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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被猛然问到闺房密事,腾的涨红了脸,杜允唐在一旁玩世不恭抓住母亲的手臂,戏谑笑道:“我这么大了,母亲还怕会睡错了床?”
杜凌氏嗔怪他一眼:“老爷好不容易才让你接手一些生意上的事,别再惹出乱子,总归这个家将来都是你的,仔细让别人占了去。”
毓婉手中的勺子停住,冷眼见楼梯上翠琳的身影还没闪去,轻轻说了句:“昨日允唐是在我房睡的,只是我累了睡沉了,怕打扰我,允唐在一旁沙发休憩的。”
杜凌氏淡淡嗯了一声“身为,丈夫未睡,你先睡了去,多少有些不适宜。”
杜允唐也看见翠琳身影,察觉毓婉心思细腻,又似笑非笑的对杜凌氏说:“总之不会耽误母亲抱孙子就好,母亲且放宽心。”
如此一说杜凌氏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毓婉心下有些说不出的烦乱,只是缄默继续吃饭。杜允唐昨夜去了哪里她并不想知道,眼前跋扈的杜凌氏,时时刻刻如同阴影存在的笑面姨太太翠琳,还有行动坐卧都透着对自己鄙夷的大嫂,想要在杜家残喘生存下去,当真不易。
出乎意料,中午用过中饭,杜瑞达派车来接两个新人去纱厂,毓婉更衣与杜允唐一同乘车去了郊外,一路颠簸,用了半个时辰终到了厂门口。
清冷的冬日阳光被远处皑皑白雪折射得晶莹剔透,迎面吹拂过来的雪粒子细密的形成雪雾,一阵风卷了去,毓婉搂紧肩膀上的紫貂披肩向前迈步。
杜家产业从前多以实业为主,极少涉足纺织行业。但,近来日本人喜欢在“上青天”即上海,青岛,天津直接投资在华纺织厂,压榨本地廉价劳动力,扰乱业内正常秩序,华企实业家不堪其低价竞争进而影响其他行业,需成立联合会排除日本纺织厂迅速扩张导致的商业威胁,他们希望可以成立属于华人自己大型新兴机械纺织厂,将中小纺织企业合并,一同生产降低成本,冲击目前国人喜购洋布的局面。
身在上海的杜瑞达看准时机斥资筹建远达纱厂,并成立纺织业联合协会,招募中小企业将订单共享,利润按订单完成量分成,一时间生意极其火爆,大有将日本纺织业逐出上海的趋势。
杜瑞达远远见毓婉和杜允唐一同来了,向各位同仁介绍:“昨日本是我家大喜之日,今日带孩子们过来看看,也是想他们懂得振兴中华,强我实业的道理,也让他们开阔些沿街,需知道各位同仁才是心怀国计民生,兴我子孙千秋大业的先驱。”
众人听了自谦不已:“还是杜兄敢于笑天下人之短视,我等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杜允唐和毓婉站在众人面前。若是旧式家族的女子,见到这样的场面必定是百般回避的,毓婉出乎意料的坦然,从容与众位伯父叔父一一见礼,施礼完毕站回杜允唐身边,如此举动显得谦谨守礼,又不失落落大方,与杜家颇有往来的熟友笑道:“子谦兄,看来你退休之日近矣。”
杜瑞达心满意足的笑,拍拍杜允唐的肩膀:“他尚需锻炼锻炼,倒是我这个儿媳妇在还娘家做女儿时便自己经营了画廊,生意做得有模有样呢。”
世家女子未婚时抛头露面经营画廊?这一番赞扬使得众人惊异不已,那熟人更是脱口而出:“哦,可是那家婉居?”
毓婉向前走了一步翩翩施礼:“正是婉居。”
“哎呀,不得了,不得了,报纸上可都是见了照片的,子谦兄,能得这样的佳妇,汝幸耶!”那熟人夸张的溜须行为惹来更多的追捧者,毓婉对此异常冷静,只是一一回礼后又站在允唐身侧。
“正因如此,杜某将纱厂做为新婚礼物送与他们夫妇历练历练,怕是这个纱厂来日媳妇操劳的要比儿子还多些。”
众人又是寒暄赞叹一阵,杜瑞达亲自带众友人参观,允唐与毓婉走在队尾,唇边扬起若有若无的低声冷笑:“没想到,你善经商的名声传的这样远,如何,对这新婚礼物可是满意?”
