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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不要那张假脸了。是啊,维持一张假面多么辛苦呢?那也是需要心力的。两个人都想要维持原本生活的面貌,有心有力,才可以继续让表面和平。当两个人都没有心了,已经撑不下去了,日复一日的痛苦终于把所有转机和可能都抹杀,他们也就这么放弃了原本的装模作样,而露出底下最真实的一角。
真像一场噩梦啊。
其实,以前那些时候,我总是反复做噩梦。并不是每天都会做恶梦,但一周总有那么两三日,我会梦到他们两个不再维持白日的和平,也不是夜晚降临时简单的冷漠憎恨的互相对视,在梦中,他们爆发出一场场争吵打闹,而如今越演越烈,不仅成为了现实,还来得如此汹涌和可怕,让我不寒而栗,睁眼看着噩梦降临。
这不是噩梦啊,这就是现实。这时看起来的画面比噩梦更加真实,是身临其境,也比噩梦更加恐怖。有个声音在对我说:“来了,来了。”
终于来了。
我害怕,我害怕这样的他们,但他们却愈演愈烈。
他们陷入到互相咒骂和厮打里,我明白,这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他们这么多年,已经累了。现在这一场厮打,彷佛把他们所有潜藏的精力都勾引了出来。他们胜似当年,年轻气盛,手脚灵活,放开来打得昏天黑地,打得无穷无尽。
我本以为他们可以打到天荒地老。
头顶的吊灯碎了,碎片飞溅开来,那不是一盏灯的碎片,那是两张面具的碎片,那是一个世界的碎片。碎片不断砸在我的身上,我用手护住头脸,好疼。身上频添伤口,到处都是血迹。我身上也没有幸免,我真的很害怕,却保护不了我自己,也保护不了我的爸爸妈妈,更保护不了原本我的家。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厚实皮质加玻璃的茶几,爸爸拉着妈妈的头撞掉了它的一个角,分明的伤口里是玻璃渣和血肉模糊。而重重的木头椅子,被妈妈反手就拿来砸在爸爸腰上,椅子立即就散了架,连个全尸都没有。扫把和锅铲子的互相搏斗,扫把被拦腰打断,顺便砸中了我妈妈持扫把的手,一道血痕,我妈妈毫不犹豫抓起一只瓷花瓶扣在我爸爸肩头,肩头和瓷花瓶一起碎开来,在伤口上面还覆盖着瓷花瓶的碎片。我妈妈一只手用力抓在我爸爸的伤口上,他脸都痛得变形,另一只手却毫不犹豫地连续抬起、落下,一个个耳光打在我妈妈脸上,声音和动作都很是干脆。他们互相缠斗,死咬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都想要最大程度伤害对方。
不知道是谁在打斗中抓破了一个羽绒枕头,漫天飘着鹅毛,纷纷扬扬,像在下雪,埋住了许多家具的尸骨未寒。
这是一个战场。
可是战争还是要终止了,打斗慢慢进入了尾声,而所有的战争都是以牺牲为代价的。这样的代价未免太惨了一些。
我知道这是真实,那些伤及肉体的痛感都在说这是真实的,不是一场噩梦而已。身体的痛苦怎么比不上柔软蜷缩的心,从前它一直在谎言和假象里面包裹着自己,承受外界的鞭挞,现在忽然张开了,反过来想要吞噬一切。
我感到他们好恨。他们两个是要把生活里强忍下来的所有痛都加倍叠加在对方的身上,那样彼此就都会更痛,抵死方休。得不到才会恨,而得不到却偏偏要委曲求全,那份隐忍的恨意一旦伸出了触角,便对真实世界里的伤害感知得分外真切,他们死在自己的敏感里,还抵死磨合,两个人却没有任何可以继续生活的感情,互相勉强之下的痛恨,他们两个人爆发起来便不能休止,非死即伤的结局。
凌越那天等了我很久,等到他被蚊子咬得满身都是包。他一向是一个守承诺的人,而且我也守承诺。所以他不认为我会爽约,也就坚持等到我来。
可他等啊等,我还是没有来。凌越是后来觉得不对劲了,从约好的地点跑回家,心里还是觉得慌,所以他跑了上来。他敲我们家的门,没有人开门。
我们家的动静很大,早就盖过了他敲门的声音。已经不是简单的争吵了,明明发展成了夫妻互殴。
其实左邻右舍早就纷纷探头,人是如此天性八卦的动物。那是他们本有的兽性。可是没有人来管我们,没有人来敲门,没有人报警,没有人砸门。
所以——谁能否认这些人,他们一个个的,谁都是无辜的,谁都没有在我变成孤儿的道路上推波助澜呢?
最后是我匍匐着爬过去把门打开,我的手都是抖的,因为害怕,我的脚被不知道什么砸中了两次,已经痛到我很难站起来,可是我好怕。
打开那扇门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里面演悲剧演得轰轰烈烈,外面的观众过自己的生活怡然自得。
众人再一哄而散,也还记得留丝门缝来偷窥一切。
一室血腥味泛滥。
打开门来便是这样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满是狼藉,能砸的都砸光了,到处是这个家庭的碎片,还有这个家庭的尸体,重重摔落在地上,摔落在各人旁观的眼底。而我身在其中,无处可逃,是这个犯罪现场的目击证人,和我自以为的受害者。
我想那时我的表情是否仓惶落魄,明知道躲不过,还要打开门去迎接外面那个世界,新的审判,新的结局,新的开始,新的割裂。
身上终于有了一点暖意。那很暖,我还以为那是一场好梦,可是这明明是梦醒的画面啊。我冷,却有他给我一点温暖,让我这么不想离开。
是凌越,他想也没想,没顾忌任何眼光,他眼睛已经急得血红,把我箍在怀里,我以为我的骨头都被他揉碎了。他那时候好用力,箍得我浑身都痛,他在发抖,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可是只有他还记得我也在害怕。
我真的觉得,好安全,好温暖,我好不想离开。
那是最温柔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