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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尽月亏.随季节的褪逝,关于月的美丽神话和传说,也渐渐被遗忘,寂寞地不再被提起.
虽然他说他会等我,可是我始终没有应诺过.
我没去,他也不会找,我跟他之间的相识就只到这样的界线.
这段日子,我很努力地念书,比以前更拚命地用功;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能否改变我的未来,但我只能这样做.我把所有的时间精神都放在书本上,当同学流连在电影院快餐店、迷恋偶像明星、追风逐月、大把大把地在各个街道角落洒落他们的青春欢笑时,我固定在家里和学校之间的路徘徊,默背着一个个陌生的英语单字和狄克生片语.偶尔,有那么失神的时候,那几句诗句会突然在我脑海中浮起: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每每叫我怔住,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
日子在吃饭、睡觉、唸书和不预期的恍惚怔忡中自被打发,遗忘掉很多事.仰头、低头,我面对的,依然是一个糟透的世界.
我跟妈,一如以往,过着恆常的生活.
“若水,动作快一点!我快赶不及上工了.”星期天上午,妈准备到工地上工.我手忙脚乱裝着便当,急得满头大汗.
妈穿戴好了准备出门.我连忙将便当用布包好,紮实地绑个结,递给她.说:“妈,真的不必我也跟着去吗?两个人一起做,速度比较快──”
妈在工地挑磚,一天的工资是固定的,我跟着去上工,假使没有额外算工钱,有我帮着,妈的工作量也会減轻.只是在现实利益上面,算不上投资报酬率.
“免了!你那点力你能干甚么?工头若不给算工钱,还不是在做白工!”两个人做工一份工钱,妈觉得不划算.
“可是──”
“甚么可是!你留在家里把那些衣服洗洗,才比较实在.”妈把便当放在塑胶袋里拎着,戴上斗笠.
我看好走出巷口.而后在门口站了一会,正打算进屋子洗衣服,意外看见明娟从巷子另一头走过来.
“若水!”她很高兴,挥着手跑到我身旁.“幸好遇见你!你家实在有点不好找.”
“你怎么突然──”我觉得困窘.倒不是怕被她知道家里的寒酸,而是没预期,內心一下着了慌.
明娟本来就知道家里的情況,我也没瞒过她,但如此突然,不免让我手足无措.她一下子帖靠得太近,太接近我的真实.
“来看你啊!好久没见面了.”她眼里脸庞满满是笑,有些俏皮.“我怕你会跟着你妈出门工作,太晚来就碰不到,所以一早就跑来.”她探头张望一下.“你妈呢?”
“她去工作了.”我把门推开些.“要不要进来?我正打算去洗衣服.”
房里的阴暗显然让她不适应.到了厨房后头,半透明塑胶搭建的顶棚透下些明亮;重新见了光,她才像是又活现过来.
“对不起,没甚么可以招待你.”我搬个小板凳让她坐着.
“没关系,不必跟我客气.”
我将衣服丟进洗衣机,余下几件较为脏污厚重的用洗衣粉浸泡在水盘里,用手清洗.洗衣机太老旧了,负荷不了这么多衣量.
“若水!”明娟将手肘放在膝蓋上,托着下巴,看着我搓着一手的泡沫.昏昏的天光,将她的脸晕上一层暧昧的模糊.“听我表姐说,江潮远主动找你,教你弹鋼琴?”
感觉已是很久很远的事了,我早要将它忘记,偏偏又再重提起,惹我怔忡.
“不是那样的.”我专心搓洗衣服.“只是有一次,我碰巧在街上遇到江先生,随便谈了一些.他问我喜不喜欢鋼琴──事情就是那样.就那么一次而已.你表姐大概还误会了.其实,我只是好奇,再说,学琴这种事,是要有些天赋的;而且,这时候才开始学琴,也来不及了.”
“原来如此”明娟恍悟地点点头.随即嘟着嘴,埋怨说:“你也真不够朋友,这么好的事都不告诉我!否则,我也可以请他指导稳櫎─”
“这又没甚么好说的.”我把搓洗好的衣服放在一旁,倒掉洗衣粉的泡沫,重新又注满水.“再说,他是你未来的表姐夫,你比别人占了一分便宜,随时可以请他指导.”
