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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的故事起于四十多年前暮春的那一个傍晚。
南方有个名叫长安镇的山区小镇,天气有些闷,空气像是凝结住没有一丝风儿飘荡,整个小镇沉浸在死一样的寂静之中。
小镇上有一条著名的街,叫做咸鱼街的,这时有户人家全家人都在焦灼不安地等待着一个婴儿的出世。这户人家姓鲁。鲁老大英年早逝,四十来岁正是事业蓬勃发展财星高照的时候,却想不到那一次到海边出货的时候被人劫了钱财还杀了他把他抛尸在荒山野岭之中。多么惨的悲剧啊。凶杀案过了一年才破。这一年里,鲁夫人花了不少钱财,四处打听夫君的消息。各种消息纷至沓来,谣言四起。表面上鲁夫人很冷静地对待这些消息和谣言,但她毕竟是个女人,失去的偏偏又是她至亲至爱朝夕以沫的丈夫,因此她的内心就像是波澜起伏的大海平静不下来一样。她盼夫君平安归来,盼得两眼都流干了泪水,心也碎了,人变得憔悴干瘪得像是晒干的枣一样,失去女人应有的风采,变成了一个老太婆。有人戏叫她鲁老太太,她也应了,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叫她鲁婶而改叫她鲁老太太了。如今,鲁老太太真的是老太太了。时光飞逝,鲁老太太也要到了七十岁。鲁家的辉煌也随着鲁老大的一去不返。而这几十年来,鲁家靠着鲁老太太的苦苦支撑,才不会在小镇上被人鄙视和欺负,小镇上才有鲁家一席之地。鲁老太太到了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鲁家后继有人,香火盛旺,走上复兴之路,使鲁家恢复到往日的显赫地位。早年她把这些希望都寄托在儿子鲁金富身上,可是儿子生性软弱,遇到了事就像丢了魂似的,毫无主见,这样的人叫他如何做生意?商场本是战场,尔虞我诈,肉弱强食的地方,稍不留意就会身败名裂,钱财两空。于是鲁老太太只有把自己的梦想寄托在即将出生的孙子身上。可是媳妇生男生女,鲁老太太心里并没有数。只见她此时坐在客厅看上去显得异常平静,而她心里一直在叨念着,老天爷别让她鲁家断后,送个孙子给她吧!
然而鲁金富却是坐立不安。他一会儿摩拳擦掌,一会儿又轻轻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他深知自己责任重大。鲁家人丁不旺,单传了好几代。他现在又过了不惑之年,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人们都说无后为大,女孩算不了自己的后代,因为女孩大了要出嫁,就像是泼出去的水,不算是自家人了,族谱上也没有了她们的位置。又说,家有金山银山,没有儿子也是空山。因为不管你有多大的金山银山,随着你的入土也会变成他人的金山银山。鲁金富常骂他的婆娘是个省油的灯儿,不会生儿子连丫头都舍不得多生几个,叫他在别人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去年他的老婆有喜了,他对她说,你这回再给我生个丫头,我就杀了你!这句话害得他老婆蔡小红心疼了好几个月。
眼见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这时候,保姆杨婶轻手轻脚地从厨房里端着煤油灯过来。她在鲁家生活了几十年。鲁老大还在的时候,她那时是正是一朵花,处在妙龄青春焕发的季节,鲁老大真想娶她做二房。外界也传闻鲁老大和他家的小保姆有暖味关系。每回有人问及鲁老大此事时,鲁老大一笑置之,不置可否。鲁老大被人杀后,鲁家家道中落,而鲁老太太并没有因此而辞了杨婶。而是几次劝她嫁人,杨婶却是死活不肯。她说要她离开鲁家这无异于要她的命。说真的,其实鲁家的人也离不开她,因为鲁家没有她在鲁家的生活就像一团乱麻一样糟糕,他们的一切生活习惯了依赖她。就这样她在鲁家留了下来。此时杨婶点亮了两盏灯,她把一盏放在了客厅的四方饭桌上,桌上盖着饭菜,把另一盏煤油灯端进了产房。