毓婉不敢直视他冰冷的眼睛,低低说一句:“男主外,女主内,我不敢越矩。”
“你都敢杀人拒婚,还有什么不敢的?”他站过身子掐了她的下巴迎向自己,声音愈发尖锐:“你可知,你最幸福时刻,却是别人最悲恸时刻。”
毓婉静静对上杜允唐视线,心中闪过一丝狐疑:“你什么意思?”
杜允唐惊觉自己有些失言,又是冷笑:“没什么,就是告诉你,相当好杜家媳妇你需扒了一层皮才行。”
杜瑞达发觉两人并未跟随,在人前回首,见小两口正在不远处贴在一起腻歪着,当即摇头笑了扭过身:“咱们先行,让他们两个自己慢慢熟悉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众人领会新婚夫妻甜蜜恩爱,悉数随杜瑞达转过厂门口直入其内。
风再次卷起剔透的雪珠砸在毓婉的脖梗里,紫貂的披肩已经沾满了白莹莹的颗粒,两人顿住几秒钟,她突然笑了:“杜少爷,既然你不想与我同起同坐,我倒有个主意。”
杜允唐眉尾扬起,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在自己百般威胁下还能笑得出来,他冷声反问:“你别想用什么鬼花样求我饶了你。”
“也不需什么鬼花样,无非就是在外,我帮你斡旋老爷太太,在内,你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也不要管我。”毓婉一早看出杜允唐心思并不在杜家产业上,强绑了他在此处受罪还不如放他出去,这样两个人都生活的方便。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他俯身,想要看出她心底隐藏了怎样的诡计。
毓婉避开杜允唐探究的视线转过头淡淡的笑,一股袅袅的淡白色哈气,沉甸甸的压住人心头:“我只想有个能静神容身的所在。”
“你是想在我杜家怀念别的男人?”杜允唐语气已经恼怒至极,毫未察觉其中酸意。
两人对视伫立,一片寂静,终于毓婉昂起头,微怒的脸庞红得骇人,表情虽然平静,眼底却涌动了无垠的怒气,她抬起手,缓慢的抽了过去,意外的是杜允唐愣住并没躲闪,清亮的声响震醒了两个人,毓婉的掌心被震得发麻,而杜允唐陡然抓住她的手腕:“你敢打我?”
毓婉倔强的小脸褪去红晕,整个身子微微不住的发颤:“杜允唐,我再说一次,嫁你,是我佟毓婉的决定,此生此世绝不反悔,你休想借此来羞辱我!”说完,几日来所忍耐的痛苦,所悲恸的心伤都涌出来将她击溃,仿佛耗尽全身力气,整个人再支撑不住,软绵绵倒下去。
杜允唐手脚失措,强拉住她的身子,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他烦躁的大喊:“来人,快来人!”