“还说呢!”明娟却悻悻的,摇头嘟嘴说:“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谁晓得,江潮远那傢伙挺难缠的,他不轻易接收学生,也不轻易指导别人,听说他这次应邀回国,在xx大学客座半年,也是我姨丈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说动他点头的.好歹是他未来的岳父嘛!他不卖点面子也不行.但尽管如此,他也只肯答应每个週末下午拨出两个小时的时间来,而且,只挑选几个他认为资质还不错的指导.”
我听得有些愕然,诧异地抬头.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讶异了,明娟瞪瞪眼说:“怎么,你不相信?”
“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
“没办法!音乐家嘛!总是比较有个性.他那么有名气,一大堆人争着拜托他指导,他如果照单全收,根本应付不来.”
明娟长吁短叹,嘴巴里虽然替江潮远辩解,內心却免不了自己也被拒绝的遗憾.
“你请你表姐拜托他不就行了?”我把清洗好的衣服稍稍扭干,再连同洗衣糟的衣服一起倒进脱水机将水脱干.
明娟摇头.“不成的,怎么说就是不通.我表姐说,连大学那份客座的指导教授工作他都显得很勉强,只差没有表现得很意兴?珊.我只好死心喽!”
我将盆中的清水倒掉,水波中映现出江潮远那双夜黑深邃的眼.我想,我懂.他的“意兴?珊”只是未遇见撼动他心灵的共呜震漾.
“所以喽!”明娟托着下巴,又说道:“我说你连气真好!我求都求不到;你却不费吹灰之力,还不当一回事.沉若水,你会遭天譴的!”说到最后,明娟咬牙切齿,半带玩笑半埋怨地詛咒我.
“不然你要我怎么样?我能认真吗?”
我把竹竿斜架,擦拭干净;一件一件晾晒好衣服.态度是那样无动于衷,流于过度的无所谓.
“你如果真的喜欢的话,也没甚么不可以.”明娟一派天真.“音乐本来就是为了陶冶性灵,只要有心,不管何时都可以开始.”
“你是当真的吗?明娟!”我觉得她在说风涼话.“就算我真的有心,我的家庭情況也不允许,更何況──”我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甩甩头说:“才能也是有一定的限度,有时间的界限.”
“你不像这么悲观的人──”
“这不是悲观,是事实.”我盯着她,近乎冷淡.“不然,你以为你爸妈为什么从你五岁起就让你学琴?”
明娟回视着我,反駁不出话.
“我说不过你.”她放弃争辩,也是无话可辩.“可是,我还是要说,你这样不在乎,不把它当一回事,一定会遭天谴的!”
我默然一会,转开身,将洗衣机和小盆收拾安置整齐.塑胶顶棚射下来的光亮,总有一种黄昏似的昏暗.
“我没有不在乎.”我低声说道.既问她,也反问自己:“可是,我又能怎么样?”
大概是我的神情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无奈或酸楚,明娟觉得过意不去,好半天没有再说话.这个沉默一直延续到我们走回屋子前头,出了门,重新见到天日以后.明娟将双臂交到身后,仰起头吻着太阳的光热.
“哇!天气好好!”露出像小孩一样满足的笑容.“这么好的天气,待在屋子太可惜了!”
我跟着抬头望,太阳都快上中天.光清洗那些衣服,就花了快一上午的时间.
“你下午有事吗?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明娟伸手挡住阳光,偏过脸探问.“从我表姐演奏会那天见面到现在,快两个月了,我们都没再碰过面;我找了你几次,老是找不到你.你们学校功炉很忙吗?你忙着唸书,也不来找我!”
“最近考试比较多,所以──”考试是理由,我想忘却不时在我耳畔响起的潮声.
“又是考试!”明娟咕哝一句,情绪性的发洩.
我们并肩走往街上,沿着六十米宽的大道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微微有风吹,虽然阳光在照,仍是阴阴涼涼.我身上的旧灰襯衫、洗得泛白的牛仔裤,四处溅有之前洗衣时残漬的水漬,风吹来,微起一点寒.
