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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平静地流淌着,像水一样,不停不停地从身边溜走。转眼间就到了秋末,火红的枫叶被微风吹拂着缓缓起舞,在空中缠绵地一圈圈旋转、飘落。地面覆上一层又一层如锦被般的枫叶,火红的、深橙的、淡黄的,深浅的颜色相互交织,构成一幅温暖的秋图。
高湛斜倚在床榻之上,凝望着窗外那已被晚霞浸染的天空,绯炎一般的红,如同忘川水湄盛放的曼珠沙华,飘渺虚无的彼岸花。
“陛下,您今天的气色好了许多。”和士开进来的时候,发现高湛的唇边竟隐约带着一丝笑意。这令他觉得相当惊讶,因为自从兰陵王离开之后,他就再没有看到高湛流露出半分笑意。
高湛弯了弯唇“朕昨天睡得很好,还做了一个好梦。”
“陛下,您是否梦到了”他试探着问了半句,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能让高湛露出这样神情的梦,必定是和高长恭有关。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却涌起了一种莫名的不安,高湛今天的气色的确是十分好,可是这样精神奕奕的太上皇,却让他忽然想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他的眼底一颤,无意识的摇了摇头,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士开”高湛忽然又开了口“以后你也要帮我看着仁纲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么重的责任,也难为他了。”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小俨,这孩子也被我宠坏了”
“陛下,您在说些什么”和士开只觉得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高湛望了他一眼“士开,我知道自己的身体,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就趁着今天我还能顺顺敞敞的说几句,索性说个明白了。”
听他没有用那个朕字,和士开的眼中微微泛起了一阵酸涩,他收起了平时惯用的伶牙俐齿,隐藏起了最为擅长的谄媚奉承,却是低低说了一句“陛下,您就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高湛的眼中似乎有意味不明的神色掠过“恐怕我等不到她原谅我的那一天了。”
“陛下,为什么不下旨急召她回来,只要您下了旨,她就不敢违抗圣命,陛下,什么伦理,什么纲常,在臣的眼里都不算什么,为什么陛下您就不能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什么您就甘心放手!更何况,更何况您也怀疑她她也许有可能是个女子吧”他感到自己开始控制不住情绪,这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收到兰陵王拒绝前来参加元日朝会的消息时,他也险些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高湛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士开,你怎么“
“陛下,您也在怀疑,不是吗!”他的声音骤然提早“在您审问了那个大夫之后,我也去查探过了!”他和士开是何等聪明之人,顺着这个线索顺藤摸瓜,很快就对长恭的真实身份有了怀疑。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高湛的神情却是变的异常柔和起来,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温柔得像一道明和的光,荧荧而耀。
这个真相的确令他很震惊,可是却又没他所想像的那么震惊,也许在长公主说了那番话之后,他就一直在怀疑着即使是那个小玉有了身孕,他还是在怀疑着若是在以前,他一定会欣喜若狂,然后不顾一切的的将她禁锢在身边,绝对绝对不放手,可是现在他觉得长恭是男是女已经不重要了
正如他以前所说的那样,他喜欢的是长恭,只是——长恭,与任何身份性别都无关。
就算一切重新来过,他也只是想——静静地听,听她的天真纯粹里弥漫的阳光气息,听她的声音绚彩纷拥笑语里都是迷醉的流光,听她的声音洗净铅华轻叹间满盛沉寂的低回。默默地看,看着她露出明明担心却板着脸认真的表情,看着她微微侧着头甩开额前的的散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吐出话语,看着她一脸无邪的笑得灿烂
这么多年来,他最为珍惜,最为想要的的不是这些吗?”答应我,不要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他一脸平静地看着他,”连皇后也不能说。“
和士开点了点头“陛下,我答应您。”
突然,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淅淅沥沥,似乎在忠告着将会有剪不断的缠绵,剪不断的哀梦。他微微仰头,一瞬间想起很多事。这些本该埋没在记忆深处的事忽然如同滚滚熔岩熨烙在心上。
