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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险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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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狩四年的漠北战役,大将军卫青领兵五万从定襄出兵,霍去病领兵五万从代郡出兵,随军战马十四万匹,步兵辎重队几十万人。

    霍去病不理会个人恩怨,任用李敢做大校,担当副将,又毫不避讳地大胆重用匈奴降将复陆支、伊即轩等人,旗下汇聚了一批能征善战、勇敢无畏的从将。这只虎狼之师在大沙漠地带纵横驰骋,行军两千多里,与匈奴三大军力之一的左贤王相遇。

    虽然是在匈奴的腹地打匈奴,但霍去病对匈奴的地形气候十分熟悉,冒险抛开辎重队,深入敌人后方,采用取食于敌,就地补给的策略,他率领的马上军队比匈奴的骑兵更灵活、更迅捷、更勇猛,将左贤王部打得大败。捕获单于近臣章渠,诛杀匈奴小王比车耆,斩杀匈奴左大将,夺取了左贤王部的军旗和战鼓,匈奴军心大乱。随后又快速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捕获匈奴屯头王和韩王等三人,以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共斩杀匈奴七万余人,匈奴左贤王部几乎全军覆灭。

    卫青率部北进一千多里,穿过大漠,遭遇匈奴单于所率主力精骑。卫青将军下令军中以武刚车环列为营应战,又命人将匈奴在赵信城积攒的粮食物资全部焚毁,失去补给的单于大军失去作战力,汉军趁乱斩杀匈奴近两万人。

    卫青一则因为刘彻的叮嘱,因为一连串的前例,刘彻迷信地认为李广打仗运气不好,二则因为想让公孙敖立下更多战功,所以虽然李广一再请求做前锋,但仍旧只让李广做了策应。李广在沙漠中再次迷路,未能与匈奴交战,又错失了一次封候机会,白发将军悲愤交加下,在卫青面前挥剑自刎。

    虽然汉军的胜利中蒙着一点李广自尽的阴影,但毕竟是汉朝开国以来,对匈奴的史无前例,和也许再无来者的巨大胜利。

    至此,继元朔五年卫青将军灭杀匈奴右贤王部众后,汉朝匈奴之间历经整整五年的交战,匈奴三大主力:单于部,左贤王部,右贤王部全被汉朝击垮,漠南从此无匈奴王庭。

    霍、卫两军胜利会师于瀚海。为庆战功,霍去病决定在狼居胥山立祭天高坛,在姑衍山开祭地广场,准备祭拜天地。

    捷报传回长安,我虽不能亲见去病,可也能想象到他那幅表面上冷静淡定,骨子里却志得意满的样子。现在肯定骑着马耀武扬威地审视着已经臣服在他脚下的匈奴大地。

    从小就听着舅父和匈奴人作战的故事长大,他从舅父教他第一次骑马,第一次挽弓起,就梦想着有朝一日站在匈奴的土地上俯瞰整个匈奴大地,而今他的梦想实现了。

    霍去病人还未回到长安,他在祭拜天地时做的歌赋就已经传唱回长安。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小风学着街上的人唱完后,我心中满是疑惑,戢干戈?藏弓矢?

    天照嘴角噙笑“此歌前三句实写,后三句虚写。‘载戢干戈’出自诗经•周颂•时迈。把兵器都收藏装载起来,比喻战事停止平息,从此后不再动用武力,此句还有歌颂天子英明贤德的意思,很应现在的景。但‘弓矢藏兮’没有写好,‘载戢干戈’的下面一句原本是‘载橐弓矢’,霍将军的上句既然已经原文引用了时迈,下一句也应该照旧化用,这样才更暗示出原文接着的四海停战,赞颂周武王功绩的意思,也和下面三句相合。不过作为武将能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

    九爷扫了眼天照,天照立即敛去了笑意,我边思索边道:“‘藏’字的确没有用好,一字变动,味道大异,不但割裂了全文原本借时迈表达四海无战事的喜悦和没有直接说出的称颂天子的意思,而且一个‘藏’字倒是更象从范蠡的警世明言‘飞鸟尽,良弓藏’中化用。”

    九爷的脸色一变,眼中疑惑,但看到我的神色,明白了他所想到的有可能是真的,露了一个恍惚的笑,笑容下却藏着绝望“霍将军赞赏范大夫?”