“下月初,我们音乐班举行一个发表会,你来不来?明彥也会上台表演──”明娟停下脚步问道.
“明彥?”我也停下脚步,有一点诧异.“你是说你弟弟?他怎么也会参加发表会?你爸妈不是请大学音乐教授特别指导他?”
“你怎么知道?”
“上次我遇见过他.”
“甚么时候?”
“到大学去那时候.”我痹篇了那个名字.“他正好要去练习,刚巧在校园碰到.”
明娟露出个明白的表情.说道:“我现在音乐班的指导老师,和明彥的指导老师是音乐学院的朋友,为了壯大声势,特别邀请明彥指导老师一起参加这次的活动,举行小提琴和鋼琴的联合发表会,所以到时候明彥也会上场.”
“哦!”我懂了,想起明彥那少年傲气的表情,不禁脱口道:“明彥看起来很有气势,很有大人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出他才十四岁,说真的,他虽然是你弟弟,感觉却比较像你哥哥.在他面前,好像自然就会矮了半截.”
“他好像很有才华?”
“大概吧!”明娟的口气像只洩气的皮球.“我姨丈老称他是天才,还说服我爸妈,打算将他送到德国.”
“德国?”
“是啊!再过三个月江潮远就要飞赴欧洲巡迴演奏,我表姐他们计画等他从欧洲回来就举行婚礼;然后两个人再一起飞赴欧洲.我表姐打算到德国萊比錫大学追随一位她一直很心仪的钢琴大师.我爸妈和姨丈就趁着这个机会,准备把明彥送到柏林去.”
我只觉脑袋一阵轰响,耳边嗡嗡隆的,但见明娟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甚么;除了那幽淡的海潮声,再也听不到甚么.
心內有刀在割,一种灼痛心脏的血液在流.
他要结婚了他就要结婚了不!不要!神啊!我求求你,请你听听我的祈求──“若水?若水?”明娟迭声叫着我,嗔怪我的失神.“你怎么了?我在跟你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我望着她,空洞的双眼仍然无神.
“你刚刚说,你表姐要跟江潮远结婚了?”
“对啊!我刚刚说的,你都没听进去吗?”
“真的?他们真的要结婚了?”我抓住她,但盼是我听错了.神啊!求求你!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嘛!”明娟皱着不解的眉,奇怪我的失常激动.“你怎么了?怪怪的!他们结婚你紧张甚么?这么激动做甚么?”
“我只是没想到会那么快,有些惊讶而已.”我别开脸,往前走开,顺带将心事隐藏.
明娟追上来,重新与我并肩,不以为然说:“有甚么好惊讶的?他们都已经订婚,跟着结婚是很正常的事.中间相隔半年,算算也不是很快.”
“说的也是.”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勉强扯动嘴角.
神啊!我求求你!请你听听我的祈求!请你成全我一点奢侈的愿望!请你──请你──不要让我暗地伤心悲泣!
我只有这一点小小的请求,所以,请你──请你俯听我的祈祷!
请给我一点奢侈的梦想,一点微渺的爱──我只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好.请让他能回头看看我,意识我的存在,明白我对他的情感.只要一眼,一眼就好,请让他知道我的爱──
“沉──若──水──”蓦然一声叫唤,天音一般.
我心震了一下.
是谁?是谁在叫我?是神呼应了我的祈求吗?
“明彥?你怎么会──啊?妈、表姐──”明娟一连串的惊叫,冷酷地将我带回现实.
那双夜深黑魅的眼睛就在眼前.这样的不期而遇──神啊!这是你回应我的祈求吗?
“你这傢伙!要出来也不说一声,害我们等了你一上午.”连明彥斜睨着眼,一见面就不客气地指责他的姐姐.
我这才看清那一些人.除了连明彥、明娟妈妈和宋佳琪与江潮远外,还有明娟阿姨,以及两三个我不认识的人,约莫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你这孩子真是的!”明娟妈妈的语气也带着埋怨说:“你跟若水在一起,不去参加你阿姨家午餐的聚会也不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大家一直在等你!”
