她不喜欢王美娟。
“鬼鬼祟祟地!”这是她对王美娟的评语。
其实,她看不起王美娟只是个管家,不配来碰方东美尊贵的遗体。
我一直到现在才明白,虽然婉兰仍跟我记忆中一样善良、温柔,但她的优越感、势利眼却一直是我不知道的。
方东美的遗体经过冷冻,今天才开始解冻,皮肤上不断有水珠渗出,一刚敷上粉就化了,只好不断用软纸拭干,再重新上妆。
婉兰却做得又仔细又好,将方东美死亡的面孔化得维妙维肖,紧闭着的眼帘像是在睡觉。
我看了一阵心酸,五年前,为了她,我和自己的孩子生离,现在,她去世了,我的问题却仍无法解决,一切也无法还原到从前。
然而,我从未因此去恨过她。
而一个如她这般美丽,有亿万家财的尊贵淑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钱,真的不能使人长生不死,更不能替她申冤。
凶手是谁呢?
与她有最直接关系的,又能得到最大好处的人。
不!祖英彦不是这种人,他在婚前明知方东美有服用禁葯的习惯,仍然愿意牺牲一生,与她结婚,怎么可能去谋杀她?
然而人,是会变的。
任何人都会改变,包括我、婉兰,以及我们所认识的每个人可是,祖英彦会变得这么厉害吗?
我咬着唇,咬到渗出血丝,我对他并未失去信心。
出殡时,律师带来遗嘱,方东美婚前便立下了遗嘱,以后,一直没有更改过。
这一点,连祖英彦都不知道。
宣读时,方氏一族整个划上句点,方氏的一切都成了历史。
出殡的场面备极哀荣,来致哀的除了一波波团体,还有许多在电视上常见的脸孔,包括部长级以上的贵宾。
镑媒体以极大的篇幅报导这个传奇公主的一生。
小小孩披麻戴孝,可爱的面孔一脸肃穆,拈香走在最前面,祖英彦牵起他的手,他仰头看他父亲。
有记者捕捉到这样的画面,登在次日报纸的首页。
小小孩受到这样的瞩目是应该的,因为他继承了方家所有的财产。
方东美婚前的遗嘱中,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未来的孩子。
这是方家的传统。
她那时便已知自己不孕,为什么还要留给孩子?
也许,她认为比留给祖英彦好。
或者
她早已知道我怀孕,那时就想要我的孩子,想出了移花接木之计。
婉兰在方东美葬礼的第二天离开台湾,我们在她房中由深夜谈到了天明。
回房时,我见到一个人影立在我的窗口,不禁大感疑惑,我问:“谁?”
那人转身就走,身形出奇的快,不似人的步伐,而且轻飘飘地在蒙蒙亮的晨光中,特别的可怖
表!我掩住了嘴才不至于叫出声。
这个奇怪的,幽灵似的人物并不是我个人的幻觉,般若居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然后,开始闹鬼了。有人绘声绘影的说,半夜有女鬼站在窗口看他,还有人说睡觉时有人在脖子边向他吹气。
有佣人开始辞职了。
其实般若居自方东美逝世后就人心惶惶,闹鬼的传闻只是更明显得让人觉得恐怖,佣人不愿意待下去也是应该的。
可笑的是王美娟以异样的眼神瞧我,仿佛我是那个装神弄鬼的罪魁。
她不仅监听我的电话,还常监视我的行动,行为明显到别人都看不过去。
保母有天跟我说:“大家都觉得王美娟太过分了,应该最好由你当女主人。”
这天晚天,我简直无法成眠,方东美的案子未破,下人们这样乱传,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我坐在床上睡不着,有人敲门,是王美娟的助理阿芬。
“我看你还亮着灯。”阿芬笑嘻嘻地说,她手上有个托盘,盛着一大壶牛奶,还热腾腾地,倒给我一杯,味道虽然很香,但太甜了,我只喝了一口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这阵子我老做恶梦,这晚全身冒冷汗的醒过来,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突然间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是烟味。
起火了,我从床上跳下来,这回不是有人在声东击西,而是真正失火了。
我用力敲保母的门,然后冲进小小孩房里,他睡得很沉,这么大的声音都没弄醒他。