毓婉病倒,杜瑞达负疚,直言自己并未思虑新妇过门连日操劳,竟让她侵了冷风受了风寒。杜凌氏对此不以为然,无非找了西医给毓婉诊治,免了她几日起床请安,多在床上休养。
只是这一来,回门一事就耽误了。到了第三日回门时,杜瑞达准备了许多回礼,由容妈妈亲自带着素兮等人回到佟家恕礼。
那氏听得毓婉才去了三日便病了,人前不好发作,人后将杜家上上下下憎恨一遍,生怕毓婉受气又将素兮拉来反复问了究竟,素兮因见到的都是杜允唐对毓婉的好,自然安抚太太放心。那氏听得素兮也是如此说,这才稍稍有了些许宽慰。
佟家近来因有了毓婉的聘礼也在四处选址准备做些生意,与一些旧识多番恳谈发觉此刻西医药剂最为吃香,若能漂洋过海运过一些再通过教会人士卖出,必定能得暴力。佟鸿仕觉得此举大为可行,便将大笔的钱送给旧识,那人与法国领事也是极熟的,下个月要去法国找些西药厂商购买药品贩过来,佟鸿仕有些忧虑,连问几次都说眼下混战政府少管此类买卖,方才安稳下心,专等钱财到手。
那氏对此一无所知,整日坐在女儿闺房思念出嫁的毓婉。在她身边长了二十余年,出嫁后冷冷清清反而并不适应,再加上佟鸿仕近来忙于商务极少陪伴,整个人越发沉默不爱用餐。
无意中她打开毓婉衣柜,发觉被锦缎包裹好的翡翠屏风,整个人猛地坐在床榻上,眼前那些斑驳的日光晃得她满脸是泪。翡翠屏风毓婉并未带走,与其说是感念母亲操劳不忍夺爱,不若说她只是想为娘家留些最后保靠。那氏心中异样,忽觉得毓婉早已料到一些端倪,连忙将翡翠屏风收好,再不肯示人。又命佟福从账上每月多支一些钱储备在自己身边。
一切事宜都在悄然进行,病重沉睡的毓婉并不清楚。杜允唐被杜凌氏强求每日探访,他不耐的绕过素兮坐在床边“你先出去吧。”素兮应声,闪身离去。
因为蜜月未过,床品仍是大红喜色,毓婉苍白的脸以及铺陈在枕头上的乌黑长发,三色汇在一处,静谧而又妩媚。
杜允唐冷笑“倒是你过的容易,打人以后可以睡得如此香甜,我想做些什么也不能。”
毓婉仿佛能听到他的说话,眼皮眨了眨,惊得杜允唐仔细辨认,不过她还是没有醒来。偌大的床上只有瘦弱的她占据一隅,着实有些浪费。杜允唐连日连夜忙了外面的事,挨在暄软的床似乎也有些疲倦了,将毓婉身上的被子向她那边掖了掖,自己弯腰背对了她也躺下去,头挨上枕头刚刚闭上眼,睡意就已袭来,沉沉入了梦。
毓婉睁开眼时,天有些微微暗,她分不清是晨昏还是傍晚,动了动眼睛觉得身边有人,勉强侧了身子望过去,竟有宽大的背横在一旁,她掀开身上的被子坐起身,因出了许多冷汗,整个寝衣都贴在皮肤上,出了被子分外的冷,她又将被子裹紧望过去,身边的人是杜允唐。
是他在照顾自己?毓婉有些不确定,见杜允唐身上并没有被子,整个人半蜷缩的睡在一侧,心中动了恻隐之心,将被子散出一角搭在她的身上,忽听得他梦中喊了谁的名字。
她蹩眉:“什么?”
“青萍。”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但那两个字却被毓婉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咬了嘴唇,手上的被子过了许久才轻轻落在杜允唐的身上。
自从与杜允唐达成协议,毓婉对他的早出晚归视若无睹,除了一早与杜瑞达和杜凌氏一同吃饭,整日杜家不见杜允唐的踪影,没有他的存在,毓婉的生活极其自在轻松,业余时间到纱厂听老师傅讲课,闲暇则陪杜凌氏饮茶聊天。
美龄因丈夫允威没有拿到纱厂的管理权,心中泛酸,言语间也流露出对毓婉的嘲讽,无非说些刚刚过门就守了活寡,女人做到如此境地当真是悲哀之类的风凉话。当然毓婉对此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是难了素兮,整日里听了这些气话又不敢跟小姐说,心里怄的难受。
“今天让你过来,我就是想问问,最近允唐整日没天没夜的往外跑,你做妻子的怎么都不问一声?”杜凌氏端了老君眉抿了一口,将金丝边眼镜推了推,回头示意容妈妈为毓婉也添上一盏。
毓婉低头缄默,倚靠在藏青丝绒的沙发上似足木头人。既然她已经答应杜允唐以自由换自由,当然不会蠢笨到掀了丈夫的底子。新婚已三月有余,允唐当真是没有一晚在她房中度过的,每每到了傍晚时分,他便乘车出门,去了哪里,与何人见面,她一概不知。
杜凌氏对毓婉不回答有些愤恼,提了口气又不好真为此发泄出来,眼睛一转忽而说道:“我听说你父亲那边在做西药生意,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做这些,不怕被外国人抢了去?”