“啊!我忘了!对不起!”明娟这才一副猛然想起来的表情.她看看他们,问道:“你们要去哪里?爸跟姨丈呢?”
“当然是回家.”连明彥翻个白眼,语气和态度都很不友善.冲着我,抬抬下巴说:“你们两个逛了一个上午也该逛够了,老实跟大家一起走.”理所当然地将我列入他们的行列,很霸气的态度.
明娟皱皱鼻子,对她老弟的态度很气恼.
宋佳琪挽着江潮远,脸上漾着温美的笑,开口邀请我们,说:“听说姨丈刚进了一套很棒的音响,大家正要到你家聊天、听听音乐.明娟、你和若水也跟我们一起回去嘛!人多才热闹好玩.”
明娟转头看看我.我想推辞,来不及开口,她先就抢替我作了決定.
“好啊!反正我跟若水也没其它的事.”一边拽着我,硬拖着我跟着.
我挣脱不开,思忖着该怎么开口拒绝,先自遇上江潮远的目光.那眼神,依然是黑沉深邃.
“你们年青人自己热闹玩笑吧!我跟你阿姨还有事情,不跟你们回去了.”明娟妈妈说道.
就这样,逃不了了.明娟一直拽着我,不知我顫抖在心头.
江潮远始终没有说话.他本就不多话,仅用眼神就够.宋佳琪时而抬头望着他;两人相视而笑,多少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
內心有刀一直在割,一阵一阵割心的痛.
离明娟家还有一小段距离,大家边走边聊,倒也不觉得远.之前我跟明娟随兴而走,没特留心两旁的风景,此时心里搁着一份难解,更无心周旁的一切.
“你别老是露出那种表情.”连明彥不知从何时步移到我左旁;如剑的眉,展放着几分冷然.
我不明白他的突然,没甚么反应.且不想与他面对,想寻明娟,她早不知几时就拋下我,跟在宋佳琪身旁.
连明彥瞅我一眼,冷冷又说:“看你一张寡情无所谓的脸!”
他似乎特别看我不顺眼,爱对我挑剔.
“那么,你说,我该有甚么表情才对?”我反问.这个人实在不可理喻,他的邏輯简直反常.他用他认知的那一套在分析我,并且自以为必然;然而,结果相去不远,所以我必须伪饰武裝.
“问你自己啊!”他把问题丟还给我.“你自己应该最清楚了,不是吗?”
他以为他懂了甚么吗?偏生来撩拨我!
我不想讨论我自己,加快脚步赶到明娟侧旁,将他甩在后头.然而,时刻仍能感到他的目光.他好像随时在監视我,将我的一举一动记录在脑中.
走到明娟家,明娟以主人的姿态摆个欢迎光临的邀请姿势.宋佳琪被她逗笑,清润柔甜的笑声盈充了屋里每个角落;走避到哪里,都听得到她的迴声.
明娟让帮家的女佣准备一些蛋糕点心和饮料,大家边吃边聊,谈的全是一些我不懂的音乐话题;我像鸭子听雷,安静地避坐在一旁.
没有人注意到我,全都投心在热烈的讨论里,我沉默着,眼光时而飘向江潮远,看他静静地聆听,看他淡淡地微笑;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我,短暂的一剎交会,便沉寂消落,再无痕跡.
音乐的话题持续着.帮家的女佣找出几张影碟伴唱片,有流行歌曲和一些西洋抒情歌曲,几个人觉得有趣,竟唱起歌来.而后,嫌那些电子合成音乐嘈杂,围着鋼琴自弹自唱起来.
我仍然避坐在角落,自绝在距离外.
那三个我不认识的人,轮流唱了几首歌,然后明娟自弹自唱了两首流行歌曲.而后,大家裟肿潘渭宴鞒龀。p艘皇仔汕峥斓脑缙谛t懊窀瑁?
我怕他们把目标转向我,尽量退缩,不希望他们注意到我.
连明彥突然朝我扫视过来,大步走向我,将我拉出去,暴露在众人面前;我彷彿失去了防护的蝸牛,蠕动着不安和不知所措.