抱起他就跑,就这么一眨眼功夫火已经把大门封住了,而且窗户居然钉死了,我再看看祖庆龄,他并不是睡着,而是昏迷不醒。
我心中大骇,这是故意的,有人要置小小孩于死地,但,我不能就这么让人杀死我的孩子我放下小孩,打开水笼头,浸湿了被单把小小孩从头到尾裹了起来,火愈烧愈烈,我已经来不及再为自己做什么准备,匆匆拿了一条浴中沾湿了裹住头。
屋内的窗帘、沙发、地毯已经一齐跟着烧起来,但我再没有犹豫的时间,横下心,拼死命的冲了出去。
敝兽一样的火扑了上来,漫天火光中,便是传说中的地狱,可怖的景象却不能使我退缩浓烟呛得我已经无法分辨了,我只有一个意念一个意念
醒来时,我的喉咙如同火烧,我困难地睁开眼睛,保母的面孔在对不准焦距的视线里慢慢扩大,满脸焦急地望着我。
“孩子呢?”我虚弱地问,声音几乎挤不出来,不断呛咳着。
小小孩赶来床边,依恋的把头依偎在我怀里,他知道是我救了他一命。
他不晓得,他的生命,其实也是我给予的。
保母说,我去敲她门时,她才发现起火了,大声喊救命,没想到祖英彦正巧回来,就在我冲出火场时,冲进来帮我抱住手里的孩子
是祖英彦。
保母还说,祖英彦把我们救出来后,自己呛昏了过去,现正在隔壁病房躺着,还没醒过来。
我努力再努力,才坐起身,我要去看祖英彦,不论谁都无法阻挡我。我不再恨他,不再恨他了。
保母劝不住我,只好扶着我走到隔壁。
祖英彦全身插满管子,脸上还罩着呼吸器,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没有想到,事隔多年,他仍会冒着生命来救我,我在床边坐了下来,孩子依偎着我,小身子有些发抖,我知道他害怕,保母要带走他,他不肯。
“让他待在这里好了。”我声音沙哑的说。
团圆!这就是团圆了,我的心一阵忍不住的触动,牵住了小小孩的手,和祖英彦冰凉的手握在一起。
“你要好好记住这一天。”我轻轻对小小孩说。“父亲舍命救你,你这一生都不要忘记。”
他点点头,酷似祖英彦的脸上是令人难忘的表情。
“我爱你,爱丽丝!”他小声而害羞地对我说,然后不好意思地跑走了。
我一直握着祖英彦的手,没有放开,不论他曾经做过什么,现在我都不在意了。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赶紧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深长的祷告里恢复过来,瞬间,我觉得身子四周都充满了光亮。
但当我用力眨眼睛,想看得更仔细时,光亮消失了,祖英彦睁开了眼睛。
他默默地看着我,渐渐地,眼中与生命中的剧痛一起流过的,是更激烈的感情。
“爱丽丝!爱丽丝!”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这儿。”我低低的应和他。
出院回家时,我、祖英彦和小小孩三个人紧紧坐在一起。
我们应该避避嫌疑的,但我曾经几乎失去他们,至少在这段路程里,让我拥有他们父子。
我们没有回般若居,经过了那场火灾,般若居的建筑已被焚毁,祖英彦安排大部分佣人们的出路,剩下的人随着我和保母,住进城中的大厦。
快到达时,我才知道,王美娟为什么一直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她再也不会出现了,那天起火时,她被困在房里出不来,等消防队赶到,在浴室里发现她和她的助理阿芬,她们没有什么外伤,死因纯粹是窒息。
谤据小小孩告诉我,失火的那天晚上,阿芬去厨房煮了一壶热牛奶,给了他一杯。
我怀疑过阿芬的牛奶,因为太甜,我只喝了一口,就马上睡着;而小小孩喝了一整杯,所以一直到我抱他冲出火场,都昏睡不醒。
牛奶有问题,但为什么阿芬自己也喝了,而且因此而逃不出火场。
上次,我曾疑心过王美娟在我窗口纵火,现在少了一个嫌犯,多了一双冤魂,她再也不必受任何盘问了。
到了新家,警察已经等在那里,预备做笔录,这回承办的警员跟上次不同,但对我,都是一样的怀疑。
我已大出名了。
“神秘的爱丽丝.”又出现在各媒体上。
