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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英,亦称“翘摇”、“红花草”、“草子”豆科。一二年生草本。圆锥根粗壮。茎直立或匍匐,分枝多,有毛。奇数羽状复叶,小叶全缘,倒卵形右椭圆形,顶部稍有缺刻,表面有光泽,背面具蔬毛。总状花序近伞形,出于叶腋;花冠紫色或黄白色。荚果;种子肾形,黄绿色。喜温暖温润气候,为中国长江流域以南水稻区的主要绿肥作物及蜜源作物。青刈可作青饲料和干草。
——摘自辞海
一
江南大地进入三月的时候,遍地都是紫云英。放眼望去,是无边无垠的绿。绿在沉寂了一个冬天的稻田里蓬勃生长,绿在温暖的风里摇曳多姿。牧童牵着黑色的水牛在田埂上东张西望,寻找水沟里的蝌蚪。蝌蚪成群,在牧童的手心里四处乱撞,找不到回家的路。缰绳从牧童的手里滑落,水牛有心无心地独自前行,朝着紫云英的方向。牧童扔了手中的蝌蚪,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水牛的头埋在茂盛的紫云英里,推土机一样,推平了一大片。紫云英被齐根斩断,受伤的身体流着水牛的唾液。牧童捡起缰绳,水牛抬头一笑。牧童手中不知时竟多了一根绽着芽苞的树枝,树枝落在水牛黑黑的背上,发出一声声闷响。牧童打完了水牛,就往家里走,走之前,没忘了在紫云英里打个滚,滚得满身都是绿。
李冬梅家里的水牛死了。
水牛死了,李冬梅的儿子细牛跪在堂屋里,低头流泪。
李冬梅家里的水牛死在细牛的手里。太多的紫云英聚集在水牛的身体里,一根一根杵在肚子里,来不及变成牛粪。水牛得了“青草胀”肚子胀得像座雕堡。雕堡爆炸的时候,大水牛山一样的身体訇然倒地。
李冬梅的家就在我家的隔壁,我目睹了大水牛的死亡,也目睹了我的好伙伴细牛在李冬梅的哭骂声里鼻涕横流。那时候还小,理解不了一头水牛对一个家的重要。现在想起来,李冬梅家的水牛之死,实在是雪上加霜了。
细牛的爹是一个月前去世的。死于血吸虫晚期。那时候,细牛的爹大着个肚子,像怀了个小孩似的。我们都笑细牛,说他爹要给他生个小弟弟。大着肚子的细牛的爹还一天都不肯歇,早上星子还没落就挑着箢箕去了田里。正月十五还没过,年就算没过完,别人家都在太阳底下支个桌子,摔扑克,三打一。细牛的爹把冬天里拾来的牛粪一担一担地挑到稻田里,沤上肥。怪不得细牛家田里的泥总是比别人家的黑,比别人家的臭,细牛家里的稻子每年都比别人家的长得好,别人一亩地收七百斤,他家的,一亩地至少八百斤。
细牛的爹倒在田埂上。
抬回家的时候,细牛爹说没事,躺在床上却不能动。就往医院里送,心脏在路上就停止了跳动。医生说,脾脏破了,大出血。
细牛的爹死了,细牛家的水牛也死了。细牛家里只有他和李冬梅了。
二
紫云英的花一夜间就开遍了。紫红的小花在无边的绿里星星点点,空气里一阵一阵地香气扑鼻,熏得人全身麻软。如果黑夜里出来,听蛙鸣声声,流水潺潺,人是要醉的,恨不得枕着紫云英,一觉到天明。
家家都要做秧田了。稻种一粒粒地挤在在温暖的草堆里,个个顶出了白色的芽苞。它们等得有些不耐烦,草堆虽然暖和,毕竟只是草堆,就像孩子不能总是呆在母亲的子宫里。它们盼望阳光,盼望泥土,它们要下到秧田里,长成秧苗,长成禾苗,然后娶妻,生子,给农人带去满满一仓黄澄澄的粮食。
我和细牛常常晚上出来,他打着手电筒,我拿个竹片夹子,提个竹篓子。我们捉鳝鱼。那时候,鳝鱼笨得要死,手电照在它身上,一动不动,夹子下去,它也不动,它不动,我就把它放到竹篓子里,一晚上能夹好几斤呢。听说现在不行了,鳝鱼没那么多了,也变得聪明,一晚上弄不到几条。
我一边夹鳝鱼,一边问细牛,你家里大水牛死了,你们家的秧田怎么办呢。
细牛说,好几个人都和我娘说过了,我们家的田他们包了。刘瞎子说他明天就牵牛过来。
那要给钱吧。我说。
不要钱的,他们都说是帮忙。细牛边说边笑,早忘了李冬梅骂他那档子事了。
刘瞎子并不是真瞎。只是右眼往上翻,白的总比黑的多,看人像是没看,其实他眼睛比谁都好使。好使也不管用,四十了还没有娶上老婆。听说见过几个,一看他那样子,就再没有第二回了。
第二天,刘瞎子真的牵牛背犁到了李冬梅家的田里。李冬梅跟在后面,挑了一担化肥。
一个村的人都在自己的田里忙活着,男人赶牛耕地,女人施洒化肥。见到刘瞎子,都站直了腰,眼也直了,看李冬梅家的田里那一片绿绿红红的紫云英。细牛的爹弄出来的紫云英也比别人家的好,长得高,也长得密。
三
李冬梅和刘瞎子好上了。大家都这么说。
都说就是刘瞎子给李冬梅做秧田那天的事。我有些不信,那天晚上,我和细牛也去捉鳝鱼了,我们就在细牛家秧田边上转。细牛说,我们家刚做了秧田,田里的鳝鱼都跑到水沟里了。我觉得有道理,就一直在那里捉,捉了大半篓子。如果刘瞎子和李冬梅在那里好上,我和细牛会不知道吗?