    我轻轻点了下头,心中透出几分欢欣,可又立即担心起来“皇上能看出这个藏字的变动吗?”

    “全文就这一字而已,何况橐和藏在此处本就一个意思,你是因为知道霍将军赞赏过范蠡,所以能想到,整个大汉朝有几人如你一般了解霍将军?一般人应该都会把霍将军当成一个武夫,做文章时用词不当而已。”

    一旁的天照听到此处才约略明白我和九爷说的意思,脸刹那涨红,有点结巴地问:“霍将军又不是司马相如,为何好端端地突然做这么一首歌赋传唱回长安?”

    我道:“去病应该是借此歌谣试探皇上的心意。周武王是帝王中罕见的以武力威慑四海,却得到百姓爱戴的天子,去病明是赞誉周武王,实际却借了周武王表明自己的心意。”

    九爷垂目看着地面“当今皇上对打仗用兵情有独钟,匈奴打完了,只怕还想打西域。可霍将军连现在没落的匈奴帝国都已经不屑一顾,又怎么会对欺负这些没什么还手之力的小国感兴趣?他想要的是如强盛时匈奴那样的势均力敌的对手。”

    天照愣了好一会,才说道:“表面上看霍将军行事张狂随性,似乎只知道一往无前,可就看此歌,从做歌到传唱回长安,霍将军的心思细致处不比一向行事沉稳的卫大将军差。”

    去病最大的聪明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他除了战争外其余都不够聪明,我心中几分得意,刚露了一丝笑,对上九爷的眼神,笑容立僵,嘴里竟有苦苦的味道。

    九爷扭过了头,推着轮椅向外行去“我们不打扰你了,你早些休息吧!”——

    再过十几日,去病就能回来,自他出征后,我一直悬着的心缓缓搁回了一半,可另一半却因为卫少儿和卫君孺地到来提得更高。

    这两姐妹一反以往的冷淡,对我竟露了几丝热情。原来刘彻想接我进宫待产,臣子的儿子一出生就拥有能同皇子比肩的圣眷和尊贵,她们是来道贺的。

    天大的尊荣和圣宠!?我看到她们的笑颜,直想拎起扫帚把她们都打出去,她们究竟懂不懂这无比的尊荣和圣宠之后的东西?是根本不懂,或根本不在乎?毕竟富贵险中求,卫子夫这个皇后又何尝不是做得饱受风刀霜剑?

    已近夏末,墙角处的一从荼糜花仍旧累累串串、坠满枝头,一团一团的红开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但荼糜开过花事了,这已是夏日最后的一朵花,烈火喷油地绚烂中透出秋的肃杀。人生不也是如此?水满时则代表快要溢出,月亮最圆时则代表快要月缺,权势最鼎盛时也预示着盛无可盛,必将转衰。

    皇上此举是否也算是对去病歌赋的一个回应?等去病回来,我已入宫,难道要他公然反抗皇上已传的旨意,强接我回府?权势越是鼎盛时,越不可行错一步,否则埋下祸端,粉身碎骨只是转瞬间的事情。

    随手掐下一朵荼糜花插在鬓边,心中主意已经拿定。

    书房内,九爷正在翻医书。我径直进去,坐在他对面“九爷,我想求你一件事情,求你务必答应我。”

    九爷握着竹册的手一紧,迅速地说:“我不答应。”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我这段日子几乎翻遍了医家典籍,却很少有文章提及用药物催生孩子早产的记载,其中风险可想而知,不到万不得已,我怎么可能出此下策,用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冒险?”