毓婉闻听杜凌氏话锋一转,心中也是一沉,对于父亲与他人合伙投资西药一事,她心中并不赞同。此事来得太过蹊跷,纵使有丰厚的利益也轮不到并不擅通经营之道的父亲身上,不过前一次贩运确实赚了许多,惹得一番没参与的亲友眼红不已。
近来,那人要通过佟家的名声来募集资金。而后开出让人无法回绝的优渥条件许诺父亲一旦募集更多的资金会有极大的丰厚报酬,不懂其中利害的父亲如今也是鼓动了许多亲朋参与其中,募集数额之大让人听上去咂舌。
毓婉愁眉不展的叹口气:“我也给父亲说过的,此事怕是另有蹊跷,只是他并不听劝,事已至此,我母亲说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
杜凌氏睨了毓婉,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毓婉,我可是丑话说在前面,你需知道,我们杜家是最注重生意场上的商誉的,若是亲家届时有些纰漏,我们也是不好出面帮忙的。”
毓婉向来气盛,听得杜凌氏一早撇清干系,心中也有些不满:“母亲放心,此事本就是佟家自己的家事,自然上不劳您和父亲惦念,也不劳您和父亲承担的。”
杜凌氏轻哼了声“毓婉,知道为何允唐要娶你么?”
毓婉收了话尾,双手不觉握紧成拳:“因是遵从父母之命罢?”
杜凌氏点点头,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边小几上:“最初对你满意的人是我,只是你一次次拒婚我也失了耐心。可老爷喜欢你,老爷想为允唐寻一位能支撑起家业的妻子,而我,更愿意由你引得老爷将重任交给允唐,至于允唐么你这样聪慧该知道他为何会同意你进门。”
“他以我为挡箭牌,能多些随意自由。”在杜允唐心中娶谁与否其实无谓,只需是杜瑞达看中的人选,他出面将其娶回当摆设即可。幸而毓婉未等他先冷落自己,先下手定了协议,既满足了他的需求也应了自己的心意,将两人的关系变为合作,似乎并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当年我嫁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有翠琳,她是老爷青梅竹马的表妹,家境落寞与老爷无所帮扶,所以老太太下令娶了我。做大房需有家世,需有威仪,才不会让宵小有心篡权夺位。”杜凌氏笑笑:“男人们,年轻时候谁没有点荒唐事,端看日后谁来当家作主,是吧?”
毓婉并不太懂杜凌氏的意思,心不在焉的她想的却是若杜允唐当真娶了一位姨太太回来,自己是否也能如杜凌氏这般看得开些。“
杜凌氏似不经意的说:“你最好守得住二少奶奶这个名分,他荒唐他的,你要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也不知是不是杜凌氏言语颇有深意的缘故,毓婉总觉得她似知道杜允唐去了哪里,与什么人见面,所以才会提点这些摸不到头脑的话。毓婉抬眼,正撞上容妈妈担忧的目光,更令她心中一震。
莫非杜允唐彻夜不归惹了什么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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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里,杜家西洋式的花园风景如画,毓婉换掉夹棉旗袍又添了一件穿珠钩花的披肩,漫步在碎石小径,手端了杜瑞达写的经营手札,边读边走,不知不觉走入树丛深处,随便寻了个亭子坐好,素兮在一旁见她读的认真,轻轻为她扫落头顶落下的柳絮,小声嘀咕了什么,毓婉读得认真,并未真的听进去。