记得在大雨滂沱中,浑身湿透的她晕倒在了他的犊车前,
记得在晚宴上,她那小小的手温暖地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记得在夜色下,她笨手笨脚的抹去他的眼泪
记得她像个小尾巴似的,时不时就跟着孝瑜来他的府里
记得她笑嘻嘻地吃下了自己咬过的那颗李子,
记得她紧紧抱着他说会无论他做了什么事,都会永远原谅他
记得她千里迢迢,不顾生死的跑到晋阳,只是为了他
记得那失去理智却又永远难以忘怀的疯狂一吻
记得昭阳殿前,她抱着孝琬的尸体哭得喘不过气
飞茫的记忆的碎片,飘逝的年华的片段,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意念世界里灿然展现还记得那个烟雨蒙蒙的诀别之夜,空气中悲伤的波动,还有,伤口被撕裂时的痛楚。
那些细雨飞花,都化成了记忆里的的点点滴滴回忆如浮萍般飘浮于生命之上,随时让人知道梦幻有多么美丽,现实有多么悲哀。
一眨眼,就是一生,一回首,就是一辈子。
为什么,他和她,就在咫尺的距离里,分离。
透过朦胧的目光,仿佛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红伞,攀然回首,在雨中,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烟岚,向他温柔浅笑却是要离他远去
“长恭不要走不要走”他喃喃地低唤着,捏紧了自己手中的小老虎香袋,仿佛连所有的知觉,所有的记忆都一起消失,最后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那个月色清朗的夜晚。热闹非凡的王府里,那个笑容满面,神情灵动的小男孩,甜甜地叫着“九哥哥”
所谓人生若只如初见,最初倾心的那个永远占据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温暖而美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不会因为年华的蹉跎而遗忘。
也许那一刻,就是——所谓宿命的开始。
前尘往事和着多年的爱怜,都溶化成了一个旋生即灭的泡沫。
清澈的眼泪划过脸颊,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
生命附骨的孤独隐没在漫长的黑夜,无人能读懂他深藏的心思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甘心放手?
若是——他还有未来可言,又怎么会甘心放手?
病痛的身体和残存的生命无法给她再多的守护,冰冷的嘴唇和僵硬的手指无法给她丝毫的温暖,他许不起她一个起码的明天。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一些东西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适当的时间和适当的季节,适时地欣赏。美丽的东西,可以怀念,但不能执着;美好的东西,应当让它在记忆里驻留在最美的时刻。
透明浑圆的雨滴如水晶划破夜幕,纷纷落落,那打着红伞的伊人早已随流年一去不返。
那些流逝的往昔,一抬眼一转眉,是谁错过了谁?
似水流年,什么都留不住的。
留不住的。
他安静的闭上了双眼,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温柔而怜惜。
看着那个香袋从他的手中赫然滑落,和士开全身顿时松垮下来,整个人,也随之无力的滑落,双膝着地,全身抽动着,双手扶在他的身前,默默无言。
天统四年十一月辛未,太上皇帝高湛崩于邺宫昭阳殿,谥曰武成皇帝。
此时,千里之外的草原,夜色还是一如既往既往的澄静。
在熊熊篝火下,恒伽正熟练地操作铁扦烤着喷香的猎物,夜风夹杂着肉香,引得人直流口水。恒伽估计火候已经差不多,右手往回一递,果不其然,羊肉脆黄的色泽,让人胃口大开,他顺手将肉串分成两份,将一份给了小铁,一份给了已经等到眼冒绿光的长恭。
长恭忙不迭的咬了一大口,连声称赞“狐狸你烤肉的本领还真是无人能及!”说着,还不忘对小铁眨了眨眼“对吧对吧,小铁?”
小铁也只顾着吃,根本没有功夫搭理她。
“不过,这也是狐狸唯一的优点了。”长恭还不忘又调侃了一句。
恒伽倒也不恼,微微一笑“那也是,我哪有长恭那么多的优点。”
长恭立刻向他投去了警惕的目光,每次他这样夸她时,往往都是损人的前奏,果不其然,他又笑咪咪地继续了下去“尤其是能吃能睡这个两个优点,别人想学都难学到呢。“
长恭轻轻哼了一声,自知在口头上很难占得他的上风,于是也就乖乖地收声吃肉。
草原那特有的自由的风卷起一阵阵草叶的清香,清凉的感觉似那潺潺流水,摇动了她心底不名的丝弦在望向那浩瀚无边的天际时,她看到一颗流星划过静谧的夜空,隐约的在天际留下一撇淡金的弧线,不消几秒便彻底无了踪影。就在一瞬间,她只觉得胸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刺痛,仿佛有一把利剑将她的心劈成了两半
这剧烈的疼痛令她的手也剧烈颤抖起来,原本拿着的肉串不知何时已经掉在了地上。
“长恭哥哥,你怎么了?”小铁急切的问道。
长恭扯了扯嘴角“我没事,只是手抖了一下。”
恒伽的眼底掠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不舒服吗?”