    九爷眼中全是痛楚,缓缓道:“还有别的方法,我们可以立即离开长安,远离这里的纷扰争斗。”

    我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回应他的话“如果你不答应,我会设法去找别的大夫。”

    我知道我在逼他,可在这一刻我别无选择,我不可能跟着他离开长安城,那样置霍去病于何地?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惨白中透出得全是绝望。我的心也痛到痉挛。我们已真正错过,我已经选择了霍去病,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什么磨难风险,我都不会离开,不会留霍去病独自一人去面对长安城的风雨。

    我沉默地起身向外行去。他的声音在身后微弱地响起“我答应你。”

    我知道他会答应,因为他绝对不会放心把我的性命交给别人。我身子没有回转,脚步平稳地向外走着,声音没有一丝异样,甚至冷淡平静“多谢!”眼中的泪却悄无声息,迅即疯狂地坠落。眼泪虽因他而掉,却绝不要他知道,宁愿他看到的只是一个冷漠的背影。

    一场夏末的雷雨刚过,地面犹滑,我送宫里派来探看我的太医时,一失足,竟然从亭子台阶上摔落。落在外人眼里,我是肚子着地,实际上落地的一瞬间,我已经用一只手和膝盖化解了全部冲力,只是为了效果逼真,刻意把另一只胳膊想象成全然不懂武功的人所有,任由其重重滑过青石地面,刹那间半边衣袖全是血迹。

    手中捏着的荼糜花被揉碎,原本浸在花上的药香飘入鼻中,立即引发了早已喝下、蓄势待发的药。不一会,我已经整个人痛得全身缩在一起,一身的汗混着血涔透了衣服。太医慌乱地大叫着人,九爷仓惶地从地上搂起我,我的血在他的白袍上漫开,仿若灿烂的红花怒放。他的脸上却无一丝血色,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中凝聚着海一般深的恐惧。

    九爷明知道一切都是预先设计好的,却表现得真实无比,这下再精明的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绽。可看到他额头冒出的汗珠,心中反应过来,他哪里是演戏?这根本就是他真实的反应,从我喝下那碗催产的药时,我的生命就悬在了一线之间。

    我强撑着想向他一笑,表示自己无事,却发觉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整个人疼得不停哆嗦,上下牙齿得得打响,唇不经意间已经被咬出血。九爷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把手掌伸到我嘴边,让我去咬他,不许我再伤害自己。我想避开,想不要伤害他,打颤的牙齿却已咬在他的手上。

    他额头的汗珠顺着鼻翼脸颊滑下,看上去彷佛泪滴。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血,他的血,我的汗,他的汗,混杂在一起,我的嘴里又是腥甜的味道,又是咸涩的味道。力气从身体中抽离,神智开始混乱,身体的疼痛似乎在离我远去,心的疼痛却越发清楚。感情失去了理智的束缚,全表露在眼中,而眼中的泪也失去了控制,在他眼前纷纷而落,

    陷入昏迷前,只听到一句话反反复复“玉儿,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人刚清醒几分,身体撕裂的痛楚刹那充斥全心,一向自制的我,也忍受不住地哼出了声。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只觉得屋子中一切都很昏暗。一道帘子从我胸前拉过,两个稳婆在帘子内忙碌,九爷坐在帘子外陪我。他看着虽然疲惫,神情却异样的镇定,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字字道:“你肯定不会有事,肯定不会。”可惜他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心情,他在恐惧。我用力展露一个微笑,虚弱却坚定的点点头。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过去,只有漫无边际的疼痛,孩子却仍旧不肯出现。宝宝,你怎么还不肯出来?娘亲的力气快要用完了。

    随着我的一声痛呼,帘子内的稳婆大叫道:“孩子出来了,出来了,是个男孩,虽然早产了两个月,小得可怜,可真精神,一看就不是普通孩子。”

    九爷神情一松“玉儿,做得好。”

    一个婆子抱着孩子出来,喜冲冲地让我看,我听到他的哭声,只觉心中大恸,胸闷之极,差点昏厥过去。宝宝,你是在哭刚一出生,就要和娘亲不得相见吗?

    九爷急急掐着我的人中,方把我唤醒。九爷和门口的天照交换了一个眼色,探询地看向我,我忍着心中万般不舍,微点了下头。

    天照进来抱起孩子“奶妈已经候了多时,宫里来的人也一直等着看孩子,我这就带孩子过去。”说着就向外行去。

    我口中呜咽了几声,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说什么,天照立即停住了脚步,我定定地盯着天照胳膊间的小东西,半晌后,猛然闭上了眼睛,九爷对天照轻声说:“你去吧!”