忽然铸铜大门由内拉开,一辆黑色小汽车率性驶来,尘烟过后停在楼梯前,车内人影绰绰,晃了身子走下来,素兮定睛发觉是杜允唐,连忙晃了毓婉的身子:“小姐,你看,二少爷回来了。“
毓婉并没抬头,仍在专注看书:“哦,知道了。”
素兮发觉杜允唐下车后并未上楼,整个人靠在车边似漫不经心的姿态拉出一位美丽女子,那女子身穿中规中矩的旗袍,神态羞涩纯净,美妙容颜让人过目难忘。素兮惊得更加用力晃动毓婉身子“小姐,你看,二少爷身边还带了个女人。”
毓婉不耐,抬头望过去,整个身子顿时定住,手中的手札顿时掉落在地。
那女子窈窕的身姿背影似极了已经过世的青萍,毓婉顿觉心险些从腔子里跳出来,后背被大片的冷汗溻湿了,风由此灌入激得身子发颤。
再仔细看去,那女子又不似青萍。她容貌清丽,举止更为端庄,虽与杜允唐同行,却远远隔了距离,并不像青萍那样喜欢妩媚依附在男人身上,动作有着天差地别的迥异。
汽车前,杜允唐弯腰做出谦卑的手势,那女子笑了将手指放置他的掌心上方,杜允唐欲腾空抓住,她又闪到身后背起来,朝得不到的杜允唐调皮眨眼,杜允唐似无奈被她的捉弄,只得将手拍了拍,两人对视一笑,不觉有些相识多年的默契。
杜允唐有所察觉毓婉的存在,回过身视线正对上毓婉呆愣的目光,忽而他贴在那女子耳边说了一句,而后拉着她的手徐步向毓婉走来。
毓婉慌乱的捡起掉落地上的手札,扫了扫灰尘站起身,杜允唐已到近前,将那女子拉过来:“这位是杜家二少奶奶,佟毓婉。”
那女子坦然露出笑靥,深深对毓婉施礼“姐姐,我叫红羽。”
两厢对望,毓婉发觉她并不是青萍,因她眼中没有青萍那种练达风情,更没有青萍那般妩媚动人的神韵。可即便她不是青萍,毓婉仍身处尴尬之中,自己的丈夫与女子十指相扣同自己见礼,这样的异样举动恐怕只能意味即将发生的事,并非她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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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婉所猜没错,允唐今日带向杜凌氏提出纳妾。
杜凌氏倒是出乎毓婉意料的勃然大怒。
原本杜凌氏礼佛完毕由翠琳服侍在花厅饮茶,听得杜允唐提议,杜凌氏扬手将茶盏摔了出去,砸个粉碎,容妈妈见状连忙按扶杜凌氏的胳膊:“太太,仔细伤了手。”
杜允唐对母亲的怒气早已习以为常,气定神闲的靠在沙发上,将红羽的手放入掌心:“她身家清白,父母早亡,一个人在上海读书,与我情投意合,为何不能结婚?”
杜凌氏猛地站起,语气有些气急败坏:“老爷刚刚将纱厂交给你打理,没出半年你又惹了这些事,叫我如何帮你?”
翠琳看了一眼红羽,拉住杜凌氏袖子语气柔和的劝说:“大姐,我看这位姑娘相貌端庄也是正经人家,倒也没什么不好与老爷开口的。”
杜凌氏剜了她一眼:“你巴不得允唐在老爷面前闹得翻天覆地是吧?”当着翠琳的面,杜凌氏已经将话说得不能再露骨了。她千辛万苦以迎娶并不满意的毓婉来平衡杜瑞达对儿子的偏见,可半年没到又要闹着纳妾,纳妾也就罢了,她本不在意,可见到杜允唐手牵入内的女子,一个与那个死去贱人神似的女人,她当真再无法冷静自持。
翠琳不好多言,只能讪讪笑了:“我只是觉得允唐喜欢,索性就由了他。”
杜凌氏狠狠吸口气,重新望向红羽露出并不和蔼的下逐客令:“这位姑娘,我杜家向来知书守礼,你与允唐情投意合一事,我们仍需考量,你先回吧。”
杜允唐当即站起身,将红羽护在身后“我与她的事,无需考量。”
杜凌氏强压的怒火再次迸发,冷笑着指点儿子的鼻尖:“好好好,你无需考量,可也得想想杜家的产业。”
一提及产业杜凌氏更觉翠琳在一旁煽风点火不怀好意,生生将胳膊从翠琳手中拉扯出:“你难道也愿意杜家的产业旁落他人之手么?”