新家虽然有一百多坪,在市区算是大户人家了,但跟般若居完全无法相比,更何况是在半天高的大厦顶楼,除了游戏室,就只有空中花园可以嬉戏,我跟保母说好,小小孩刚从偌大的般若居来到这里,一定会不习惯。我们要尽量帮助他。“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有天,小小孩仰着头这样问我,眼中有着惊惶,可是不等我回答,他又默默走开,寂寞地看着窗外灯火。
我心里难受,却也无能为力。
祖英彦的表现却出乎意料,方东美过世后的流言从没放过我们,他却尽量每天陪我们用晚餐,厨房里也每天挖空心思,精心制作祖英彦喜欢的食物,一早,由厨房助手拿菜单来给我过目。
我觉得不妥,可是大师傅很坚持,保母劝我不必太过固执,家里没有女主人,又没有请新管家,给我过目也是应该的。
慢慢地,我们都习惯了新家,小小孩眺望窗外灯光的眼睛也不再那么寂寞,他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这城市其实是非常热闹的,即使远方山谷的灯火也各有情调。
听他如数家珍,对四处各有异趣或平凡或辉煌或如串珍珠的灯光、我似乎又重新认识了这个城市。
“真是聪明的孩子!”祖英彦从后面靠过来,同时拥住了我们两个人。
也许他认为我们有复合的希望,也许,他跟其他人一样,认为我藉着孩子亲近他,也许
但不管哪一种也许,他都不会知道真相。
他们共处的快乐时光就是我的希望,我也相信,总有一天,祖英彦会渐渐喜欢他的。
这一夜,我梦见了王美娟,她和生前一样鬼鬼祟祟地走到我旁边,压低了嗓子告诉我:你要当心!你要当心!
当心什么?
一阵冷风阴飕飕的吹了过来,她慢慢消失了。
我这才想到,她已经去世了,一惊而醒。
我不明白,她从未喜欢过我;为什么会来警告我?难道她已经知道放火的人是谁了。
是跟谋杀方东美的同一个人吗?
王美娟心里应该有数。我和她素昧平生,她却晓得我很多事,而且不惜拿那些旧事来伤害我,甚至勒索我。
告诉她那些秘密的人,或许就是放火的人。
只可惜我是在梦里见到她,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许,我方才做的梦,只是个梦而已,非常无稽的梦,并不代表任何意义。
小小孩有一天告诉我,明天是方东美的冥诞,他要去般若居扫墓。
我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母亲生日是哪一天,他说是保母告诉他的。
必闭了三个月的般若居大门重新打开时,我虽然在心里早有了准备,但还是为残败的景观吃惊。
建筑物烧毁的痕迹是一个大劫难,没想到树木也枯死了,花园更是荡然无存,只剩下委靡不振的野草。
小孩把花插在石砌的瓶里,合起小手掌在那儿念念有辞,我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凉,猛一回头,一个白色影子迅速地掠过,消失在不远的密草间,虽不相信大白天就看得到鬼,但也吓得魂飞魄散,失去了力气,只能扶着大树喘气。
修婉兰离台的前一个晚上,我也曾见过诡异的白影在我窗口徘徊,但是它白天出现竟比黎明时分更让人恐惧那时候我不那么害怕,是因为雾气的阻隔使一切模糊可是方才短短一瞬,我看到了方东美的脸。
她就是那传说中的幽魂,回人世间探望她的家人。
我走回小小孩身边,用身体护住他,他仍在为他逝去的母亲祈祷。
这时候,大门口响起警车的声音,上次盘问过我的警察又来了,这回他们来,是因为又有了新的发现。
有心人给了他们一个电话号码,他们查到我生产时住饼的医院。
我是用方东美的名字登记的。
但经过明察暗访,所有认识方东美的人都异口同声道,方东美当时身材好得很,纤腰只有二三寸。
“但是”我反驳,有没有生育,是方东美女士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警察着只查到这里,大概也用不着来问我了。有心人又提供了另一项资料
年轻的梁医师是我第一次去看的妇科医生。
梁医生本人什么话也没说,警察查到了病历,但自此之后的一切记录阙如,更不要说生产了。
“孩子呢?”警察问。
我面无表情,也不想回答,这是我的私事。
“你未婚却怀孕,孩子又不见了?”警察问得非常不客气,好似光凭这一点就要定我的罪,人赃俱获似的。
我问:“我可以打电话给我的律师吗?”