    九爷的手轻搭在我的腕上,神情越来越凝重,手指头变得冰凉。我勉力笑道:“我已经不觉得疼了,只是有些累和困。我的身体一直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睡一觉就能养好身体。”

    婆子的脸色惨白“血止不住,止不住。”说到后来她不敢看九爷的眼睛,只低着头极其缓慢地摇了下头。九爷的身子一颤,低声急急吩咐着婆子该做什么,又立即命人煎药。

    一盆子又一盆子干净的水端进来,又一盆子一盆子鲜红地端出去。我恍恍忽忽地想着,那么多血真地是从我身上流出的吗?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流淌在四肢百骸间,整个人懒洋洋地温暖,只想呼呼大睡。九爷却不许我睡去,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话,强迫我盯着他的眼睛,不许闭眼“玉儿,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怎么可能忘记?漠漠黄沙,碧碧泉水,彷若天山明月般的白衣少年。

    “还记得那套衣裙吗?那是楼兰的一个好朋友赠送,他说是送给我的妻子,还笑说备好嫁衣,自然有女子出现。你出现了,一身褴褛的衣裙,却难掩灵气,满身的桀骜不逊,眼睛深处有忧伤,面上却只有灿烂到极点的笑,我第一次听见女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彷佛整个天地都由她纵横。我当时只觉得你穿上那套衣裙一定会很美丽可是,我居然没有见过你穿它的样子”我的眼中有了湿意,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很努力地想听他说话,可他的面貌却在慢慢模糊,我的眼睛前蒙上一团白雾,什么都在淡去“九爷,我是不是要死了?”

    九爷紧紧拽着我的手“不会的,不会的”他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我。

    我躺在他怀里,没有恐惧,十分平静,一些不能出口的话终于敢说出“九爷,对不起,我欠你的,今生只能欠着了。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过得快乐,我曾经费尽心机做了很多事情,只是为了能让你眉头舒展,不要任何人能伤害你,可最终原来伤你最深的人居然是我。不要难过,你难过时我也会难过,你心痛时我也会心痛。”

    他的脸轻挨着我的脸,脸上有湿意,是谁落泪了?

    “玉儿,对不起的人是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和李妍之间的恩怨恐怕也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和李妍走得那么近,也不会帮她入宫。你已经做到最好,是我一直用自以为是把你关在门外。如果我肯对你坦诚相对,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苦楚。”

    小风端着药匆匆进来,九爷立即给我喂药。每一次吞咽都似乎要用尽我全身的力气,九爷一面替我擦汗,一面道:“我知道你坚持得很辛苦,可你一定要坚持,不能放弃,否则会有很多人伤心。”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种下榆树苗子就会长高,女子大了媒人就会上门。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九爷温和低沉的歌声响在耳边。伴着歌声,他将一枚枚银针插在我的各个穴位间。

    “玉儿,我现在才知道我只要你活着。不管你心里有谁,和谁在一起,我只要你活着,只要知道你能快乐地活着,那我也会快乐,你不是不要我伤心吗?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伤心。”

    眼睛慢慢阖上,九爷的声音依旧一遍又一遍“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这么坚持固执,誓和老天抗衡的声音,即使我的意识已经涣散,可它们却一字字刻在了心上,和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一定要活着,答应阿爹,你一定要活着。”

    ――――――――――――――

    长长的一条黑暗隧道,只有前方有隐约的光芒,我追逐着光芒向前飘着,看见有狼群在奔跑,其中一只是喂养过我的狼,我忙上前追逐,狼群突然消失,变成了于单,他笑着向我招手,我也呼喊着向他奔去,忽地阿爹出现在于单身后,我高兴地大叫着“阿爹”如同幼时一样,向他飞扑过去,他却没有如以往一样,张开双臂等着抱我入怀,反倒很生气很生气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想见我。