杜允唐也不是能压得住自身火气的人,将母亲手腕拉住,收敛了所有的笑容,肃颜郑重道:“当年因为她身份低贱,你便不让我娶,我顺了你。如今我寻来一个神似的,家世也算干净,你又不让我娶,今日,我万万不能顺了你。”
杜凌氏没想到儿子会违背自己的意思说出忤逆的言语,在她印象中,杜允唐惯是玩世不恭的,喜欢搜罗了各种玩笑来为她解闷,从不会对自己母亲说一句重话,更不会反抗她的意思的孩子。如今,这个孩子仿佛终于长大了,成长为一个有担当的男子,将失而复得的爱人牢牢掩护在身后,再不容许有人伤害她,当然也包括她的母亲。
只是这样陌生的眼神出现在向来听话的儿子眼中,让杜凌氏断然无从接受,她甚至哭也哭不出来,只是咬牙一字一句问道:“你当真要为个女人断送自己的一切?”
杜允唐严肃的点头:“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了。”
他费尽心力终于找到了她,不能容许再次被动放手让她溜走。无数次面对毓婉的睡颜他憎恨自己与少年时的懦弱,无数次重新拿起青萍赠与自己的信物发誓如有来生定不负卿,今日,她重现在眼前,笑容已改,姓名已换,可他觉得还是那个与自己耳鬓厮磨的女子,还是那个等待他鼓起勇气留下的爱人,所以,他不会轻易放手了。
杜允唐发至肺腑的的话,让毓婉听了也觉心中难过。她也错过同样刻骨铭心的感情,可惜,上天没有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杜允唐对青萍的爱可以续写,她却与心中那个人真真正正的失之交臂了。
杜凌氏见儿子心意坚定,知万难更改了,整个人哆嗦成一团,颤了手指指了毓婉问:“你要纳妾,也要问问她是否同意!”
春风暖意浮动了客厅的窗帘,整个大厅都因杜凌氏一句话静下来,仿若所有人都在等待毓婉的一个决定,这样春暖的日子,那般冰冷的心,明明阳光就拂耀在窗帘带动了斑驳光影,恍惚得如同西洋画里的惬意午后,她却只能木讷的抬起头对杜凌氏说:“我一切听从父亲和母亲的意思。”
“我只问你,他可是你的丈夫!”杜凌氏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她原本想借毓婉得到的东西,一样都没得到,可不想得到的,却随着毓婉的到来接踵而至,这叫她如何不愤恨,如何不恼火,她恨不能将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出来。
毓婉又屏住呼吸望了杜允唐,他也正在一动不动的望向自己,目光中似含了许多含义,恳求?冷漠?鄙夷?总之看不清楚。
毓婉深深吸口气“我倒是不介意的。”
“好好好,果然是我看中的好媳妇,如今也学了我能容得下一干魑魅魍魉!等她生了儿子爬到你头上好了。”被毓婉驳了面子的杜凌氏似乎没想到毓婉会答应,她甚至怀疑毓婉到底有没有看清眼前这个女人的相貌,这女人明明肖似那个害得她坐牢的贱人,她竟也能忍得下?
杜凌氏一边拍抚了胸口一边拉住容妈妈的胳膊“走,他们成家了,也管不得了,随他们去,让杜家都败在他们夫妻手上才好。”两人向楼上走去,杜凌氏的背影仍带有些许心不甘情不愿,她的走是一种以退为进,只是也正让有心人落得自在。
翠琳听得杜凌氏的话,抓了沙发扶手的丝绒,暗暗用力薅下了几根绒毛,脸面上仍是带着温婉笑意:“这些事全凭你们小夫妻做主,只是还需知会老爷一声,老爷那边不如就由二少奶奶去说?”