那众多目光,我渴望又害怕面对如夜深黑的那一双.
“江大哥,请你替我们伴奏好吗?”他甚么人都不挑,单轻率地要求江潮远,还恶劣地选了首男女对唱的情歌.
我不知他这样做到底是甚么意思,困惑着,看不透他的內心.
江潮远竟没有拒绝,依连明彥的要求,为我们伴奏.
我总是没有拒绝的余地.锁着心,唱了一首没有感情的歌,倒是连明彥的歌声出乎我意料的好,干净明亮,不带一丝杂哑.
一曲结束,我躲回角落.大家不让江潮远离开鋼琴,鼓动着他歌唱.他无声一笑,静了一会,弹唱起一首西洋抒情老歌.
我一听,竟然怔忡──竟是那首“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磁性,淡淡地,像远远的海潮声.曲尾不断重复的一句“别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低哑的嗓音唱来,彷如远方的寄语.
因为这首歌,因为这一句,我的目光始终离不开他.他为什么要选这首歌?恍恍替我唱出了我心中的悲歌.
他给我的那个地址,而我一直没去,他也不曾探询过,他是无须问为什么的;那仅是微渺到不足够搁放在他心上阻礙成疙瘩的琐碎,構成不了困扰他的问题.他没有必要记忆我,对他来说,我存在的意义太渺小,连投影在他波心的云影都称不上.
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发现,我对他的心情.
“没想到他唱起歌来那么好听!”明娟溜到我身旁,在我颈边耳语.
我说不出话.一开口便会哽咽.
曲休情了.他又回到宋佳琪身畔,望着她微笑,再回视她的微笑.完全属于他们两人的天地,一个插不进去的空间.
听够了、看够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陌生的那三个人显得意犹未尽,和宋佳琪攀谈不休,没有离开的意思;宋佳琪好像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我该告辞了.”我只好开口.
明娟留意了时间,没有挽留,反倒埋起一脸歉色.“对不起,硬拖着你陪我一天.”
“没关系,反正我也没甚么事.”
“我送你.”连明彥蛰伏一旁,猛不防出声,叫我心惊吓了一跳,反射地摇头.
“我顺路送她好了.”江潮远起身.“我有点事,必须先离开,可以送她一程.”
“这么快就要回去?”宋佳琪显然很意外,没预想到.
“嗯,有点事.我再打电话给你.”江潮远轻描淡写,不惯多解释.
这是我期盼外的喜悦,我为这喜悦不禁顫抖着.我感谢神啊,听到了我的祈求,赐给我一点幸福的片刻.
我们并肩走着,他没有问我往哪个方向;他既不问,我便也不提,只是沉默地随他的脚步走着.他的方向,便是我的方向.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一直走着,走到暮落天黑,江潮远终于开口.
“累吗?”
我摇头.
“饿吗?”他又问.
我再次摇头.
“那么,再走一会好吗?”
我轻轻点头.
心里有很多话,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诗──相遇,然后别离.
“潮远先生”心里有很多话,我迟疑着.
“你有甚么事?没关系,说吧!”他不提过去的那件事,我便也不提.但心里那么多的话,却该如何诉说?
“潮远先生”我低着头.夜张狂地黑.“人是因为相知相惜,才产生感动,而后才进而生情的是吧?但就像你初听那曲旋律,內心便产生共鸣一般,你相信有一见钟情的感情吗?相看儼然,便此一生一世?”
江潮远沉默许久,数着夜的脚步,才回我一个不确定.
“大概吧!”他不肯看我.
“你不相信?”我也不望他,只是问他,问得很慢.
“也不是.”他看着前方,眼神放得很远很远.“这不是简单说相信不相信的问题”
“或许吧!靶情是不可说”我喃喃自语,声音很低很轻.
他还是听见,还用一式的自喃自语:“何必说,情若懂,即使天涯心依然.”
我们并肩而走,始终没有相对.心情是隐晦的,难以说明.
“潮远先生,你应该听过元微之写的两句诗吧!‘会经滄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在告诉他,我的心情.
“甚么?”他懂,但裝不懂;也或许,是真的不懂.