    我站在原地,迟疑地想着,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回头处一片漆黑,前方却有温暖的光芒和阿爹、于单。我忍不住地又向前走着,阿爹一脸凄伤,默默无语地看着我,他的神情触动了什么,脑子里滑过一个模糊的面容,又一个模糊的面容,他们也会如此凄伤?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虽然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脚步却迟疑地停住。克制着对黑暗的恐惧,向后走了一步,阿爹露了一丝笑,我的身体疼起来。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向后每走一步,远离了光亮一点,身体越发地疼痛,原来往前的每一步是幸福,往后的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痛,可阿爹在笑,脑海中的两个面容似乎也是欣慰,那么再大的疼痛,我都可以忍耐。虽然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要他们伤心。一步又一步,缓慢但艰难地向后退去

    “玉儿!”异口同声地惊喜。入眼处,两张不同的脸,却是同样的憔悴,同样的疲惫。

    两人同时想伸手扶我,快触碰到我的脸颊时,又同时停住,顿在了半空。霍去病侧眼看向九爷,九爷眼中因我苏醒的喜悦褪去,满是黯然苦涩,脸上却是一个暖暖的笑,手拳成拳头,上面的青筋隐隐跳动,一寸寸地缩回了手,骤然转身推着轮椅向外行去“我去命厨房准备一些吃的。”

    霍去病一言不发地侧躺到榻上,小心翼翼地环抱着我,他的双手紧紧扣拢着,胳膊却不敢用力触碰到我。这是一个宣布保护和占有的姿势,可貌似坚强下却藏着不确定和担心。

    我努力把头向他靠去,却动作迟缓,他忙帮我把头挪到了他肩膀上,唇边蓦然有了笑意,胳膊也真真切切地搂在了我身上。半晌后,他低语道:“玉儿,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

    一提到孩子就心痛,我强笑道:“以前还有人说要生一个蹴鞠队出来呢!不是上阵不离父子兵吗?”

    他用下巴蹭着我的额头“都没有你重要。我现在都有些恨这个孩子,我守在你榻边时,一直想着如果因为生他,你有了什么事情,我根本不想见他。”

    我迟疑了会,问道:“你见过孩子了吗?”

    他沉默了一瞬,声音暗沉了许多“没有,我回来时,他已经被接进宫中了。皇上赐名嬗,据说由皇后娘娘亲自抚养,一切待遇和太子同等,比一般的皇子还矜贵。因为早产了两个月,身体很虚弱,一堆太医围着他转,把宫里闹得很是不消停。当时你性命垂危,我只匆匆进宫拜见了皇上,粗略汇报了一下战役过程就赶着过来陪你。”

    看着他血丝密布的眼睛,我心中满是暖意和心疼“又是好几日没有休息了吧?先去睡一觉!”

    他摇摇头“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都不去。”

    我闻着他身上久违的味道,心中说不出的安定“那就在这里睡,我好想你。”

    我从没有主动对他说过直白的情话,大概因为是第一次,把他惊得立即撑起身子,瞪着我问:“你说什么?”

    我抿着唇,笑着不回答他,他定定瞅着我道:“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慢悠悠地说:“好话不说二遍。”他显了失望之色,躺回枕上,我在他耳边道:“我很想你,很想你,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在长安了。”

    他刚开始一脸欣喜,听到后来却满是心疼,眉宇中藏了无奈,手指轻抚过我的唇“对不起。”

    他应该已经知道离开长安后发生的一切事情,不知道他心中怎么判断事情的纠葛。这个对不起只怕也包涵了他对卫皇后的疑心,以及孩子被带入宫廷抚养的命运。

    我心中不安,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他孩子的真相,他忽地说:“匈奴已被彻底赶出漠南,再无余力对汉朝进行军事侵袭,以后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痒地小打小闹了。”

    我心中一动“皇上怎么赏赐你?”