毓婉手指慢慢攥紧手中的手札,款款站起身:“这些事姨太太就无需挂念了。”
碰了一鼻子灰的翠琳勉强笑笑:“我去看看大姐怎样了,你们三人再坐坐罢。”她起身拎了手帕带着身边的丫鬟秋月也跟着噔噔噔上了楼,很快就在楼梯转角处消失了身影。
毓婉被素兮抓了胳膊扶住,她回过身,对杜允唐微微施礼告辞:“我先去休息了,你们随意。”
话音未落,杜允唐蓦然用空着的手拽住毓婉的手腕:“你是真愿意,还是想做个样子给天下人看的?”
两人之间被卷了七彩的阳光划过,刺目的光线卷浮纷纷乱舞的微小颗粒,似乎能看清,又似乎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毓婉只是笑,低低的反问:“真的愿意如何,假的愿意又如何?”
杜允唐厌弃的甩开手冷哼了一声:“你最好不要去父亲那里告状。”
她直勾勾的看着他,扬着嘴角:“放心,我不会自毁长城。”
杜允唐似乎对毓婉的宽容大度并不开心,将紧握红羽的那只手甩开,整个人只贴在毓婉面前,盯住她白皙的脸庞,可惜,她并不慌张,甚至连呼吸也依旧平稳。若不是他克制自己,真想将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女子生吞活剥了。
毓婉深深看了红羽一眼,低头闪避过杜允唐的威胁“这不是你最希望的么,我能给你的自由都给了。”
杜允唐仍攥了她的手腕:“看来,我这个丈夫做的很失败?”
他眼底的愤怒的火焰几乎燃尽了毓婉全身,毓婉别过脸去,清清楚楚的回答:“我们只是合作关系。”
毓婉与素兮转身上楼,只听得身后一声碎裂声响,尖锐的几乎刺破所有听觉,素兮想下去探查究竟被毓婉拦住,她没回头继续上楼回房,很快房门关拢,靠在房门上,整个人连同心才又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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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瑞达得知杜允唐纳妾,话也没说半句抡起胳膊抽了儿子响亮一记耳光,他最是倡导新式教育子女方式的人,每每到允唐这里,那些主张的教育方式便不奏效,让他不禁失态。
杜瑞达只觉得还不解恨随身又抄起办公桌上的尺长的象牙虎踞镇纸砸了过来,杜允唐闪也不闪,硬硬扛着,父子对视,杜允唐已高过杜瑞达身长,不知何时儿子已变了顽劣不羁的模样,杜瑞达手中的镇纸在空中挺半晌,终无法落下,杜允唐目光坚定,一字一句毫不迟疑:“我宁愿放弃继承杜家财产,也要娶她。”
杜瑞达听得这样的荒唐话不由气急败坏,狠狠踹在杜允唐腿上:“若是旁人,我也就让你娶了,只是你不觉得她长的太像周家的姨太太,来路太过蹊跷?你娶了她只能为周明昌落下更多的口实?”
这些担心杜允唐早已想过,他派人调查了红羽的身份,二十二岁以前她都是在法兰西学习,虽然父母早亡但仰仗有一个姑姑悉心照料,生活还算顺遂,经历又极其简单,再加上是大哥允威与她偶然相遇才介绍与自己认识,其间没有半分异象,根本无需他人多疑。
周鸣昌对青萍所作所为杜允唐当然明了,此事之所以轻易掩盖还因周鸣昌忌惮杜家财势,一旦被他寻了端倪重新掀起风雨必然牵累杜家。这也正是杜允唐所担心的。
杜瑞达冷笑,指着门外刻意压低了声音:“你才新婚半年就要纳妾,又如何与佟家交代?”
杜允唐默然不语,杜瑞达见他不做声大力拍了桌子:“我说不许,就是不许,你若非要与她双宿双栖,便和我脱离了父子关系,我再没你这样的儿子!”