婉兰的律师陈馥明很快地赶来,口才犀利,反应又敏捷,原先对我咄咄逼人的警察马上不敌,三两下就只有鸣金收兵,承认法律之下,嫌疑犯仍有人权,而没有证据,我连嫌疑犯都算不上。
“审问”完,律师嘱咐我,今后无论警察问我什么,我都别开口,一切由他出面,免得对我不利。
回到家里,祖英彦已经等在客厅了。
我一看见他的脸色,就恨不得往外逃,我从未见过他这么生气过。
“到书房来。”他不由分说,把我推进书房。
我站在那里,心虚地任他直直地瞪着我,那眼光像头要吃人的狮子。
“为什么?”他问。
只有短短三个字,却得让人用全身力气来回答。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只有不为什么。
当年的我走投无路。
多么简单的理由。
“到底是怎么回事?”祖英彦的脸色比方才还难看“为什么你”忽然他像想通似的,脸上灵光一现“你们全串通好了对付我?”
他终于想通了?我怀了他的孩子,瞒着他的却不止我一个,是全部的人。
他当然不能明了,如果只是祖老夫人或方夫人欺骗他,都有理可解,为什么我参与其中?
我不能回答,只对自己的愚蠢而抱歉,而羞愧!
“所有的人!”他狠狠瞪着我“你们只瞒着我!”
瞒不瞒他,又有什么差别,祖庆龄终究是做了他的孩子。
“你知道你剥夺了这孩子什么吗?”他那不可遏止的怒气似乎要掴打我,我禁不往往后退了一步。
他现在痛悔!因为知道了真相,但在真相泄漏之前,他又做了什么,他有好好照顾这孩子吗?他有善待他吗?
在我呆立那儿时,他走了出去,重重关上门。
我仍呆呆站在那儿。
有人推门进来,在我脚边坐下,头轻轻靠在我的手背上。
他在安慰我。
那满是泪水的小脸,像天使一般抚慰了我的心。
不论是不是我生下来的,他都是我的孩子。
祖英彦一直到晚上才再回来,火气并没有消,只短短几小时,他竟改变了许多。方东美过世,般若居大火,他都没有这样过,总是果决的处理事情,冷静得像天下没有任何事能难得倒他。
现在的他,双目发赤,形容憔悴,有如打了一场败仗,生死交关之际,要对我发脾气,却又由于旁的原因发不出来。
他也不必发了,下午的怒吼,到现在还嗡嗡作响。
我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当时并不是没看见陈氏母女所露出的被绽她们的计划周密,行动小心,但绝非十全十美,我没看出来,是存心视若未见。
恨与怒蒙蔽了我。
而我竟还以为自己有资格做母亲。
我不能动弹,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悔与恨在我心中熊熊地燃烧着,说不出来的痛苦,似乎要把我吞没。
我已不再在乎他要对我怎么样,或是说出什么难听话,真的,我不在乎了。
我的错只有我才知道。
他怒气犹盛,看见我,更加不可收拾,突然伸出手狠命摇撼着我,吼着:“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被他两只钢钳般的手摇撼得全身发痛、无法思想,但我完全不抵抗,任他抓着、摇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发觉他不再摇我了,反而用力拥住我,把我拥进他温暖的怀中,拥得紧紧地,紧紧地,我脑中部分意识仍无法恢复,而空白中,他温暖的胸膛却使我觉得安全。
我听见了呜咽,时断时续,一时之间,分不清是他还是我,只有紧闭着眼睛。
无论是谁,都不要紧了,真的,都不要紧了。
我心头一松,无论是怨恨,痛苦还是安慰,都在瞬间消失。
醒来时,我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祖英彦看着我,眼光仍然不友善。
“看着我!”他命令道。
我不想看他,不想看任何人。
保母进来时,他大步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问她小小孩呢?她说刚才一直闹着要来见我,闹了好久,才哄他睡着。
我叹了口气。
“晚报已经登出来了。”保母沉吟了好一会儿,把报纸递给我。
我脑中只觉訇然一声。
“我要休息一会儿。”我对保母说,她知趣地离开书房。
良久良久,我才坐起身,打开那份被我几乎揉得稀烂的报纸。
不出所料,这件事马上成了热门新闻,记者访问的对象,从帮我接生的医院,还找到照顾过我的特别护士,甚至我住家附近的超市,便利商店。
记者也访问了梁医生;他也仍一句话也不说,我当时没有错看他,他是个好人,而且是君子。
书房的门在这时开了,进来的是小小孩,抱着他心爱的小熊,保母早已把他哄睡了,他又下床做什么?