可是,看见的人说得不能让人不信。说他也是捉鳝鱼,走到李冬梅家的秧田边上时,看见紫云英在起起伏伏地动,仿佛洞庭湖里起了浪,一波一波,连续不断。
我以为起风了,可是没有,我手里举着火把呢,火都不动,还会有风吗?我怕了,是鬼来了吗?冷汗湿透了我的衬衣,火把差点掉到沟里,我的腿突然发软,好象要往下跪。我想跑,刚要转身,就看见了。呵呵,一坨白色的东西在李冬梅家的紫云英里滚来滚去。我走近一点,把火把也伸过去,那坨东西不滚了,紫云英也不起波浪了。虽然不动,我却听见了刘瞎子出粗气的声音。我和刘瞎子一起做过事,他出粗气我还听不出来?你问我怎么知道刘瞎子是和李冬梅好?那还用问吗,李冬梅不和他好,他会牵牛背犁给她做秧田?他爹跳起脚在家里骂呢,说他自己家的不做去给别人做,是吃饭不晓得软硬,屙屎不晓得香臭。
那天晚上,我又去找细牛捉鳝鱼。细牛躲在屋里不出来,喊死了他都不开门。我把手电砸在门上,又用脚踢,他就出来了。眼红红的,脸上一道一道,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我把手电筒往他手里塞,拉他往门外走。他不走,一只手死死地抠着门框。我说,你搞么子鬼,讲好了去捉鳝鱼的。细牛不说话,眼泪又出来了。这时,李冬梅进来了。李冬梅看看我,又看看细牛,没有说话,把手里的锄头放在墙角,转身到灶房里去了。我看着李冬梅的背影,她提了一桶猪食,喂猪去了。我扯了一下细牛,细牛抠着门框的手就松了,跟在我后面。我们又去捉鳝鱼了。
四
秧田做好了。一畦一畦,切得规规整整。李冬梅家和往年一样,比别人家的都要多一畦。细牛爹在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别人家一般都只做五畦,他做六畦。细牛家的田比别人家的多,细牛爹把村里周满疯子家的田也包了下来,每亩田给周满疯子家里交四百斤稻子。细牛爹死了,村长和李冬梅商量,周满疯子家的田让给别人吧,李冬梅不同意。李冬梅对村长说,三个人能做,我们两个人也能做。村长一点办法都没有。
秧田做好了,就要下种了。下种前的秧田上边要铺上一层剁碎了的紫云英。村里男男女女都带个小木凳,坐到了紫云英跟前。男人持弯刀,把紫云英割了,一堆堆地放在女人的身边。女人持菜刀,把紫云英放到砧板上,一刀一刀剁得粉碎。剁得越碎越好,功夫好的女人,剁出来的紫云英一片整叶都没有。刀法不行的女人,种子下到田里,几天就看出来了,秧苗还没长出来,紫云英倒是活了,一根一根支在田里,长得好的还顶个花在头上。
村里公认,李冬梅剁紫云英的功夫没人比得上。
细牛爹死了,细牛就持了弯刀。细牛撅着屁股,脑袋伸到紫云英里,吭哧吭哧地割着,大人们都笑,我也笑。李冬梅不笑,低着头,铿铿锵锵,把砧板剁得山响。
村长从田埂上走到李冬梅家的田里,走到李冬梅的身边。李冬梅把菜刀扔了,站起来,和村长说话。说了一会,就跟着村长往家里走。细牛手里的弯刀停在紫云英的身体上,盯着李冬梅和村长的背影。
我们收工回家的时候,李冬梅家里坐满了人,屋外也站满了人。
细牛的二叔手里拿根扁担,在空气中挥来挥去。细牛的二叔嘴角泛着白沫,骂着很难听的话,大意是说你们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小心眼睛流脓,嘴上生疮。他越骂,人越多,还有人要抢他的扁担。
是细牛的二叔把村长叫过来的。刘瞎子到处放风,说李冬梅答应了他,要和他结婚。细牛的二叔去问李冬梅,李冬梅不吭声。李冬梅不吭声,他就把村长喊过来,要村长给个公道。村长就把李冬梅和刘瞎子都叫到李冬梅的家里,行使他的职责。我从大人们的腿缝里钻进去,看见李冬梅和刘瞎子坐在村长身边,李冬梅坐在右边,刘瞎子坐在左边。李冬梅的右边坐着细牛的大叔,刘瞎子的左边坐着刘瞎子的爹。
五
骗子,骗子,不要脸的骗子。
