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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汪曾祺,是因为他的小说受戒。
那是篇非常小说的小说。没有矫情,没有功利,有的只是行云流水般的随意、散淡。那憨憨的小和尚明子,那泼辣的村姑英子,还有那朦朦胧胧的爱情,那踩在泥上的脚印,美得让人心旷神怡。
真正目睹汪老尊容,是在浙江省作协的一个会议上。稍驼的脊背,枯黄的脸皮,凸额上头是几茎花白的头发。一问年龄,刚好和我父亲同岁,可那模样却比我老爸老多了,怪不得在杭州签名售书的时候,闻名而来的杭大女生大失所望的嚷嚷:一个糟老头!
糟老头归糟老头,可他的签名桌前的人还是最多,多得让后生作家们嫉妒。
糟老头说起小说,就显得精神焕发。“小说就是语言。”他说“曾听人说,某篇小说故事蛮好,就是语言太差;我就纳闷,语言差能算小说吗?”
又问怎么写人物,汪老竖起一个手指说:“贴。紧紧贴着人物写,什么时候浮起来了,那人物肯定把握不住了。”
短短的几句话,让我和我后来转达过的朋友们受益匪浅。
有人提起沙家浜。这个当年江青亲自抓的、红透半个地球的样板戏,剧作者便是汪曾祺。为这个,汪老登上了天安门参加过国庆观礼,也为这一个,文革结束后他被审查了好一段时间。
他耸耸肩膀,说:“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的眼角漾着淘气男孩子才有的顽皮笑意,把我们和他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同时,我们也发现他对宠辱的淡然和超脱。后来,听说有人为此剧著作权告了汪曾祺先生一状,我觉得十分蹊跷:与世无争的汪先生会与人争这个他不以为然的剧本的署名权吗?——肯定是哪里出错了。
休息的时候,我们都希望和汪老合影留念。他挺随和地往几株修竹前一站,说:“我当背景。”任我们一拨一拨地来来往往,他笑容可掬地立在寒风中不动不移。
汪老不但文章做得漂亮,字和画也是极好的,那是种作家的字,作家的画,尚意,抒情,别有一番灵气和韵味。跟他要字画的人很多,把他的几个午睡全剥夺了。我很想得到他一幅墨宝,但耽心他辛苦劳累,终于没敢开口。
最后的那个晚上有舞会。我坐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女孩们请汪老跳舞。汪老的态度极好,谁请他他都及时地站起来。其实他根本不会跳,只是在对方的拉扯下踩着音乐“走”或者“蹦”慢三慢四他“走”下来了,快三快四他“蹦”下来了,动作不正宗,节奏却是极准的,所以也不见他踩了谁的脚。后来我也上场了,满以为多少要“牵引”他一把,哪知他机敏得很,总是很快地领会我的意图,转而默契地配合。心脏也管用,没见他气喘吁吁有缺氧的紧张。我暗暗松了口气:和他跳舞不累!更为他有一个健康的心身而欣慰。
可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去年春天,汪老参加一个什么笔会——好像在西南的那只角吧?——回家的第二天突然辞世。是因为脑溢血还是心肌梗塞?我记不清了。噩耗传来,我呆了,那么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他的挚友、著名作家林斤澜先生说:
“他是叫人害死的!”
我骇然。细细琢磨,是因为那场不该出现的官司?还是因为总是让人逼索字画的过度劳累?想来还是后者的可能性为大。汪老是何等的博大、宽容,他会为无聊的纠纷伤身吗?他只是太随和,太好说话了。而他的字画,有人要了一张要两张,得到两张要三张,自己饱了还替亲友要;汪老太累了,终于累趴下了。
他就这么匆匆走了,令整个文坛黯然神伤。
我没有得到他的字画,所以,那“害”他的行列里没有我,否则我将一辈子不得安宁了。他曾经给我寄过两本书,一本是蒲桥集,一本是汪曾祺小说集。睹物思人,我常常感到戚戚。
汪老,在那条孤寂的黄泉路上,你可要悠着点儿哟!
1998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