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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场上有一汪中学生的人流在泛滥。我和他们的数学教师老尤象两枚辉煌的落叶，在这片移动的水洼迟缓地转着圈儿，停停歇歇，磕磕碰碰地向着学校的大礼堂进发。
在我们这个不通飞机不通火车不通轮船不通普通话的小城里，我被称之谓女作家。作家又冠上一个女字，那真是要多稀罕就有多稀罕，我成了一只美丽的珍禽异兽，有了非同寻常的观赏价值，备受各种关怀和折磨。
尤老师张大手臂热烈地拥抱着一摞子书，凡是这所中学里该有的教科书他怀里都应有尽有。大约在一年之前或一月之前或一个星期之前，这位把xyz颠来倒去了半辈子的灵魂工程师，左边一个金童右边一位玉女地来到我家，毕恭毕敬地邀请我这位女作家给他们文科班长期以来从事文字爱好的学生们讲讲课。我明白我又有了一次被观赏的机遇，当时就满口答应。今天我套上菜绿色的毛衣披上枫叶红的呢大衣，风度翩翩地来实施那个君子协定的。
然后我感到有点累有点想瞌睡。昨天晚上我陪着我亲爱的丈夫——本地一个小公司的小经理去宴请一位上海来的大公司的大经理。我丈夫热爱着威士忌和茅台，我一往情深的却是可口可乐。酒后的丈夫一挨席梦思便鼾声大作，那鼾声如小火轮驶过如小老鼠咬架如眼镜蛇吹灯。咕噜咕噜咕噜——吱吱——扑！而我被可口可乐兴奋起来的脑袋和耳朵在极端负责地丝毫不漏地收听着他的醉中吟，一直到那黎明的曙光毫不客气地揭开了我的被头。
尤老师腾出一只手扶了扶被学生们挤得有点激动不安的眼镜，那摞子书从下至上象千斤顶一般顶着他的下巴，他动着被书挤得瘪塌塌的下巴说着话：欢迎你呀欢迎你亲爱的作家，你的来临为鄙校增辉生光，我私心也感到快活荣耀，现在我告诉你，你今天讲的课题名叫黑鼬。
什么什么？你不是要我讲小说作法十大要不要么？我一发急，从灵魂到肉体的睡意全跑得无影无踪。以往每每有人要我讲课或者说是“漫谈漫谈”我总是用这个把戏把两三个钟头糊弄过去，赚一顿不错的酒饭或一本价值十七八块的照相簿或差不多价值的一斤的茶叶。所以我除了这拿手的十大要不要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黑鼬是一个伟大的、划时代的课题，她深邃奥秘得就象一个地洞，除了你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对付得了。”尤老师极其严肃极其活泼地说着，凸出来凹进去的眼镜片片在熠熠发光。
“不行不行，绝对的一百二十个不行。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不行。我不懂什么黑鼬白鼬红鼬绿鼬，我对老鼠的家族们没有丝毫好感，我只是搞文学写小说爬格子的你懂不懂？”我扭着胀大了的头颅左顾右盼，我在寻找那天被他们的数学老师指为“少年诗人”的金童和“校刊主编”的玉女，那一天他们曾经说过“迫切地需要得到我的指导和扶持”而此时此刻的我也迫切地需要得到他俩的同情和帮助了。奇怪的是他和她好像突然销声匿迹到哪一个地洞里去了，而围在我身旁的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完全狂热的向日葵一样呆板的面孔，这些面孔以一种动势在推涌着我，把我挤向应该让我讲课的地方。
“你看你看，同学们不远万里放弃学习放弃休息来到这里，就是要听听你的黑鼬，你看看，你看看”
顺着他的手指我才注意到，这些虔诚的听众们手里拿着钢笔，拿着笔记本，拿着录音机和照相机，而一个穿一身兰底子加红线条运动服的男孩手举一个木牌，上面用仿宋体加金边加立体阴影描出的两个赫赫大字：“黑鼬”！
我考虑我是不是太顽固，太不近情理了，我开始犹豫、动摇了。
“这是动物学、生物学，但决不是文学，是么？”我准备妥协了。
