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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米的学名叫什么?无考。
涂米是一种植物,一种生长在海堤或海涂上的野草。它的颜色翠翠的,绿绿的,红红的,粉粉的,有时掺点儿黄,有时又带点儿灰,叫人说也说不清楚。它植株矮小,浑身软软的,肉肉的。也许是为了适应生存环境,它把自己的叶子蜕化成细细短短的。风过去,摇摇曳曳,顾盼生姿,像极了海浪起伏中的珊瑚。让我想起电影红珊瑚的插曲: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
前几天,看了丁琦娅女士题为海塘花的文章和一张照片,我击掌而起:这就是涂米!
其实涂米只是我们家乡的叫法。在我们乐清的海涂上,趴满了这种不起眼的野草。潮涨潮退,水里泥里,涂米常常糊满了泥巴,看起来灰不溜秋的,像一群营养不良、自生自灭的流浪孩子。。
我们的初中读得艰难。当时有个口号叫“劳武结合,亦工亦农”农忙时,我们一呼隆全都到南草垟(那里有我们学校的水田数百亩)去种田,日以继夜地一干就是半个多月,通宵达旦的连轴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往往是夏收夏种完毕后,还得帮附近的农场干上五六天。
农闲时,我们每星期有三天可以坐在教室里上课,其余的四天还得去参加各种体力劳动。夜自修时,劳动股长就在黑板上分配明天的工作,一般把我们分成五组:
某某、某某(大约20人)去南草垟车水(或耘田、施肥)
某某、某某(大约15人)上山挑焦宝石。
某某、某某(大约10人)去砖瓦厂做砖。
某某、某某(大约10人)积肥。
某某、某某(一般4人)厨务(帮助厨房摘菜、蒸饭、洗碗等)。
这些劳动中“厨务”是最舒服的,不必日晒雨淋,不必出大力流大汗,还可以吃两顿饱饭。所以一般都要分配给年纪较小的女同学。我考上初中时还不满12岁,属全班最小一个;可劳动股长明确地告诉我,别想那美差了,那是给出身好的女同学的。
我当然有自知之明。我发奋学习一切活儿,没多久,我就干得不比任何同学差。我们的劳动量非常大,比如去南草垟,都是出门、回校两头黑,中午也没有片刻的休息。回来的路上,许多人都累得直打晃,尤其是我们几个年纪小的,走着走着眼皮就粘在一起了,往往一个跟斗才把自己摔醒;比如做砖,成人定额多少块我们也是多少块,一块也少不得,抡锤子抡得手臂都肿了;再比如挑焦宝石(一种炼钢铁的配料),上山30里,下山30里,挑到山下就过磅,那一挑子必得超过自己的体重好几斤才行。
那么,能派上积肥就算是轻松活了。可是积肥也有硬性规定:每天得积猪粪牛粪20斤,或草肥80斤。学校在乐清城里,在城里找一滩猪牛粪,简直比找金子还难。我们当然要出城去,可当时的农民们都把粪肥当成宝贝,哪里还有留给我们学生娃的份儿?剩下来的,就只能是拔杂草沤草肥了。
因为“以粮为纲”导至全民积肥,所以野草也成了抢手之物。我们去郊区的田野里,把稀稀落落的小草像拔眉毛一样的拔起,放在萝筐里。小草轻若鸿毛,有时竟被雨打风吹去,哪里完成得了任务?而完不成任务就要被插上白旗批斗的啊!