他把小熊塞给我,好像那就是我的保护神,我抱起了他,带他回房间去,他乖乖任我抱着,依恋与信赖地靠着我。
我爱他。
即使他晓得了自己身世,不能原谅我,我对他的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替他盖好毯子,他又坐起来,亲吻着我的颊,才又钻回毯子里,心满意足的闭起眼睛。
我在他床边坐下,他总是不断地偷偷睁开眼,看我还在不在,一直玩了十多次,才倦得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把小熊放在他枕边,捻熄了灯,回到自己房里。
保母很体贴,我知道她还没睡,但是她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我躺上床,只觉得冷。
从前的日子,也有寒冬,也是一个人过,但从没这样冷过
如果祖英彦下午不抱我,我早已忘了什么是温暖,而现在,春天了只觉得更冷、更寒。
我缩成一团,慢慢地,还是睡着了,可是没有多久,一阵怪异的冰冷,使我无缘无故地自梦中惊醒。
月光自窗外照进来,角落里有个黑影,我全身发凉,想叫也叫不出声,只有呆呆地看着那黑影慢慢走过来,影子使她看起来更为巨大,如同鬼魅,她走得很慢,我应该有时间逃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只是躺在那里不能动。
她走了过来,我知道我为什么害怕了,她的脸,啊!她的脸是方东美
月光照了进来,我的心脏紧紧揪在一块儿,几乎无法跳动,时间也跟着冻结了。
但,真的是方东美吗?月光更分明了,她沐在一半月光,一半阴影的脸,原来有人戴着她的面具,并非她的鬼魂。
她在笑,虽然戴了面具,但是我知道她在笑,笑得邪恶,让人心寒。
明明知道不是方东美,我却比之前更害怕,我知道她是谁了杀死方东美的凶手,放火烧般若居,烧死王美娟、阿芬的,以及提供消息给报社的,都是她。
可是,她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做?
“站起来!”她手中亮出了一把枪,胁迫我走下床。
她的声音,这么熟悉的声音我不愿意相信我的听觉,但是,我的耳朵没有问题。
眼泪慢慢渗出。
“婉兰,是你吗?婉兰?”我听见自己轻轻在问。
房门无声的开启,有个人站在那里,是保母。
后面的枪马上毫不容情的抵住我。
我叫了一声:“丽英!”
“闭嘴!”保母低叱一声,厌恶地说:“你就不能让她保持安静吗?
手枪在我的背上狠敲了一记,敲得找痛彻心肺。
婉兰,保母!她们怎么可能会无数的疑惑,无数的恐惧中,我被胁迫走出房走到小小孩门口时,我心念一动,几乎是立即的,保母就察觉了,她冷冷地看着我“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我噤声了,另一种恐惧油然而生,我不知道她们会怎样对待我,更害怕的是,她们是不是还要对付小小孩。
保母看出我的恐惧,对我身后努努嘴,只听见婉兰用她那优雅的、邪恶的声音说:“不!现在我们还不能带他走,带小孩太麻烦了。”
“你预备怎么对付他?”我鼓足了勇气问,难道光是对付我还不够吗?
“那就要看你合不合作了?”婉兰嘲笑地说。
她的声音从未让我这么不舒服过,我明白了,即使我哀求她们放过小小孩,她们也不会放过他的,我的心一下子凉到底。
如果她们只是要我的命,我愿意给。但是,孩子有什么错?
房门是关着的,我只希望再看我的孩子一眼,他是我唯一的记挂。
婉兰嘲笑地说:“你关心关心自己就好了。”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的,也许,她本来就这样,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
她恨我。
女人只有恨另一个女人时,才会这么刻薄。
我以前以为婉兰不会,现在知道了,她也是肯为了我毁坏形象的。
保母走在前面,婉兰押着我,我没有任何可以逃的机会,进入运送垃圾通往后门的电梯时,保母站在我右边,紧紧地抓住我,婉兰在左边,枪抵在我腰上,外表看来,我们是三个亲亲热热的朋友。
婉兰把我押上车,保母坐上驾驶座,我侧过脸,婉兰早已拿掉了面具,那是我熟悉的面孔,但是,我却发现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车子开得很快,除了被一桩路边车祸耽误了一段时间,半夜的公路上,两旁的景物如飞而过。
我知道没有人可以救我,心反而定下来,我不怕死,但是希望知道,为什么我该死,而且我的孩子也得死。
车子上了高速公路后,不久后又下了交流道,驶向荒僻的山区,在一阵激烈的颠簸后,车子上了山顶,我被拉出车子。
夜凉如水,山下的灯火如梦似幻,我看着婉兰:“我们非要这样见面?”
