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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夏一进屋,便见卢氏和一个重孝的妇人坐在一边,屋子正中却坐了一个略显消瘦的中年人,虽然眼窝深陷眼角通红,但看的出来,这人年轻时,也是个风流倜傥的英俊男子,沉稳正气与林天凡倒是有一拼,只是风采气度却差了一些。
明夏忙拉着三娘和小郎上前行礼道:“见过舅舅。”又转向那丰腴白皙的妇人,道:“见过舅母。”
卢思宁和柳氏忙将三人扶起,柳氏又拉着明夏的手打量了她一会儿,便向卢氏和卢思宁道:“这孩子果然生的好,眼睛亮,气质足,又稳重,妹妹,你上辈子积下了福呢,可是修了个好女儿!”
明夏只当是柳氏的客套,便从容笑道:“舅母过誉了,明夏不敢当。”
然而柳氏又惊奇了,伸手拍了拍明夏的胳膊,手臂上的玉环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声,柳氏便暗暗地住了手,只是向卢氏赞道:“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的气度,果然是咱们卢家的后人,看着就让人疼在心里呢。”
卢氏只是笑,想谦虚一下,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毕竟兄长是她的至亲,嫂嫂也就是她的至亲,太客气了,反为不美,但她又是个愚善的性子,漂亮的客套话是不会说的,只能在一旁嗫嚅着笑。
明夏也听不惯这一叠声的赞赏,便笑笑就不再说话,那柳氏又拉着三娘和小郎,逐个细细看了一回,又找出好些赞赏的话,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地倒出来,倒叫卢氏愈加不好意思了。
卢思宁却突然道:“薇娘,小郎今年有几岁了?”
“七岁。”卢氏还没说话,小郎早已伸头答了。
卢思宁便笑了,又向小郎问道:“哦,是吗?小郎,那舅舅问你,可读过书?”
小郎一听,立刻挺了挺胸脯,昂首道:“读过,我在学堂还常常得夫子的夸奖呢,阿姐考我的书,我都能背出来。我写的大字,比三娘还好呢!”
卢思宁更感兴趣了,道:“是吗?那你在学堂,都读的什么书?”
“《千字文》,《四书》,《论语》,还有……”小郎扳着指头数了起来,一时间却想不起太多,便挠了头,正苦恼着,突然听见三娘补充了个《女诫》,小郎想都没想便接口道:“对呀,还有《女诫》……不对!三娘,我没有读过《女诫》!”
三娘却道:“可是我读过啊……夫子还提问过呢。”
“那是你们女人读的,我们男人才不读!”小郎得了意,说完便得意地望着三娘。
三娘恼了,便道:“阿姐说了,男人女人都一样,你得意什么!等我长大了,我就造个《男诫》出来,专门叫你读,哼!”
“读就读,怕什么!”小郎倒是敢作敢当,阿姐说了,男女平等,不就是读个《男诫》么,三娘都会的,他有什么难的?
明夏平常提问三娘和小郎时,卢氏偶尔也在,因此“男女平等”这些奇怪的理论,她也常常听到,虽然先时还奇怪着,但后来听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因此现在听三娘和小郎斗嘴,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卢思宁和柳氏却惊奇的很,这些……什么“男女平等”,什么“《男诫》”,都是……说的什么呀?
柳氏愣了一会儿,怔怔地问三娘道:“三娘也读书么?除了《女诫》,还有什么?”
“还有《千字文》,《论语》、《四书》我也读的。”三娘骄傲地昂着头,表示她一点也不比小郎差。
卢思宁听了,心中的讶异更甚了,妹妹这是什么意思,叫女儿和儿子读一样的书,难道,竟是想让女儿考个女状元么?
明夏觉出了卢思宁和柳氏的异样,心知是这些理论太超前了些,他们接受不了,虽然这唐朝的女性地位空前的高,但现在还是唐初呢,男尊女卑的传统思想,并没有在人们的视野里消褪,卢思宁又是满腹诗书的儒家弟子,觉着怪异也是平常。
止住了三娘和小郎的争吵,明夏笑道:“小孩子,又胡言乱语!也不看舅舅舅母在前,就这样没规矩,小心家去了母亲要罚哦……”
柳氏见卢氏果有赧然之色,忙打圆场道:“小孩子言语失常也是有的,这没什么。”
卢思宁却沉吟了一会儿,一双严正的双眸望定了卢氏道:“薇娘,我看小郎也不小了……倘若你舍得,就叫他随了我一块儿去任上。我这期任职也快满了,不出意外,下一任该在京畿,那里是全国重地,名家大儒济济一堂,对小郎的进学大有裨益,何况荃儿也在,到时候也可以教他,兄弟俩教学相长,只是……不知你舍不舍得?”
卢氏哪里舍得?但又知道兄长是好意,左右为难间,便看向了明夏。
明夏望见卢氏的神色,便知她是不舍,只是不好开口拒绝,做人女儿的便要为母解难,于是便站起身,向卢思宁一礼道:“舅舅,外甥女有一句话,说出来还请舅舅见谅。”
卢思宁点头,明夏便道:“诚如舅舅所言,小郎的进学尤为重要,但他今年才七岁,生活尚不能自理,即便跟了舅舅去,也要给舅舅添麻烦。舅舅公务繁忙,舅母持家也辛苦,我娘定不忍心再给舅舅增加负担,况且小郎年幼,离了故土远去他乡,只怕时不时思乡念家,情绪也不好,反倒影响了学业。不如,等小郎再大一些,再麻烦舅舅为他安排吧……舅舅舅母,娘亲,你们说怎么样?”