产房设在客厅旁的一间闲房里,平日里鲁家有了客人来需要过夜的就住在此间。蔡小红此时躺在床上,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连续七天七夜的绞疼把她搞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杨婶看见她那样子就心惊肉跳。她把煤油灯放好后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然后再拢拢她那乱七八糟的头发。
“谢谢你。”蔡小红用无力的手握着杨婶,来表达对她的感激之情。
杨婶不知道说什么好,眼里噙着泪花。这个时候她对小红实在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转过身去对接生婆说了一句好好照顾夫人的话就走出了产房。
鲁金富的第二个女儿鲁桂花在叫肚子饿。杨婶听了于心不忍,劝大家道:“太太,金富哥,先吃饭吧。饭菜都要凉了。”
“你和孩子们先吃吧”鲁老太太说。“我不饿。”她确实没有感到一点饿意,何况此时她也吃不下饭。她屈指算来,媳妇早应该生产了,可就是这么长时间不肯把孩子生下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鲁金富的肚子也早就闹意见了,只是他母亲没说吃饭他不敢造次,女儿说肚子饿他越是感到肚皮饿得难受,现在要吃饭的不只他一个人,于是也说:“好,吃饭吃饭。”
这时候,只听见门外远处有个含糊不清沙哑的喊声。鲁桂香边扒着饭边说:“狂来了。”他是鲁金富的大女儿,今年十二三岁,长得比她母亲还漂亮。瓜子脸,薄薄的嘴唇,嫩白的皮肤,留着两条叉起来的小辫子,街上的人都说她和书上的古代美女差不多。桂香说的疯子长安镇没有人不知道,但长安镇又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发疯,他从哪里来,他有什么亲人?一切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疯子,老是叫唱着那首诗。那疯子的叫唱声渐渐清晰大起了起来,像是朝鲁家这边走来。那疯子唱到:
世人都说生儿好,生下儿子掌中宝。
家中有宝喜洋洋,娇生惯养望成龙,却不知道藏祸害。
为龙子,苦熬日,熬得日出头,已是白发苍苍柱拐人。
更苦的是宝贝变废物,不认爹来不认娘,只认孔方兄。
你说生儿好不好?
我说生儿子还不如生个傻瓜儿,不忘爹来不忘娘,永远只会笑世人!
哈哈!哈哈!
恰好此时,那疯子走到鲁家门前,那句“我说生儿子还不如生个傻瓜儿”的话落入了鲁家的大门里。鲁太太听了这句话平日里也不觉得如何,全当是疯子讲疯话,不当一回事。可是今日听了这话,却大不同,仿佛是春雷在耳边炸响,不觉大怒起来。“晦气!晦气!”鲁老太太顿足后指着门外的疯子说:“快把他赶走!”
听了母亲的话,鲁金富忙放下饭碗,赶紧起身向门口走去。杨婶也跟着。可是他俩走到门口,那疯子已经扬长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突然,一声凄惨声嘶力竭的痛苦叫喊声从产房里冲出随后又豁然停止下来。这喊叫声来得突然,如鬼如魅,撕人心魄。众人吃了一惊,都朝产房看去。
鲁老太太只打了个颤抖就稳住了身,心道这是媳妇生产前最后的吼叫。她知道媳妇就要生了,孙子就就要来到这个世界了。同时她也明白女人难产这最后的痛苦叫声意味着有什么事情可能发生。但她顾忌不了这么多。无论媳妇是难产还是顺产,或是别的严重事情出现,对她鲁老太太来说,最重要的是媳妇能给她生个带壶嘴的孙子。她要的是孙子,她想孙子想到要疯的地步,只要媳妇给她生个孙子她就高兴心满意足,媳妇就是鲁家的大功臣,鲁家的千秋功业香火也就后继有人,其它的所有事情都无关紧要了。这个时候,她本应该进产房看看儿媳,可是她最忌讳血腥气,她是拜佛敬神的人,怕见到了血腥气要倒霉,因此她也像男人一样不敢进产房。
鲁金富心里早已乱了,七上八下的,饭也咽不下,心里一时是老婆,一时又担心要出生的孩子,嘴里胡乱说道:“哎呀,要是没有老婆孩子,什么麻烦让人担心的事情都没有。”
“混账话!”鲁老太太骂道。用手指着儿子说:“亏你说得出这话!这是人说的话吗?”