“罗唆什么?”保母恶狠狠地给了我一记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
我一直以为对我友善,当方东美去世,般若居所有人都对我另眼相看时,只有她支持我
我不恨她,但是,为什么?
“不是告诉过你,自找的吗?”保母不屑地看我。“天下也有你这种蠢人,自己做了什么却不知道?”
我做了什么,因为我爱祖英彦?
“再想想看,不妨往前一点,你十九岁的时候”保母嘲笑地,我现在才发现她其实很轻浮,而且真实的表情比她日常的面具下贱得多。
“你说这些做什么?”婉兰阻止她。
“这时候了,还怕她知道?”保母用那种让我几乎是大开眼界的下流手势比了比婉兰:“既然做了,又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她们在说什么?我真的听不懂,我十九岁时做了什么,会跟现在有关。
但,慢着十九岁时我跟修泽明在一起难道
我心头大骇,修泽明、修泽明是婉兰的父亲
“是她杀的。”保母朝婉兰努努嘴。
我全身一阵寒颤,婉兰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就是她父亲,这怎么可能
婉兰的脸在瞬间有了强烈的变化,月光下,她表情像魔鬼似的,双眸怨毒地看着我,好像要喷出火,我不由倒退一步。
“是你!”她向前逼近,我再度往后退,后面就是悬崖了,我没法再退,只有任她要吃掉我似的瞪我。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的,我不会的!”她突然发狂的叫了起来。
我掩起了耳朵,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又是我?是我害死了修泽明,现在又要害死自己,再来,是不是就要害死我的孩子。
“天底下有那么多人,你要看上他?”婉兰怒冲冲地逼问着。
我不知道,不知道,爱,就是爱,如何去问为什么?我痛苦得无处可躲,蹲了下来,修泽明是我的初恋,我的人生转捩点,但我却害死了他。
“你以为只有他而已吗?”保母在笑,狂笑的声音震动着四周的空气“如果你不出现,方东美、王美娟、阿芬都不会死”
她们也与我有关?
“当然有关!”婉兰冷笑:“你天生就是个扫帚星,扫到谁,谁倒媚。”
我的心理完全崩溃了,再不能抵抗,也不想抵抗如果她要杀我,就随她吧!
我闭起了眼睛,风的声音在耳边吹过。
我要死了,是吗?恍惚间,我看见了修泽明,他站在云端。
在山岭、在海上“别伯!爱丽丝”
“你来接我了?”我迷离的、狂喜地问,可是,不!我不能就这么走,我还有孩子;婉兰也会去杀他的还有祖英彦
“你胡说些什么?”猛地,婉兰给了我一耳光。
不是胡说!我幽幽地睁开了眼睛,修泽明真的来过,方才,他就在这里,看着杀他的人,和他最放心不下的我
但是,我不要跟他去,现在,我有了孩子,人间有了牵挂。
“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杀他的。”婉兰怨毒地抓住我,强迫我看她狰狞、咬牙切齿的面孔:“他竟然在修改遗嘱,只要你一毕业,他就要跟你结婚,如果他有任何不幸,大部分财产都是你的,他还要你照顾我,笑死人!你凭什么用我的钱照顾我?”
仅仅就是为了这样?财产?我要修泽明的财产做什么?我要的只是他的爱。
而婉兰却毁掉了自己的父亲,毁掉我对他的爱,这一切,竟未因修泽明的死而完结。她以前所常说的钱,可以让人长生不死吗?竟是别有用意的。
“他居然背叛了我!居然”婉兰余怒未熄,哺哺念着。
她疯了!
我忽然明白过来,婉兰一直都是疯的,朱阿姨也是,但这是修泽明的秘密,也是婉兰的所以朱阿姨卧病时,婉兰从不敢接近她,每回要去问安,都要拖我一道去
婉兰一直拒绝相信母亲是精神病患者,当然更不会承认自己也是。
我明白了,但是太晚了,修泽明一生的苦恼妻子是疯子!女儿也是,他想趁她未发病之前,把一切大事做个交待。
“为什么我喜欢的人都要喜欢你,我父亲,甚至包括祖英彦”婉兰还在哺哺自语,刺刺不休“如果你不出现,我早做成永昌总裁夫人,你为什么老是阴魂不散?”婉兰用力拉扯我的头发。
她要祖英彦?不惜费尽心力除掉方东美,那又为什么要放火烧死王美娟?
