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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5日,一直驻防在山海关的节制关内外防剿诸军特命钦差大臣刘坤一接到了魏光焘、李光久的上书。报告中详尽叙述了牛庄大捷的经过及义勇军的英勇善战,并极力称赞冯华的学识与才干,再三强调牛庄之役冯华功不可没。此前,刘坤一已从吉林将军长顺的报告中得知了青苔峪、鞍山两役的具体情况,此时他一方面对义勇军接二连三的胜利感到激动兴奋,另一方面禁不住对冯华起了爱才之心。他知道此次战局能够转危为安,绝对得益于冯华和义勇军的英勇善战,这次胜利不但对中日战局的影响不可估量,而且也对自己今后的前程关系极大。如果此次辽河战役以失败告终,他最后会面临怎样的命运也很难预料。
此后的两天,刘坤一看到辽东的战事逐渐平稳了下来,于是立即传下命令召魏光焘、李光久、冯华和牛庄大捷中的另一有功之臣王英楷即日前来相见。
对于刘坤一这位清朝后期仅次于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的重臣,冯华还是有相当了解的。刘坤一字岘庄,湖南新宁人,1855年以秀才投身湘军,经十年征战从异途跻身高位,曾先后任江西巡抚、两广总督、两江总督达数十年之久,并在甲午战争中临危受命出任钦差大臣。虽然刘坤一在甲午战争前的晚清政坛上表现并不突出,其开拓性与所成业绩均不能比肩于李鸿章、张之洞,但是甲午之后,他有感于民族及清王朝的统治危机,先是竭力施行洋务复兴;尔后更是引人注目地不执行“百日维新”之令,抗旨维护江南“维新”成果,干预清室帝位更动;随之又筹施“东南互保”压迫清廷惩凶“议和”谋划“江楚三奏”并坚阻俄约签订,终使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崛起于晚清政坛,同时也帮助清王朝度过了空前的统治危机。冯华知道,如果此行能得到刘坤一的好感与信任,将会对自己和义勇军将来的发展极有裨益。
对于这次会面,刘坤一极为重视,不但特意从营口、田庄台将宋庆和吴大澂召了回来,而且为了笼络冯华和他的义勇军,还亲自在山海关城最有名的观海楼饭庄为魏光焘、李光久以及冯华、王英楷等人接风洗尘。
为了使宴会的气氛不那么沉闷,刘坤一并没有穿官服,头戴瓜皮小帽,身着黑缎子马褂,足登一双软底儿便靴,显得十分的随意。六十六岁的他虽然已是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反应敏锐,而且为人也显得很是平和。在酒席上他没有摆钦差的架子,众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拘束。除了还没有成名的张作霖、冯德麟之外,刘坤一是冯华回到十九世纪后,第一次见到历史上的著名人物。
看到冯华虽然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但举止沉稳,谈吐气度均极为出色,刘坤一愈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个年轻人绝对不是平常之辈,其前途将不可限量,对冯华的言语之中又热络了许多。
宋庆和吴大澄看到钦差大人对冯华的态度极为和善,再加上冯华到达山海关后对他们都进行了拜会。不但言语恭敬,而且还送上了价值不菲的礼物,他们由于对长顺不满连带着对冯华的那一点儿成见,如今已经烟消云散了。
这观海楼坐拥关城,远眺大海,视野开阔,景色绝佳。远山近海天水一色的佳景,加上打了胜仗后的好心情,众人兴致极高,酒宴之上可以说其乐融融。在谈过一些观沧海、登高山之类的闲话之后,众人的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了当前的战事上来。
魏光焘、李光久都是参加过围攻海城的,见到钦差大人发问,也就直截了当地谈了自己的看法。李光久认为应趁当前的有利时机再次攻打海城,他的理由很充分:目下牛庄战事已定,倭寇第三师团本已被围困两月有余,新近又攻击鞍山受挫,在牛庄新败,元气大伤士气低落,正是收复海城的大好时机。
魏光焘则担心日军第一师团会乘机攻取营口、田庄台。田庄台是清军重要的后勤补给基地,如有闪失,后果将不堪设想。
王英楷就是海城人,自然也很关心这个话题。但他不是感情用事的人,以他的想法是不赞成以疲惫之师,现在去攻打海城的。不过以他的身份能坐在这里已是极为难得,插嘴说话还没有他的份儿,因此王英楷只是饶有兴趣地听着魏、李二人争来争去。