“完全正确一点不错，我早就知道你们作家的知识渊博心有灵犀。”尤老师从怀里抽出一本比砖头略厚一些的书，这是一本装璜精美、质量可靠、实行三包的书，海一样湛蓝湛蓝的封面上用五彩的几何图形堆了座冰山，我记得这本书不是动物学不是生物学而是冰山的理论，我觉得上当了，正象昨天晚上一样。小时候我从未上当而随着我年岁的增长我就越来越厉害地上起当起来。昨天晚上我亲爱的丈夫对我说：“来了一个绝对的美男子，你去见见吧？”毋庸讳言，就是用“美男子”三个字促使我在他们谈生意的酒宴上露面的。丈夫一直把我当成观赏价值颇高的夫人推上五彩缤纷的社交场合。我从开始的顾影自怜到沾沾自喜到后来的不堪其扰。昨晚这“美男子”让我产生了反观赏的念头，使我的心理得到平衡，使我毫不痛苦地进了那家大厦的华丽餐厅。可是那位有着女人皮肤女人卷发和女人兰花指的大经理使我大倒胃口，以至我连最喜欢的红螃蟹都不愿去碰了。
尤老师把像海那样湛蓝湛蓝的书递给我，指点着我翻到第四十八页或七十二页。几行黑影绰绰、朦朦胧胧、老鬼画符般的字就跳入了我的眼帘：黑鼬者，鼠属，食肉类动物。其体通黑光亮，短小精悍；逾墙攀树，掘穴钻洞，敏捷矫健无与伦比
再往下文章变得艰涩，似懂非懂。我觉得这大概象是远古的学术性的故事，我应该认真研究研究。我一边翻阅注解一边随波逐流被学生们拥到讲台上，在一把摇摇欲坠的椅子上正襟危坐。热情洋溢的听众们正在兴致勃勃闹闹嚷嚷地入座。我希望他们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不能安静下来，我至少能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备备课。我从肥沃的粉笔堆里扒出这一张撕去了上边撕去了下边撕去了左边撕去了右边的稿纸，我把这张比台湾省大一点比浙江省小一点的稿纸抚平，忧心忡忡地写下“黑鼬”两字。接下去我就在四十八页七十二页上找条目，抄注解。开头还马马虎虎，接着我头昏脑胀两眼混沌血压升高手脚冰凉，再接我面前变成漆黑一团。可这时候学生们已经坐定了，几百双眼睛象红外线紫外线般刺向了我。
我绝望地将那本湛蓝湛蓝的精装书一推，用从来没有过的戒骄戒躁谦虚谨慎道：
“同学们，你们有你们的动物学、生物学，有你们的动物学、生物学老师；而我，只有这小说作法十要十不要，请允许我讲十要十不要吧！”
听众们先是像揭了壶盖的开水那么安静了一会，继而又像重新加温般地窃窃私语起来，紧接着，他们愤怒地沸腾了。他们拍着巴掌，拍着椅背，顿着地板，有板有眼地嚷嚷起来：黑鼬！黑鼬！黑鼬！黑鼬！象一群抬着沉重石头的苦力，嗨唷嗨唷地从我的耳朵里脑袋里心脏上践踏过去。
“你们是文科班学生呀，你们不是爱听我的‘成才之路’么？再说我一点也不懂动物，我只晓得黄鼬就是黄鼠狼，我不知道黑鼬是不是黑鼠狼”我在作垂死挣扎，我想我的哀号也许会使一些学生心动。
门口有个人影闪了一下，我看清就是那位上海的大经理。昨天晚上他邀我跳舞被我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说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此刻他果然追到学校来了。一个女人被一个像女人一般的男人缠上就算完了。我感到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这时候，一个比我年青一倍美丽两倍的女人翩然而至，我认出她是县剧团的当家小旦兼该团的团长兼县文联副主席边若鸿。她冲着虎视眈眈的上海大经理，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地一笑，然后她伸伸臂，弯弯腰，把那个经理带出了我的视线。
然而学生们在继续闹事，我想这些小家伙真该好好镇压镇压，他们高喊着黑鼬黑鼬连带着骂娘骂祖宗。有三分之二的学生站了起来。这一下我看清楚他们都是些人高马大的小伙子。他们用极怨恨极鄙夷的眼角扫了我一眼，然后轰轰烈烈地退出了会场。
尤老师蹭过来抱怨道：“你看看你看，一场准备得史无前例的无懈可击的报告会全让你给破坏了！你对得起这本湛蓝湛蓝的书对得起这些天真烂漫的学生对得起任劳任怨的我吗？”然后他面向余下的三分之一的女听众双手一挥：“同学们，报告会宣告失败，大家各奔前程吧！”