“我原本是要她跟你儿子一起烧死的。”婉兰恨恨地说:“这个刁滑的女人竟然敢勒索我,她不想活了!”
我想起来了,王美娟必是在婉兰到般若居探望方东美时,发现了我们的关系。
“还跟她罗唆?时间不早了。”保母不耐烦地:“快点解决她,别忘了,还有一个小的。”
婉兰举起枪,我没有闭眼睛,如果要死,就让我做一个明白鬼。
乌云遮住了月光,大地一片阴暗,非常的凄惨,我看着枪口,心里一下子不再恐惧,反而平和了,至少我知道原因。
婉兰却一下子转过身,对准了保母,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四周围全是嗡嗡的震动声。
保母倒了下去。
我呆住了,为什么?婉兰要除去同路人,比除去我还着急?
“你想知道?”婉兰诡异地笑着,也许因为灵智泯灭趋于疯狂,她比常人更敏感、更聪明,但那机敏对她毫无助益,也不是真实的智慧。
而是毁灭。
我全身发冷久久无法止息,连牙齿都格格打颤。
“怕了?”她得意地狂笑“没关系,我可以给你机会让你跑,我数一、二、三,数到一百,跑得掉算你赢。”
我知道她的诡计,就像猫捉老鼠,残忍的作弄一番再杀死,可是我不怕了!真真正正的不怕了,她能陷害方东美,不见得能杀得了我。
“快呀!跑呀!”她的一双手在狂舞,像鬼魅一样。
我摇摇头。如果婉兰早一点把我杀掉,我就不会有任何机会,但现在我有机会告诉她在她毁去一切时,她可以毁掉别人,但也毁灭了自己。
“是吗?是吗?”婉兰不屑地,她满手血腥却毫不自知。
我还想说服她,但她发疯的舞动着枪:“跑呀!再不跑,我就开枪了。”
我看看四周,往山下只有一条路,后面是悬崖,两旁都是高可及人的茅草丛,可是,我总该为小小孩试试看。
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这么快,但,我真的做到了,风在耳边像要刮破耳膜似的吹着,茅草锐利的边缘割裂了我的衣服,但我只是向前跑着、跑着
也许是幻觉,竟然听见了祖英彦呼唤我的声音:爱丽丝!爱丽丝!
呼唤声在风声里似远还近,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爱丽丝!爱丽丝!
我多么渴望能停下来,听一听,真切的听一听。
许多年了,我都没再听过我爱过的那个男人,这样叫我,可是我不能停,婉兰就在我后面,只要我一停下,她就会抓到我。
那唤我的声音愈来愈大,也愈来愈不像幻觉,是祖英彦!真的是祖英彦在唤我!我终于冲出了割人的草丛,接着我看到了山路,上山时还沓无人迹的山下不知曾几何时停满了警车,正响着凄厉的警笛。
而祖英彦自另一方拼命向上攀爬,叫着我的名子。
“英彦!危险!”我向他大叫,但已经晚了,紧跟在我后面的婉兰向他开了一枪,随着枪响,他痛苦的倒了下去。
我奔过去,婉兰又开了枪,但是没打中,只见多名警察朝这里跑,一边叫着:“警察!不许动!”