鲁金富被母亲这么一骂,战战兢兢的,方知自己又说错了话。
杨婶双掌合拢,放在胸前,口里不断地念道:“菩萨保佑嫂子母子平安!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边念边朝产房走去。她和小红的感情很深,两人宛如姐妹。在鲁家这个特殊的家庭里,小红的地位并不高,她和杨婶一样都是乡下人,年龄也相差无几,小红内心的甜酸苦辣只有跟杨婶一人倾诉。她们成了知音,相好的朋友。在生活上,只要有可能,小红就会偷偷地帮助杨婶。有一次,杨婶的小弟因爬树摔下来断了腿,家里来人向她要钱给小弟治伤,她只有一点钱而根本满足不了家里人要的钱。平日里每月她都会把自己的几块钱让家人拿回去买油盐酱醋。家里人死活不肯,说不给够钱他就不回去,让她想办法,要不然就跟鲁家借。这样的事杨婶怎么开得了口。现在的鲁家不比从前。家人说瘦死的骆驼比狗大,哪根毛不比咱乡下人粗啊!只要他鲁家肯拔根尾巴的毛给咱们杨家,咱们杨家在村里不也是一等的人家,喝香吃辣的啥没有?杨婶被气得要吐血。还是小红看出了她的心事,把自己的那点金首饰卖了钱给杨婶的家人拿去。杨婶永远都忘不了小红对她的大恩大德。这时杨婶刚要推开产房的门,门却开了,只见接生婆神情镇定伸着鲜血淋淋的双手走了出来。杨婶一见大惊,面色霎时转白,知道大事不妙,迈开双腿,冲进产房。
“完了完了。老太太。”接生婆此时方慌张地向鲁老太太禀报。
鲁老太太心里也明白几分,连忙问道:“什么完了?是孩子完了?”
话刚问完,接生婆还没来得及回答鲁老太太的话,就听见一个强有力的男婴啼叫声从产房里传出。啼叫声冲出鲁家,划空而去。鲁老太太听见这声音心里就明白了一切,不用接生婆再多加解释。她心里宽慰了起来,脸上有一丝笑容闪过。
鲁桂香听了接生婆的话,脑海里懵懵懂懂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刺着她的心一下,她忽然大叫一声:“妈。”便哭了起来。鲁金富慌里慌张的,他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是怎么一回事。一会是接生婆说:“完了。”这句让他听起来不明不白的话,一会儿又是产房婴儿的啼哭声,又一会儿是女儿也来凑热闹瞎哭。
杨婶走进产房,映入她眼帘的是摊了一床的污血。血迹触目惊心。蔡小红脸色苍白得像张白纸,双眼紧闭,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动静。她的儿子却在她的身旁四肢乱舞,呱呱叫。杨婶见此情景,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像泉水一样冒出。她想小红还活着,用手背伸到小红的鼻孔前,可她没有感到小红有一息的气息存在。她用手摇了摇小红的身子,喊着“嫂子,嫂子。”小红还是不动也没有回答她。
到了这境地,鲁老太太不得不走进产房。她见孙子还在儿媳身旁,手抓脚踢地啼哭着,就像是有台绞肉机在绞着她的心一样地疼痛。于是呵道:“你们都瞎了眼了!快,快把孩子抱起来。”杨婶一听这话,如五雷轰顶,一下子醒悟过来,忙去抱婴儿。鲁老太太放心不下,真怕小孙子会从杨婶的手里滑落下来,一边叮嘱:“轻点,轻点,注意抱好孩子,别摔着孩子,谁摔着了我可饶不了谁!”一边走上前去接孙子。杨婶忙把婴儿递给老太太。也真是奇,婴儿在鲁老太太的手里停止了乱动,也停止了啼哭。鲁老太太急着翻看婴儿的性器官,她要验证自己的判断。她没有错,是个男孩。她的脸庞露出了舒心的微笑。她能从婴儿的啼哭声中判断出婴儿的性别,这是她多年积累的经验。她抱着孙子走出了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