卢氏自然没意见,卢思宁却皱眉道:“只怕信都那个地方,没有什么好夫子……”
“这个,舅舅大可放心,信都乃是冀州州治,虽比不得京畿那地方人才荟萃,毕竟也有几个懂点学问的人。冀州又是古来名镇,虽谈不上人杰地灵,但燕赵自古繁华,名人辈出,学风又敦厚,况且小郎尚在打基础的时候,不过是熟读四书五经,即便夫子不怎么样,该也还应付的来。”
这倒也是,一个小孩子,能学多高深的学问?卢思宁想到这里,便点了点头,道:“就依外甥女儿的说法,叫小郎长几年,再随了我去。”
明夏松了一口气,偷眼瞧了瞧卢氏,果然见她面有喜色,一直绞着衣襟的玉指也放了下来,不过身为当事人的小郎,却仍同着三娘在一旁懵懵懂懂的,尚且不知自己差点就要背井离乡……
从卢思宁的院子出来,明夏同卢氏照例去灵堂那里哭了一回丧,眼见的卢府人是越来越多了,没几日,连卢思安也回来了,卢家思字辈的三兄弟算是全了,只等孙辈的卢荃和卢茗再赶回来,便可以下葬。
其实,这丧事到后来,明夏她们这些小孩子都没什么事情做了,只是每天例行公事一般,去灵堂哭一回,剩下的时间,便跟着三娘小郎和卢芷萱瞎玩。卢氏倒是忙的很,因着她是大孝,常常要守在灵堂里,有时候来吊唁的人多了,卢氏便要一整天一整天地耗在那里,明夏看着卢氏不知不觉都瘦了一大圈,便想着法子给她进补,否则这大暑的天,一不小心就要撑不住。
卢家为了这大丧,全家都在忙,内外院的守卫便不那么森严,明夏找准机会,便拉着三娘小郎和妩媚出了内院,去找云柏和力奴他们,又或者等三娘和小郎玩烦了,明夏便带着他们光明正大地去拜访林飞卿。
林飞卿和杜忠同住一处小院,明夏前几次来,都没见着大伯杜忠,听林飞卿说,他是忙着给卢家帮忙去了,不想这一日前来,不见了林飞卿,却见着了杜忠。
明夏望着自己的大伯,颇有一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怪异感觉,便欠了欠身,行了一礼就准备拉着三娘和小郎撤了。
但意外的是,杜忠却叫住了她。
明夏一愣,便拉着三娘和小郎进了屋里,坐定了才问杜忠道:“大伯叫住明夏,可是有事?”能有啥事啊?
杜忠摸了摸桌上的茶碗,却没有饮,便又放下了,良久之后,等到明夏都有点不耐烦了,他才道:“二娘,老爷子听说,你跟人合开了一家作坊,可是真的?”
明夏心神一凛,面上却笑意如花:“真却是真的,只不过不是合开的,那青云作坊是商家出的钱,我不过是出了点主意。”
杜忠哦了一声,半晌又道:“二娘,你是个明白人,说话也爽利,大伯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老爷子说了,咱们杜家都是土里刨食儿的庄稼人,庄稼人有多苦,你也看见了……你爷爷的意思,看你能不能将你几位兄弟,都弄进作坊里去,叫他们学点本事,日后也好有个谋生的手段。我们杜家,终究不能只是守着那几亩薄田……”
明夏一听,心中莫名其妙便有一股气,噎的她只想乱吼乱叫……但杜忠毕竟是长辈,明夏也不想太失礼,否则卢氏定要伤心她的教育没有成效,便耐着性子道:“大伯说的轻巧啊……我只是个弱质女子,哪里就有那么大的能量,敢担负杜家的兴衰了?与商家合开青云作坊,那也是被逼无奈,我爹爹医药用钱,小郎和三娘进学要钱,家中日常开销,哪个不要钱?那时候,爷爷也没有一声令下,叫伯伯叔叔们伸一把手,助一把力,帮我们家渡过难关,现在却说这个……也忒叫人寒心!”
杜忠只是沉默,明夏冷笑一声,又道:“大伯,你莫多说了,这作坊的事,我也做不得主,里头管事的,也不是我说了算,爷爷想要杜家发达,这条路子只怕是走错了。”她说的一点也不客气,实在被杜家冷血的作风气得不轻,爹爹和娘亲又在杜家受了不少气,爹爹病重时,杜家却在袖手,想想她都心寒……这时候听说她家开了作坊,又想来管事,趁机分一杯羹,天底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情?
但杜忠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儿子的前途,他豁出去了。“以前,的确是伯伯们不对,但,你爷爷和奶奶苦心为了整个家族,你不看在伯伯婶娘们的面子上,也要给你爷爷奶奶个面儿吧?说到底,大家都是一家人,你父母日后要上的,也是杜家的族谱,你日后出了门子,还不是靠娘家人给你撑腰?”
见杜忠拿出爷爷奶奶这对杀手锏,又拿“一家人”的理论叫她降服,明夏也只好祭出大杀器……嘿,怕什么,他有张良道,俺有过墙梯,就给他拖,拖到他不耐烦……明夏自问,这一点耐心还是有的,便笑了:“大伯,您既然这般说,明夏便不敢不从了,只是……这青云作坊,毕竟是商家的,能不能将哥哥们安插进去,还是商家说了算。这样吧,等这边事了,回信都之后,我再找商家好好说说,看能不能破个例,如何?”
杜忠不敢有意见,便应了,末了还嘱咐明夏别忘了,明夏口中只道是忘不了,一出了屋子就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