“不是”她摇了摇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这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就好像好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消失了——
半个月后。
长恭清晨起来的时候就觉得今天格外的冷,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她望了望天空,只见阴沉沉一片,看起来倒像是要下雪似的。
她往手里呵了一口热气,径直往吃早饭的房间走去。
就像往常一样,恒伽和小铁早就已经开吃了,还正兴致盎然的聊着什么。
“你们在聊什么呢?”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坐在了他们的身旁,顺手拿起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
“长恭哥哥,你知不知道,秦副将终于答应和我比试一次了!”小铁兴高采烈的凑了过来。
“哦,那你可不能丢了我的脸哦,我的王妃。”长恭的唇角边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这个是当然啊,所以长恭哥哥,你赶紧再教我几招必杀技,这样就一定万无一失了!”小铁露出了讨好的笑容。
长恭转了转眼珠“咦?你不知道恒伽的必杀技才厉害吗?”
“诶?恒伽哥哥的必杀技?”小铁困惑的望了恒伽一眼,看到他的眼中掠起了一丝意料中的笑意。
“对啊,他的狐狸必杀计才厉害呢。”长恭好笑的抿了抿嘴“你赶紧和他讨教讨教。”
恒伽只是优雅的微微笑,什么也没说,还好脾气的将粥碗递给了长恭,这才慢条斯理的开了口“不过,这必杀计有个缺点。”他顿了顿,眼带笑意的看着长恭毫无防备的喝了一大口粥,才轻轻啊了一声“对了,忘了告诉你里面加了你最不喜欢的辣椒”
他的话还没说完,长恭嘴里的粥已经一口喷了出来,她恼怒的瞪了他一眼“狐狸,你怎么不早说!你就是故意的!”
恒伽不慌不忙的轻轻一笑“我只是示范给小铁看啊,”说着,他又转向了小铁道“看到了没,这必杀技唯一的缺点,就是只对笨蛋有效哦”话音刚落,一个馒头就嗖的一声飞了过来,还好他躲的快,这个馒头正好砸在了哈哈大笑的小铁身上。
这下轮到长恭格格直笑了
就在现场乱作了一团的时候,忽听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这个方向而来,还夹带着同样急促的声音“王爷,斛律将军,邺,邺城有急报!”
长恭听出那是驿使的声音,不由略带疑惑的望了恒伽一眼。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难道周国开始行动了?
只见那驿使一见他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诚惶诚恐道“太,太上皇驾崩了!”
在听到这几个字的同时,窒息的感觉骤然充斥着她的所有,短暂的瞬间,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好像,连她的心跳声也失去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茫然失措得找不到任何方向。
所有的爱也好恨也罢,如今都已经没有了对象,那种心无旁依的感觉就像是脑子里一下失了血,整个身体和灵魂轻飘的让人眩晕。
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魂魄如同蒸发掉了一样。
“是什么时候的事?”恒伽敛声问道。
“是——半个月之前的事了,太上皇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先去歇歇吧。“恒伽并没有让他讲述更详细的经过,先将他支开了。然后,他担忧的望向了一旁失魂落魄的长恭,低声道“长恭,你”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平静,还不忘说了一句“我先回房了,小铁,等下你到我这里来,我教你几招有用的必杀技。”
“长恭哥哥”小铁不明所以的和恒伽交换了一个眼神,长恭这样镇静的反应反倒让他们觉得奇怪。
“你们都怎么了?”长恭还扬了扬眉“那个人早就和我没关系了,不是吗?”
说着,她的唇角僵硬着挣扎着勾出一个无谓的弧度,往着房间的方向走去,脚下轻浮,仿佛行走于虚空,既无痛苦,也不疲累。
她哭不出来。只有紧握的双拳在不住的颤抖,指甲深深陷入血肉里,钻心的疼,她却仿佛也不觉得。
她明白一切意味着什么。
当她喊起那个名字时,不会再有人回过头用带些暖意的眸子望着她;不会再有人为她试吃李子是酸是甜,不会再有人对她说,长恭,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欺负你。她再不能趁他熟睡时捉弄他,然后看他故作生气。再不会有人如这般纵容她,她也不再会为谁有任何心事而如此担心,不再会为谁不顾一切,舍出生命也无所谓——
她最爱的那个人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