对他来说,我大小了,所以他不懂──不!不是年纪的关系!
可是,我真的太小了吧?渺小到让他注意不到我.我一直在看着他;在风中,在雨中,在无人的夜中,在独对的星空,我直在看着他.我的眼光总是跟着他,而他从未发现,一直注视着他的我.他不知道我对他的感情;他的眼中,始终没有我.
我们相差得太远了,他听不到我心中对他的呼喊.
“你没听过吗?潮远先生!”有种酸热的湿意,由我早先淌血的伤口,慢慢地淹浸泛开来.
他停下来看我,试图带着笑,却凝成了叹息.
“你还小,有些感情不是你现在真正能懂.”
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我们分存在两个世界里.
“我懂.是你不肯懂.”夜更黑,风狂乱地吹,拂混我们的相对.
他转开脸,再回头对我温和地笑.
“你还小,别胡思乱想.”这是他的心,他的情.他的眼中,他看的,始终没有我.
只是我自己厚颜空想.我对神求了又求,祂依然没有俯听我的祈祷.
“走吧!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这末了,他始终含着笑.黑夜里的表情远远淡淡.
他就要结婚了我再怎么求,上天还是听不到我的祈求他始终不曾发现,一直注视着他的我“我自己回去──再见!”就在这里别过吧!别给我太深的痛、太多的不捨.
我忍住泪,深深向他一俯首.关于我的心,他或许懂,但他不能懂.我太小了,他看不清;他就要结婚了,他执手的是另一个女人与他共白首.
夜黑有股墮落的美;风中被遗忘的,是我坠下的泪.
邂逅是上天所作的一首诗──相遇,然后别离.没甚么该或不该.
只是徒留一段过去.
终该是会遗忘吧?还是曾经滄海,便此一生一世?
我那样求了又求──夜总是黑,不会理会.我一直那样看着他──山盟未寄,锦书难托.
莫莫莫.
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江潮远.只独自一个人,趁着夜黑,偷偷地佇立在他窗外,远远地痴望着.
那是幢很美很宁静的房子,独矗在郊外,有着一个小小的庭院,铺满了落叶.庭院外,围着一簇漆白的籬墙;籬墙边,静静独立着一棵老年轮的树.我就悄悄隐在老树下,凝望着窗內幽静透洩中的昏黄灯光.
天气很冷,带着冰湿的寒意.我从夜落一直默立到深更;看窗里的灯光,由昏亮的宁静直到灭寂.他一直没有发现我;没有发现悄悄佇立在窗外的我.
黑夜容易使人的心情变得空洞.我的心,淌着一处哀痛的缺口.我想要遗忘,我想总该是会遗忘;每每,在深宵难眠的徘徊时,星光不甚灿烂的暗空下,仰头对天,独自怔忡着.江边潮远.和他同在一方天空下,感觉却是光年那么远.眼目下璀璨有黑暗的世界,光景荒涼得让人想掉泪.
我求了又求,祈求上苍俯听我的祈祷.既然总该是要遗忘,那么,神啊,求求你,请你让他回头看看我,看看他从未会发觉的一直注视他的稳櫎─不管结果会不会痛,请不要让我们的相遇成为过去,不要使我们的记忆成为往事,让我哀叹悲泣──上苍总是听不到我的祈求.我想再看他一眼,深深看他一眼,看看他依然──但他眼中始终没有我;一直没有发觉默默佇立在窗外的我.
而我只是,想再看他一眼.
但似夸父追日,永远似的渺茫.
必于我的心情,依然是难.
三个月后,听说江潮远飞卦欧洲巡迴演出.我如常地背着狄克生片语,和一个个陌生的英文字单字.
然后半年后,听说他从欧洲归来,满載着国际盛譽.巡迴演出非常成功.
再然后,又过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听明娟说他跟宋佳琪结婚了,两个人共偕白首那一晚,澄蓝的天空托着密密的星,我哀哀哭泣了一晚.夜天那颜色,蓝得那么愁,却便是我宿命的颜色.
又然后,听说他和宋佳琪一同飞卦欧洲秦时风,唐时雨,多少痴情旧梦成过去.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