而刘坤一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他并没有在两位得力爱将前表露出来。当然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看看冯华对这件事究竟是何看法。宋庆和吴大澂在钦差大人没有表态之前,自然也不便发表议论,此时一样是不动声色。不过,二人内心已有了各自的看法,宋庆赞同李光久的观点,而吴大澄则倾向魏光焘。
看到争论了半天,两个人谁也没说服谁,刘坤一咳嗽了一声打断了魏光焘和李光久的争辩。他把手一摆说:“午庄(魏光焘的字)、健斋(李光久的字)先不要争了,我们何不听听子夏(冯华的字,大家是不是已经忘了)的意见?”说着把目光投向了冯华。
自义勇军正式投入到中日战场以来,冯华深受兵力不足和弹药供给问题的制肘。自己洞悉敌人的战略企图,却总是力不从心,不能游刃有余的予以应对。面对辽河平原的战事,他常常有一种“按倒葫芦起了瓢”的感觉。此前在鞍山城外,如果有充足的兵力和弹药,义勇军完全可以一口吃掉青冈联队;现在,他再一次面临着相同的情况。
理了理思路,冯华开始谈自己的看法:“青苔峪敌第五师团佐藤联队的覆灭,鞍山城外敌第三师团青冈联队的溃败和牛庄第九混成旅团的几乎全歼,已经打乱了日军三路合击田庄台的计划,并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我军在东北战场上极度不利的局面。”
看到刘坤一等人都露出一幅聚精会神、凝神倾听的样子,冯华喝了口茶水一口气说下去:“目前,在营口有宋大人、马玉崑、蒋希夷的部队两万多人,配有大炮40门。以这样的兵力如果单纯面对倭寇第二军第一师团的进攻,我觉得应该不会有大问题,但要抽调部队会攻海城,难免会有后顾之忧;在田庄台,驻有吴大人所部一万人,作为关外我军的后勤基地,还是要以严防有失为上,因此能够抽调的兵力也非常有限;在辽阳、鞍山方向,依克唐阿要时刻提防仍然停留在鞍山东面达拉河一带的日军第五师团。而海城方面,敌第三师团虽屡受重创,在海城内仍然有上万兵力。基于以上各点,我军能够参加海城攻坚战的兵力大概只有两万至两万五千左右。以此兵力去进攻据城而守的万余日军,其难度可想而知。”
略微停了一下,冯华又转过头对魏光焘和李光久说道:“况且魏大人、李大人所部和我属下的远征军大战方酣,人员及补给的损耗都非常之大,也亟需进行休整。不过,到底该何去何从还是要听钦差大人的指示。”
冯华的一番分析,说得刘坤一和在座诸人频频点头,李光久更是拍手叫好,叹服不已。
其实冯华还有说不出来的苦衷:除部队疲惫异常以及连续三仗造成义勇军伤亡800余人的严酷事实外,他们的弹药也已经所剩无几。虽然几次作战缴获了大批日军物资,但缴获的弹药只能用于缴获的枪炮,无名洞中新式武器的弹药几乎已经消耗殆尽,即使全部集中起来也根本不能够再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战斗。而缺少了这些武器的支持,义勇军的战斗力也将大打折扣。
看到众人还在看着自己,冯华又接着说道:“我军保住鞍山、牛庄、营口不失,倭寇在海城的第三师团仍然是一支孤军,我们可以一边休整,一边派出小股部队骚扰它的后勤补给线;还可以选一些狙击手,专门打他们的冷枪长此以往,同样可以陷它于困境。”冯华的一套游击战、地雷战、麻雀战的战术和“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理论,让刘坤一、魏光焘、李光久和王英楷越听越觉得新鲜,越听越觉得佩服。
酒席宴上的气氛随着谈话的深入越发的热烈起来。交谈之间,刘坤一对冯华分析的国内外形势,列强的狼子野心,中日战争走向和对时局的看法,以及军队编制、训练、武器等事项的改革,均大为叹服。
看到钦差大人对时局的话题很感兴趣,冯华乘机阐述了对议和的看法,他说:“倭寇战也好,和也好,始终是服务于获取更大的政治利益和经济利益。目前,倭寇在关外已失去再战的能力;如果想从直隶登陆,面对着聂士成、徐邦道二位大人的精锐之师和罗荣光守卫的大沽炮台,又谈何容易;山东的日军如果一路打下来,其战线必将拉得很长,只要我军节节抵抗再辅以我刚才所说的麻雀战、袭扰战,卡断日军的补给线,此路倭寇终会成为一支孤军;日本国内虽然尚有后备部队,但俱是新兵缺乏训练与经验,真正要投入战争还有待时日。再说,战争已经进行了这么长时间,即使地大物博如我国都感到有些力不能支,倭寇区区弹丸小国又能好到哪去!别看他叫嚣的很凶,其实亦已是强弩之末,坚持不了多久的。我军急于求和只会助长倭寇的侵略气焰,并且让其得到喘息之机。”
看了一眼听得入神的众人,冯华接着说了下去,而且措辞更加的激烈:“妥协退让不但出卖了国家民族的利益,是一种屈膝投降行为,而且苟安偷生的做法只会引来更多列强的窥伺。只要我大清能动员全国的力量坚持抵抗,以倭寇的国力、财力决不可能支持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胜利最终会属于我们!”