刘瞎子的爹满村疯转的时候,秧苗已经从柔软温暖的紫云英铺成的被子里伸出了脑袋。露珠挂在青绿青绿的秧苗上,太阳出来的时候,晶莹透亮。蝌蚪们的尾巴不见了,黝黑滑溜的小腿踢着蹬着,或在水里游弋,或在地上跳跃。
紫云英不再生长,不是不想,是农人不让,它们在地上的日子已经结束,即将转入地下,在泥土里完成最后的使命。这是它们的宿命,种子撒下去的时候,它们就明白,稻田里不可能总是生长紫云英,稻田是稻子的天下。只有稻子撤出的时候,它们才抽个空子疯长一阵。紫云英是稻田里的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农人们牵着水牛,扶着木犁,走向稻田。木犁前端闪着锋利白光的犁刀深深插进地里,插进紫云英根部以下。黑色的泥土沉寂了一个冬天后,转个身翻到紫云英的头顶。泥土压抑得太久了,转身的时候啪啪脆响,快意十足。水牛们抓紧最后的机会,时时偏过头去,叼一口紫云英,农人看见了,就用鞭子狠狠地抽在它的屁股上。
刘瞎子把牛牵到李冬梅家的田里,木犁还没套到水牛的颈上,刘瞎子的爹就来了。刘瞎子的爹扯过儿子手里的缰绳,牵牛就走。刘瞎子去抢,被他爹胳膊一拐,身子滚到田里,扑到厚厚的紫云英上面。
她是骗子,不要脸的骗子,你真是瞎了眼了。
她说要和你结婚,是骗你给她做事,你把事都给她做了,她又不说要结婚了,你的眼睛长到天上去了啊。你以为她真看上你了,她和王四癞子也说要结婚呢,王四癞子给她修柴油机不收钱,王四癞子半夜给她刮痧。你是猪脑子啊。
刘瞎子从地上爬起来,坐在李冬梅的紫云英里。刘瞎子呆呆地望着他爹牵着牛越走越远。
一阵风吹来,满地的紫云英又起了波浪。刘瞎子觉得冷了,他是赤着脚下到田里的。他把两条腿缩到屁股底下,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继续坐着,坐得暖和一些,也舒服一些了。
六
插秧了。
秧苗长成了禾苗,禾苗就不能再在秧田里呆下去。秧田太小,挤挤挨挨。稻田都已做好了,禾苗们等着农人给它们搬家。紫云英没有了,江南大地不再是无边无垠的绿,浅浅的水铺在稻田里,闪动着粼粼的波纹。青蛙鼓着肚皮放肆地叫,燕子舞着剪刀一样的翅膀,把春风裁了,把阳光裁了。
李冬梅家的秧苗长势最旺,茎杆粗壮,叶片宽阔,和往年细牛爹莳弄的一点不差。可是,李冬梅家里的紫云英还长在稻田里。花开过,就败了,一片紫云英抱在一块,独自衰老。根茎渐渐萎缩,叶子无声地坠落。那个春天,我第一次看见紫云英从婴儿,到幼年,到壮年,再到老年,自然生长,自然老去。老年的紫云英被日光晒干了,被风儿抽干了,面容憔悴,形体塌软。
我去找细牛,细牛家里的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
刘瞎子的爹去找李冬梅,李冬梅家里的大门上挂了一把大铁锁。
刘瞎子的爹在大门上狠狠地踹了两脚,摞下一句话,看你躲到什么时候去,不把工钱算清楚,我天天都来。
后来,村长找人收拾李冬梅家的田,虽然晚了一些,收成减一些,还是差不到哪里去。细牛爹把地弄得那么肥,李冬梅种的秧也不赖。
村长说,李冬梅不会回来了。她到岳阳城里享福去了。
大家都张着嘴,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李冬梅剁完紫云英,下完稻种,就带着细牛坐一夜的船,去了岳阳。岳阳城里做工的乡亲回来说,李冬梅找了一个医院里做清洁工的男人,听说比她大十五岁。男人有房子,有工资,还说细牛长大了,就把工作让给他。
二十年过去了,我好想细牛,不知他是不是在做清洁工,不知他会不会想我,想我们一起在暗夜里,闻着紫云英的香味,捉起一条一条的鳝鱼?
我不会想李冬梅的,不知道村里会不会有人在紫云英开花的时候,念叨起那个剁紫云英时刀法高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