于是就动脑筋,找窍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那个春日我经过公社的一块大菜地,看见长大的芥菜有许多叶子都黄了蔫了,就自作聪明地以为那菜叶是废品了,就把它们都打了下来。菜叶很有份量,一会儿箩筐就沉甸甸的了。正当我得意洋洋的时候,农民来了,见我做此等勾当,当即叫骂起来,我吓得魂飞魄散,挑起菜叶就落荒而逃。
有一天我路过县政府大院时,发现里面郁郁葱葱。心想,此院杂草肯定不少。可院子大门有扛枪的大兵把守,想必定是“闲人莫入”的。我不知如何是好,挑着那对萝筐,在门口转来转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对那个兵说:叔叔,你可以把这院子里的野草送给我吗?大兵打量了我一番,看看我不像特务坏蛋,就点了点头。我欣喜万分,飞快的进去了。
大院里的杂草真富庶啊,花坛边,篱笆旁,树荫下,矮墙头,到处都是。我贪婪之极地连拔带搂,一会儿就弄了一箩筐。我又转到后院,后院更繁荣了,光是那墙上,就爬满了一种不知名的、不开花不结果的藤萝,我揪住了一头,又拉又扯,好像再也拉扯不完,光是这根藤萝,就让我卷了一个抱都抱过来的大草球。我满载而归,破天荒地超额完成了一天的任务。
可是这样的好运再也没有第二次了。同学们发现了我的宝藏,他们饿狼扑食一样扑进县政府大院,把草们全给扫荡了。
接下来,我们天天都得钻天觅缝地寻找草源。可是陆地上的草像是被野火烧光了似的,而我们也等不得它们“春风吹又生”正当我们倍觉绝望的时候,不知哪一个有经验的同学说:去海里找去,海涂上有一种叫涂米的东西,可以喂猪,当然也可以沤肥。
喜讯鼓动着很多人。除了我们班,别的班级也有许多同学参加进来了,连我们的班主任也闻风而动,那队伍就成了有组织的、浩浩荡荡的了。从我们学校到海边,大约有七、八里路。一站上海堤,放眼望去,到处是星星点点的涂米,我们欣喜若狂,纷纷脱了鞋子,把裤腿卷得高高,向那些小草冲去。
大概是盐碱地条件恶劣的缘故,涂米草显得瘦小,憔悴;那颜色是灰绿的,暗红的,且裹满了泥巴,像我们这些吃不饱、穿不暖、又经受着种种压力的学生们。
忽然就有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但是也顾不了这么许多,只是鸡啄米般拔起涂米来。涂米矮小得像麦地里的田荠。田荠是用工具挑的,而我们靠的只是双手,不免弄断了,让我有点于心不忍的感觉。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高度结巴,他看看别班来了这么多人,怕让人抢了头功,就扳着面孔不断地催促我们说:用、用用、用用用力、力力力拔!用、用力力力拔!我觉得他用词不当,小小涂米,哪需要这么“用力”?又不是拔河!要果真那样盲目使劲,不经拔的涂米,非得让我们一屁股顿在泥涂里起不来!其实他是叫我们努力,可他的训导纯属多余,我们全都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来,哪里还需要人来督促呢?
海涂茫茫,洋洋数十里,这边拔光了可以到另一边去。于是我们的劳动股长天天在夜自修的黑板上写着:
拔涂米:某某、某某、某某
涂米让我们有安全感,一有安全感我就淘气。有一回,我一边拔着涂米,一边学着班主任的腔调:用、用、用用用、力、力力拔!
不知哪位好事者去打了小报告。不久,我和班里另外几位成份不好的同学被有组织地批斗了一次,我光荣地得到了四张大字报。不过他们的写作水平太滥,四张大字报加起来还不到60个字。
从此,涂米在我的心中,就留下些许阴影来。
前天看到丁君的这张海塘花的照片,那是多么阳光、多么鲜亮的涂米啊!才知道涂米有幸,被人誉为“海塘花”!她长在海塘上,虽然还是风吹雨打,却远离了涂泥的污染,从而变得如此娇艳,如此美丽,还勇敢地担负起保护海塘的职责。
同样是涂米,从前的只能是喂猪、沤肥的份儿,而今呢,却成了观赏植物、护堤功臣了。
我写此篇文章时,楼下有几个初中生在追逐打闹。他们穿着亮丽,脸色红润,浑身洋溢着欢乐和健康。我望着他们,思绪万千。
幸福的涂米,幸福的孩子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