    “还不就是那些权利富贵的赏赐?”他的语气平淡中带出了几丝厌倦,眉梢眼角常有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

    他打匈奴只是为了从小的一个梦想,开始时应该也为随之而来的高官厚禄,长安城内盛极一时的尊荣而高兴过,但伴随着越来越高的官位,越来越大的权利,他的世界不再仅仅是打匈奴,而是渐渐陷入长安城的勾心斗角中。甚至从此后,有可能战场越来越淡,而权利争斗的繁杂无聊将越来越重。

    他一直不屑在这些事情上浪费精力,用他以前对我说过的话“非不懂,乃不屑”可现在却终究是避不开,身不由己地被卷入。

    “玉儿,晚上我们就回家,好吗?”一场持续几个月的战役,他在沙漠中转战了几万里,星夜赶回长安后,又因为我不能休息,此时说着话,已经闭上了眼睛,睡意浓浓。

    我忙放下一切心思,柔声说:“好,晚上我们就回家。”他原本的倦意一扫而去,眉宇舒展,带着笑意睡去。

    我的头往他怀里缩了缩,听着他平静绵长的呼吸。其实我现在已经在家了!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你的怀抱就是家!

    ―――――――――――――――

    说的是晚上,霍去病却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我们从石府告辞回霍府,只有天照出面相送,九爷一个去厨房点菜后再未出现,我们也都装作忘记了这件事情。

    天照交了一个长长的药单给霍去病,说一个月内可以让太医看我,但不要用他们开的方子,一切要严格按照上面所说调理,一个月后可以用信得过的大夫开的方子。天照说话时,刻意在“信得过”三个字顿了一下,霍去病眼中一暗,接过药单后,居然破天荒地对天照抱拳做了一揖,天照也没有避让,淡淡笑着说:“我会转达给九爷。”

    去病不放心让别人抬我,非要自己抱我去马车,我在皱眉瞪眼鼓腮说不行通通无效后,只能由着他摆布。

    经过石府的湖面时,沿着湖岸的鸳鸯藤已经快要开谢,没有白色,只有金灿灿的黄,虽不多,但点缀在一片绿色中越发显眼。霍去病眼光扫了一圈后,没有表情地抱着我穿行在郁郁葱葱的鸳鸯藤间。我头埋在他颈间什么都不敢看。

    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已经快步跑着迎出来,一路大叫着“大哥”声音中满是欣悦。看到去病正抱着我要下车,他忙帮着打起帘子。

    去病看向他时,眼中罕见地温和“玉儿,这是霍光,我的弟弟,我这次回来时去拜见了父亲,光弟想来长安,我就带了他来。”

    去病的“弟弟”两字咬得极其重,沉沉地好似直接从心里透出来。霍光面上带了得意和骄傲,眉目间藏着几丝紧张,向我行了一礼,脆声声地叫道:“嫂嫂,你身子好一些了吗?”

    虽然我和去病的关系人尽皆知,可从没有人敢口头直接承认,他一声“嫂嫂”唤得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去病却极是开心地笑了,一面走一面和霍光说:“你嫂子不好意思了。她现在精神不好,等她养好病,你们肯定能说到一起去。你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霍光一边笑着一边细细说着他在长安城的所见所闻,满脸激动兴奋。刚从偏僻地方到了整个帝国的都城长安,即使大人也会惊讶震撼,何况一个少年呢?更何况他一进长安,就是以天子骄子霍去病的弟弟的身份去俯看整个长安?

    去病一路只是静静倾听,唇角却一直抿着笑。我看到他的笑意,不禁也笑了。去病的表兄弟虽多,可没有真正亲近的,霍光对他的亲昵,大概是他心里暗自渴望过很久的东西。

    我再看向霍光时,眼中不禁也带了呵护。霍光很是敏感聪慧,虽然我一字未说,他却已明白我从心中认了他做弟弟,眉目间立即释然,虽再未刻意地叫我嫂子来拉近关系,可语气的随和更显出了心上的亲近。

    等我身体基本康复时,已经从夏末到了冬初,这成为我有生以来病得最久的一次,以我的身体和九爷的医术都是九死一生,换成其他女子只怕早见了阎王。

    夜深人静时想起,手心会突然冒冷汗,觉得自己真是大胆,如果一切出了差错,去病知道真相后会原谅九爷吗?可当时为了孩子,竟然全都没有去想这些,只一门心思想着我的孩子绝对不可以被带入那个没有阳光的宫廷,也绝对不可以成为钳制去病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