父子俩的僵持让杜允唐头痛欲裂,他并不惧怕与父亲断绝父子关系,只是不想为家族招惹事端。
听闻周鸣昌摆合头酒与黎绍峰冰释前嫌,两人继续面和心不合的做生意,周鸣昌更是甘愿将码头租借给日本人向上海贩卖鸦片,原本刚刚开办纱厂的杜家更是日本人的眼中钉,只怕惹怒了周鸣昌是否会牵扯到日本人围攻纱厂。
杜允唐抿紧唇,脸上神色复杂变幻,他心烦意乱的站起身:“你也无需与佟家交代什么,她是答应我纳妾的。这个家,本就是她更得父亲的意,不是么?”
杜瑞达气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冷笑不停:“也罢,那日后我只管让她去纱厂,你就别去了。”
杜允唐转身出门,连头也不回地回答:“好,只管如此,你权当她才是真正的杜家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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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一年,上海召开大会反对四国协定,废除“二十一条”全面解决山东问题,引发日本方面不满,日本人虎视眈眈中国版图蠢蠢欲动。因为内战,各大派系佣兵称雄,无视中央行政机构,更无视军政管辖系统,谁的枪杆子多,谁便可以称王。恰在此时第一次直奉战争爆发,张作霖率先向北平发难,总理孙中山再次下令挥师北伐,全国上下湮灭在一片硝烟当中。
杜家纱厂也自然难逃于难,所生产洋布以外销为主,南北混战边境不平外销难以达成,内销因洋布价高又无人问津,问题着实棘手。而对纱厂冲击更大的是全国上下开始大罢工,从年初长沙纱厂工人罢工,至三月香港英军突袭工人罢工酿成沙田惨案,到了六月更是无法阻挡罢工狂潮席卷全国。没有工人,没有销路,新开业只有半年的纱厂几乎面临倒闭。
而此时,杜家其他实业也纷纷饱受重创。全国内战,各地自拥的军阀们开始巧立名目沿内陆各条道路设立关卡征收赋税,所经营产品若走远洋船舶更要加收几万块的商品“护商税”即保护费,货品无法正常销售只能提高物价,上海市场饱和无法消化,杜家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商品因无法运输腐烂损毁进而贱卖。
督军沈之沛也想掌握时机大捞一笔国难财,他在海防上设立稽税司,专负责监视来往船舶,凡有货运到此必须停船验货,计量计价照章纳税,若有违背者就鸣枪拦截,不仅缴纳征税还必须补交罚金,若再敢反抗则当场枪毙。毓婉听闻这样的局势,当即决定停止运送纱厂剩余纱布外销,哪怕就是吃糠咽菜也不能惹上官非。
只是,越在这样危急关头,越容易出纰漏。杜家纱厂的经理听闻有渠道可以销售一批纱布,未经毓婉和杜允唐同意擅自将纱厂的纱布运送去了码头,只想着一旦做成了买卖再与主人家邀功,不料想当真被沈之沛下属抓了个正着,纱厂人来送信时正是半夜,毓婉听得素兮在门外敲门忽而惊醒过来,心怦怦跳成一团,一边擦了额角上的汗一边开门,发觉素兮神色慌乱,人也闪身进来将门关严实:“听说纱厂出事了,经理送了纱布去港口被沈督军的下属给扣下了,要缴税。”
毓婉皱眉,惹上了沈之沛事态难以控制,声音不免有些焦灼:“既然抓住了,先让送信的告诉经理将货拉回来。”
“不行,说是要交五万的税款。”素兮也有些急了,五万税款明显就是讹诈,大约对方是听得杜家的生意才敢如此狮子大开口。
毓婉咬紧下唇“这事先别跟老爷太太说,你给我找件衣裳,我去码头看看。”
“可现在深更半夜的,一个女人家怎么方便抛头露面,不如去找二少爷吧?”素兮见毓婉准备亲自出去办事,自然有些急了。
“找他?你可知他现在在哪里?”毓婉回头,镇定的看了素兮一眼。
素兮喃喃:“大约是在蔡园那边。”杜瑞达不同意红羽进门,杜允唐将心上人安排在蔡园买的小楼中,两人也算过上了和美日子。
毓婉垂了眼眸,淡淡说:“大半夜的,去那里找,还不是让他多心,不如我自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