婉兰根本不理,她继续开枪,她已经疯了,我跑到祖英彦身边时,清清楚楚听到她中弹惨叫的声音,但我没办法管她。
祖英彦的血流如注,只见鲜血不断流出,整件衬衫都染红了
“爱丽丝”我扶起他的头,他张开眼,微弱的问。
“是我!”我哭了!地这一抢是为我挨的。
他闭起了眼睛。
“还有呼吸。”一个警察跑了上来“快叫救护车。”
他没有死!没有死!我又重新流出泪来。
从山脚赶到医院的救护车上,一路我紧握着祖英彦的手,纵有千言万语也不重要了,我只愿这样紧握着他,一生一世。
他的伤很重,一直闭着眼睛,但是,我知道他晓得。晓得我这么握着他,晓得我的心意。
来自各方的媒体,把急诊室外挤得满满的,用尽镑种方式把麦克风塞到我面前。
我完全不需要他们时,却来了这么多。
律师安排我到主任的办公室,派了人把关,随时可经由电话知道开刀的情况。
婉兰在美国念书时,参加过射击队,是一流好手,失手的机会很小,但这回她并未百发百中。
我焦急地等着消息时,有人进来了,是司机阿丁,他抱着小小孩。
小小孩一看见我,就扑过身来要我抱。
救我的,原来是我的孩子。
半夜里,他担心我会不见了,偷偷下床要找我,正好看见婉兰用枪押着我,保母在打我耳光,他吓坏了,知道事情不对,赶紧躲在门后面,就在我们刚离开,祖英彦气消了些回家,小小孩急忙告诉他,祖英彦一边用大哥大报警,一边亲自开车来追,正好保母在附近为了一桩交通事故耽搁了时间,但在交流道他却错过了,所以迟了那么多时间,却赶上为我挨一枪。
“不能叫老师,要叫妈妈了!”阿丁笑着告诉小小孩。
我的脸胀得通红,就算没人买晚报,也会有人看电视。
小小孩紧紧搂着我,生怕我会再度不见似的,脸偎在我颊上,过了一会儿,我发现他在流泪。
“爸爸!爸爸!”他低声而恐惧的。
我安慰他,只要我们一齐祷告,他父亲会平安的。
天亮时,有人来报,说医生出来了。我的心跳到口腔了,电话正好响起,只听见那头说了两个字“死了”
我的心沉到谷底,整个人冰冷直往下溜,律师急急接过话筒,听了一会儿,然后破口大骂:“不会说就别说”
原来方才的冒失鬼没有说清楚,急救不治的是婉兰。
她身中四枪,有一枪接近要害,医生已经竭尽了全力。她在天明时分,结束了不幸而罪恶的一生。
我好不容易坐了起来,电话又响了,我捂住耳朵,不!我不能再忍受又一次的
但这回不一样了,律师兴奋地、发抖地、带着哽咽的声音说:“他他手术成功了。”
祖英彦在一个礼拜后出院,在经过与死神的角力后,奇迹似的复原了。
我每天守在病房里,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偶尔,我会想到修泽明,我不知道那夜他是不是真的在悬崖上出现过,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但,有一件事是真的,他常说: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他也是真正的珍惜我。
那就是爱,超越了一切,不自私、不吝惜的付出了所有。
祖英彦知道,但他不妒嫉,那是远在他之前的过去。而我们所共同经历过的,是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
小小孩常来加入我们,本来是不该带孩子来医院的,但,他太担心他父亲。
祖英彦现在很爱、很爱他了。他后悔从前那么忽视这孩子,他说,我会尽量弥补他。
我说,弥补跟宠坏可不是同义字。
他说他知道,他会好好学习当一个父亲的。
我听了,只觉着心酸,我是学特殊教育的,但又何尝不是跟孩子重逢,才慢慢学着当母亲的。
托天之幸,永昌的股票没有因这事件而下跌,由于组织健全,一切都没有受影响,但修氏却受到了重创,修氏的律师还在婉兰的保险箱里找到了修泽明的原始遗书,婉兰藏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曝光了。
正如婉兰所说的,修泽明几乎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也要我尽一切力量照顾婉兰。
她有病。
与朱阿姨一样,是遗传性的精神病。
孙嘉诚承认知道这件事,尽管离婚原因不是为了这个,但他缺乏道德勇气,不能出面揭发,他为婉兰的结局可悲,也为自己的懦弱愧悔。
我和祖英彦都没有接受修氏的财产,我们拥有彼此就够多了,更何况我们还有可爱的孩子。
我们把修氏机构交由国家管理,来自社会的财富让它依然回归社会,我永远记得保母曾忿忿不平地说方东美“想到这一切都为某个人所拥有,简直令人惊异。”
她与修婉兰来自完全不同的身份背景,却同样为了一个“贪”字,做了不该做的事,最可悲的是,她们害死了无辜的人,也用死亡做了自己的惩罚。
财富,能使人过幸福的日子,也使人造更多的罪业,修婉兰明明知道钱不能使人长生不死,却因而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方东美、王美娟、阿芬,甚至于她的同伙丽英保母,自己下了地狱。
钱,没有使她长生不死,却使她一无所获。
祖英彦说,富有的概念因人的环境而异。不错!我们是很有钱,但我们并不是为钱而生,也不是为守住这些钱而活,相反地,我们是要好好善用财富,创造更多的工作机会,使人们的生活更美好。
这便是我们今后的目标。
祖英彦出院那天,记者们仍是穷追不舍,但现在我们不躲了,一家三口好好面对,记者们反而在获得满意的回答后一哄而散。
“真现实!“我和祖英彦相视而笑,牵起了手,未来的日子,不管有没有记者跟踪我们,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携手同行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