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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卢鸿讲完狼毫,又讲羊毫;讲完羊毫,又讲兼毫。将那短锋、长锋、斗笔等等从头讲了一遍,一支又一支。直到陆清羽气得不行,连连问卢鸿写还是不写时,这卢鸿才说:“那墨方磨就,还要发上片刻,才好书写。其实这等简单的道理,陆公子练过十几年的字,自然也是明白的了。”噎得陆清羽说不出话来。
再磨磳片刻,看那陆清羽的脸都快绿了,卢鸿才将手中笔放下,只取了那只抓笔在手,缓步走到大案前。此时洗砚已经铺好了一块毡子,正同几个下人一起,去准备大纸。
唐时书写,纸下并无衬垫毡子的。因为当时书写的大都是小字,况且纸经过处理,并不是很吸墨,毡子也无甚用处。但书写大字时,纸下则非用毡子不可,不然那纸一吸墨,便要与案子沾在一起,影响效果。
陆清羽见了,自然又免不了嘲讽几句,说道:“难不成卢公子是要效那右军东床之行,坦腹毡上,高卧而眠,然后才有精神书写不成?”此话他觉得甚是巧妙,却是无人喝彩。众人早就看他有些过份,不再出言附和。
这时洗砚同家人,一起将纸取来。众人一看却是一惊,原来卢鸿要洗砚拿的,乃是自家抄制的丈二匹,宽有二尺余,长有丈二,雪白如练,平平展展铺在案上,两头还分别要两个家人扯住。此时世上,还未见过这等大纸,众人尽皆称奇,对卢鸿接下来的表现更是期待。
陆清羽见了这等阵式,才有些心怯。原想那抓笔,笔杆只是个粗圆木柄,如此大笔,笔尖如何能够使转书写得来。这时见了卢鸿要人铺上这等大纸,显是有备而来,只怕自己却是孟浪了。只得一会从书法上挑他些缺点,免得惹人说自己见识不够。
卢鸿此时站在案前,却是满脸平静。右手执定抓笔,于龙尾罗纹墨海中饱蘸了浓墨,荡得几荡,左手在纸上轻抚,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凝神,右手笔却倏地提起,也不管它墨汁淋漓,将笔头于纸上杀锋直入,以腕运笔,或正或逆,或顿或挫,笔势如龙蛇飞动,写下斗大的一个“自”字来。
扯纸的几个家人齐齐动手,将纸移动停当。卢鸿手下不停,笔走墨飞,如兔起鹞落,几个大字片刻即告完成。
卢鸿略看了看,要洗砚将这一条取过,悬挂在那厅内门右侧的大柱上去。只是这字写得实在是太大了,便有家人将过年时挂灯笼的梯子搬将来,方才挂好。
这边才挂好,另一条又写好了。众家人又搬过梯子,将这一条挂在左侧柱上。众人适才只是惊叹卢鸿大字写得笔法势如奔雷走电,但文字过大,反倒难以看出妙处来。此时两条书条高高悬起,众人远远看了,却是写的一幅对子:
自古幽燕无双地,天下范阳第一州。
唐时虽然诗文中也讲求对仗,但将其以对联的形式悬挂张贴的,却是绝无。初时众人还以为卢鸿上那大纸,是欲要写一件大幅横轴出来。谁知写来却是一句对子,分为两纸竖幅,一左一右悬挂起来,单说这形式新颖,真是闻所未闻。
古人说有笔如椽,自然是夸张。但卢鸿这两联大字,笔划足有手腕粗细,字大如斗。两联自屋顶直垂而下,便如银河直落,远远看来,更觉气势开张。大字为真书,浑厚苍劲,但行笔间每有映带,虽然少有牵丝,却更增笔断意连之趣。众人见惯了小字精书,均是手掌中把玩展阅之物。乍然见了这等鸿篇巨制,更兼词意豪健,气魄不凡,一时神为之夺,竟是全场默默,说不出话来。就是刚才打定了主意要挑出点毛病来的陆清羽,此时也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两联大字,浑然忘了自己刚才的想法。
正当场内众人集体失声之时,却闻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自古幽燕无双地,天下范阳第一州!好句子,好书法!”
众人回头,却是一个儒袍老者,面貌清癯,三缕长髯直飘至胸前,正由卢祖安等人陪着,步入厅来。只见他两只眼睛光芒闪动,看向厅中两条长联,正自点头。
众人看这老者气度不凡,却是尽皆不识,一时都未敢接言。卢祖安言道:“祭酒大人夸奖了。却是小儿卢鸿凭借雕虫小技,便作卖弄,难当识家法眼。”说罢对卢鸿说:“鸿儿,还不快来见过孔大人。”
卢鸿见此情景,哪还不晓得面前的便是名闻遐迩的孔颖达到了。连忙上前几步,施礼道:“学生卢鸿,见过祭酒大人。薄行无状,忘乞赎罪。”
孔颖达微笑不语,声音甚是柔和地说:“早知卢家千里驹之名,玄坛讲经,首倡气学;更闻四宝皆精,书翰独步。以往老夫还想或有溢美之词,今日一见,方知更在传言之上。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卢祖安自然是替卢鸿逊谢不已,孔颖达只是微笑不答,看向卢鸿的目光颇为欣赏,又勉励了他几句,才在卢祖安的陪同下去了。
原来这孔颖达也是才到范阳,卢祖安等人将其迎入,才过厅门,便见了众人在厅内聚观卢鸿书法。众人虽然都是海内名宿,见多识广,但这等对联这等书法,也是未曾得见。观赏再三,孔颖达便忍不住出言赞叹,更要见识一下写字的书家。待知写字的便是玄坛讲经的卢鸿,更是青眼有加。
古人言“书为心画”认为书法一道,最是体现文人的修养与气质。卢鸿素有书名,但见者不多。更有人觉得以他十几岁少年的功力,能写出什么样的字来,也不过是临得几本字帖,于前人得个形似罢了。今日这大字一出,可谓“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竟觉得以前见的那些精致书迹,虽然柔媚生动,但要论到气象格局,在这两联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孔颖达等既然都已经如此推崇,那陆清羽就算是有心要找些毛病,也是不敢出口了。自己叔父虽然也有些声望,但比之孔颖达国子祭酒这样的名望地位,却又远远不及,何况自己这样的子侄之辈?心灰意冷之下,也只好随着众人,敷衍夸奖了几句,再不提那抓笔等事,趁人不注意,便寻机离去了。
等晚间到陆蒙房中请安时,陆蒙也向陆清羽称赞卢鸿书法,又说孔颖达对卢鸿赞许有加,要他借机与卢鸿多多交往,以为日后助力时。陆清羽心下更是郁闷,唯唯应是之余,不怪自己目中无人,出言挑畔,却怪卢鸿扫了自己的面子,暗生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