礼堂一下子静如庵堂，学生们留下的尖刻咒骂刺痛了我的心，我像一只瘟鸡呆立在讲台上。我懊悔得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其实，我还是可以讲讲黑鼬的，我为什么坚持不讲、为什么顽固到底弄得众叛亲离名声扫地呢？尤老师和他的学生们也太性急了一点，为什么不让人有一个犯错误的机会再给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我痛心疾首地从礼堂里出来，经过了一个教室那么大的游泳池。这池里装着刚漫腿肚子那么深的清水外加一男一女，我们的文联副主席穿着黑色的健美裤，搂着上海大经理转着华尔兹和天鹅湖。我从来认为女人要比男人高明许多，她们绝对不在今天编出许许多多的真理牛皮，为的是让自己明天用利剑去刺穿它。而边若鸿更是优秀女人中的优秀分子。她那美丽的肩膀上挑着全剧团三十多张——有一半以上是大男人的嘴巴。在这个小城里，她是窈窕潇洒的楷模，我是端庄风韵的典范，我们两个同时受到小城宠爱的女人相亲相爱得情同手足。她提醒我不要发胖不要失却那挺有魅力的身段，她送了我一条上连紧身衣下带束脚袜的健美裤，如今这条健美裤正日日夜夜地十分负责地督促和修正着我的体型，使我的身材日趋苗条日趋模特儿化。她搂着那个非男非女的大经理转得汗流浃背淋漓酣畅。她为我做出了巨大牺牲。单凭这一点，我也得把那个该死的黑鼬弄通弄懂。
我花了八八六十四元钱买了套我认为的百科全书辞海，我把它从下至上地翻了三遍。我先找“黑”字，我找到了清清楚楚踏踏实实的黑鱼黑鹿黑貂黑猿黑麂黑熊黑鲷黑衫党黑猩猩还有黑格尔，可就是没有黑鼬！想它既然不在“黑”例，自然该在“鼬”处。我再找“鼬”字，我逮着那个“鼬”便贪婪地读下去：鼬，哺乳纲，鼬科种类的通称，体一般小而长，四肢较短，耳小而圆，尾长不超过体长的一半，有时很短。广布于亚洲欧洲美洲及非洲北部。产于我国、亚洲其它地区及欧洲的有黄鼬、白鼬、雪鼬、艾鼬、香鼬、青鼬；产于北美洲和中美的有臭鼬。
呜呼！这本伟而大之的书告诉我：世界上没有黑鼬！
然而我决不相信。首先，这个名字这么熟悉熟悉得就象我儿子的名字一样；再者，中学里的老师们学生们对它的那种热衷那种偏爱，难道他们全疯了，把感情寄托给子虚乌有的东西？对了，肯定是编篡辞海的老头子们年老体衰眼花耳背遗漏掉了。君不见编委栏里一个又一个庄严的黑框框吗？既然他们都有随时随地去见马克思的意思，哪能保证不遗漏我的黑鼬呢？我说的只是“遗漏”不是说他们抱有什么偏见。凭良心说，他们包括那此汉字改革委员会的夫子们对鼠类是挺宽松挺照顾的，他们简化了鸡，简化了鹅，简化了猕和狮，就是不动鼠和鼬的半根毫毛！
我必须找到黑鼬，找到这机灵油猾的小兽，不管它是上了天还是入了地，也不管它躲在动物大全里还是藏在聊斋志异里。我脱了枫叶红的呢大衣，我退去菜叶绿的毛线衣，我光穿着那条健美裤因为我需要行动方便。我爬上了三十年未曾爬过的阁楼，因为那里有着我爸爸老丈人的爷爷遗留下来的一阁楼线装藏书。我又钻进一条七曲八拐的黑古隆冬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有一个坟墓般的贮藏室，那里边摆了我那干解剖学公公整治的五彩斑斓的各种动物尸体。我焦躁我迫不及待，我抖搂得那些不知是清朝的还是明朝的藏书变作脆纸片片漫天飞舞，我折腾得那些福尔马林气味熏天的骨肉面目全非。我的眼睛在黑暗中训练得又亮又圆，我的手脚因为攀援因为翻掘变得短小精悍，我的身子由于整个非凡的运动变得泥鳅般灵敏遒劲。只是我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仍然找不到我的黑鼬。
我又手空空回到我的卧房兼书房，四体皆空万念俱灰。我百无聊赖地站到镜子前——每每我无可奈何时，我都用欣赏自己来聊以自慰。突然间，我的喉咙发干舌头发硬，我的双眼一下子蓄满了喜出望外的泪水，我看见了看见了终于看见了：在那面我结婚时置办起的如今有点混混沌沌的镜子里，我看见了它——黑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