冯华的一番话使在座众人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一时间都陷入了沉思之中,每个人对中日战争的发展态势都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冯华发表完自己的看法后也暗自喘了一口气,该尽的努力都尽了,一切就看天意吧!
冯华并不是一个莽撞之人,他的这番言词虽然看似激烈,但这其实是他根据各方资料,深入研究过在座诸人尤其是刘坤一的观点性格后才说出来的。他明白在目前的情况下,只有争取到刘坤一的支持和帮助,义勇军才会获得更大的发展,进而才可能在更深的程度上去影响和改变中日甲午战争的结果,否则振兴中华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刘坤一本来就有打一场持久战的念头,只是思路没有冯华这样清晰和条理分明。听了冯华的话,他先与在座的宋庆、吴大澂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点头赞叹道:“子夏所见不凡,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虽然对方比自己小三、四十岁,但刘坤一此时却不禁生出了一种知己之感。
而吴大澂更是为吉林防军出了这样的人才感到高兴。说起吴大澂与吉林防军的渊源,那还得从1880年春天谈起。吴大澂跟随当时的吉林将军铭安办理边防,此时正值中俄关系紧张,东北边疆危机之时。吴大澂针对边防废弛,边地空虚的状况,与铭安联名奏请在吉林建立防军,并采取了自制新式火药、移民垦荒等种种防俄措施,可以说吴大澂就是吉林防军的缔造者之一。
吴大澂摸着他那两撇胡须,笑吟吟地说:“子夏年轻有为,可喜可贺!十年前,与法兰西在谅山交战,我曾奏请皇上,请准率领吉林防军三千赴滇、桂迎战。如今子夏的三千防军连战连捷,打得倭寇屁滚尿流,为我大清国扬眉吐气啊!”冯华以前只知道吴大澂是清代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和金石学家,并不知晓他建立吉军、加强边防,以及与沙俄会勘边界,据理争回被侵之珲春黑顶子地区和反对立约将澳门归葡萄牙管辖等一系列政治活动。听了这些往事,他不禁肃然起敬,站立起来重新施礼:“晚辈曾有幸拜读过恒轩(吴大澂的号)公的关于考释古文字、权衡度量制度的大作,实在使晚辈受益不浅,但晚辈更敬仰各位前辈的爱国之举!”说着向在座几人深深一躬。几个老头嘴上谦让着,心中却不无得意。
只有吴大澂心中有些奇怪:自己的这些东西他是几时得见的?嗯,或许是在哪里看到的只言片语吧?虽然疑惑,倒也没有深究。
要知道吴大澂的几部著作,大多是他甲午战败、革职后,赋闲在家时整理成书的。来到异世后,冯华处处小心生怕不小心暴露了兄弟三人的身份,可此刻一时激动之下还是露出了一丝破绽。后来冯华反省自己的言行时,才猛然发觉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漏洞,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过后他一再告诫自己今后说话一定要深思熟虑,切不可得意忘形。
在座的几人都是主战派,刘坤一是更是湘系的元老,他本就对李鸿章多有不满,曾多次指责其避战求和的政策;而吴大澂在战争爆发后,也是激于义愤主动慷慨请缨,率湘军三万人赴辽抗日,所以众人才能谈得如此投机。
说起来或许让人感到奇怪,像魏光焘虽然与冯华相处的时间不长,年龄上也有差距,但却总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有冯华和义勇军驻在牛庄他的心里异常踏实,现在包括李光久在内都已从心里上开始把义勇军看作自己人,并视为可以依赖的长城。
冯华对于刘坤一所说的,立即上奏皇上为自己请功之事并不十分在意。他心中高兴的是:终于看到历史开始改变了!他内心的喜悦、兴奋或多或少地反映到脸上。刘、吴等人看在眼里只以为这是年轻人新立战功,有些喜形于色的表现,他们不但没有责怪,反倒认为只要能好好加以笼络,这个冯华将来必会成为自己等人的得力臂柱。
最让刘坤一感到欣慰的是,自己虽然统帅数万大军,此次出关也无必胜把握,初到山海关时他也曾考虑再三,始终不敢贸然把指挥部前移。如今突然冒出这么一支能征善战的吉军和有指挥才能的冯华,让他感到万幸。冯华打了胜仗,最露脸的自然是他这个钦差大臣。
他不妒忌这个年轻人的才华,自己毕竟老了,有这样的后起之秀,用他的话说:“国家幸甚!百姓幸甚!”况且以清卿(吴大澂的字)与吉军的渊源,或许能借助冯华和义勇军之力,让湘系东山再起。
看到钦差大人如此赏识冯华,作为举荐人的魏光焘和李光久自也是十分高兴,此次会面可以说是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