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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雷雨倾盆,似乎送葬了那个夏日,也送葬了所有追杀白衣的人。
禹城的这场截杀,终于是喧嚣了白衣的姓名,如今他也不再只是名扬江南的白衣少侠,而是人人畏惧的魔头剑仙。关于他的传说,被各地府衙肆意流传,也许是因为终于发现真的无法杀死这个不可忽视的威胁,皇城司的人就想到了用诋毁他名声的方式来报复。
但是正如同那句老话,名声恶到一定程度的人,反而会活得比较久,比较惬意。毕竟,没有多少人,会明知必死,还毅然轻生。
就好比被刀剑割下头颅和跳下悬崖相比,多数人都会选跳崖,一个还有生还的机会,另一个必死无疑。虽然两个的结局大多都是死而已。
归去的道路上,清风隽永,吹动浮红。一骑当先的阿绫似乎是真的认了命,安安心心地陪在白衣身边,任凭他肆意调笑,说是赚了一个倒贴的小妾。只不过这小妾,脸嫩的很,死活不愿意暖床,这就失去了很多不可描述的乐趣了。
“你不愿走,总有个理由吧。”白衣随口问了一句,却遭到了阿绫的白眼。她倒不是无理取闹,只不过自从经过了在禹王庙之中装神弄鬼以后,白衣的颓废就再也无法遮掩,从各个方面侧漏了出来,不曾掩饰。
就好比他正在问问题的时候,也是仰躺在奔驰的马背之上,尽管这个姿势颠簸非常,而且一旁的阿绫也没有停马等他,反而故意飞驰,想让呼啸的狂风把这个惫懒的家伙从马上吹落。但是白衣就真的像是黏在了马背上一样,没有丝毫颠簸感觉,反而分外惬意安然。
“难不成你想赶我走?”阿绫皱着好看的绣眉,恶狠狠地问道。虽然说起来,什么小妾之类的话,也不过是熟悉又陌生的友人之间消解陌生的手段,但是听起来还是多半有些怨念和不爽。
凭什么我就得当你的小妾?而不是正妻?
那个新册封的公主殿下就那么好吗?还是说我们之间的相遇,太晚了呢?明明不应该是我们两个先遇到的吗?
一肚子的委屈哀怨,尽数化作了一眼燃着的火焰。飒爽英姿的阿绫顺手从身后抽出了自己的长枪,一道枪影转瞬扎向依旧惫懒着的白衣,反正她清楚这样的随手一刺也伤不着他。
“好好说话,动什么手呢?”白衣只是笑,然后看着那道枪影从自己的鼻尖掠过。他没有躲,反正阿绫也不会真的伤他。如果说,面对如今的言和的时候,是真的要提起一百二十颗心来提防,面对阿绫的时候就不需要,因为她是真的什么都不会去做。
就像之前相遇时刺穿他胸膛的那一枪,其实掠过的是肺叶之下的空隙,只不过刺穿了血肉,真正的要害也是一丝都没有伤着。阿绫的枪看似豪放粗狂,实际上她对于距离的把握,比言和还要稳。
她是真正的武学天才,和他这种开了挂的人,不一样的。
正这样说着,两人的打闹也只是路途上的点缀,白衣当然明白,虽然他也杀了人,虽然他也确实将自己的警告通过言和传递给了皇帝陛下,但是某些人,就是不信命。或者说某些人将皇室的尊严看得比他们陛下的生命还要重,不看见棺材板是不会轻易服软落泪的。
当危及性命的危险没有落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是信命的。就像谁都知道,天命最高,然而还是不甘心臣服,反而一天到晚叫嚣着,逆天改命。
天命可不是任人欺凌的玩物,所谓的报应不正是这样一种东西吗?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然而说了这么多,挡在他和阿绫面前的那个女子依旧不会让开半步,毕竟,白衣在她眼中看见的,是一份甘愿赴死的慷慨豪气。这个黑纱遮面的窈窕姑娘,似乎是带着赴死的决心前来的。当然,白衣所见的不止是她赴死的决心,还有她怀中抱着的青玉一般润质的琵琶,似乎是个歌女。
“你是谁?”阿绫勒马沉枪,大声喝问。行伍出身的豪气,在这个红衣如火的着甲姑娘身上尽数显现。她此时的表现倒是真的有种不急不躁的大将风度,和他嬉闹时是两个感觉。
“奴家清歌,奉禹王之命,前来给无牙大王谈一曲琵琶。”那个抱着琵琶的女子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挂碍,,她既然连生死都已经置之度外了,又怎么会被些许气势所压迫。不过她所说的这些话,倒是让白衣有些想笑。
怎么着,李逵见了李鬼?他在昨日禹王庙中说的那些装神弄鬼的话,竟然被别人全都听了去,还回转到他身上来了。真是现世报,来得太快啊!
看起来,皇城司的那些卑鄙小人对他还真是念念不忘,非要动手将他这个威胁除掉,才能安心。或者他们是真心有恃无恐,就是不信他真的会孤身一人去刺杀皇帝陛下。
“你会什么曲子?我和你说,我这无牙大王可是挑的很,一般街边路头能够听到的,我可没有闲暇去听。又或者说,你这歌女,还会仙乐吗?”白衣到没有说穿,既然他们想演,他自然配合,反正最后也不过是死一个人而已。
相比于已经料定了的结局,白衣还真没有听过琵琶弹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正如他在庙中所说的那些话,那既不是全然是真的,也不是全然是假的,真正的谎言定然是真假都有,才能起到迷惑别人的作用。因为真实,总是特别突兀,难以掩饰自己的所在。
“自然保管大王满意,奴家这首曲子,还是新作,曲名摄魂。动人心魄之处,正如勾魂摄魄之感,听得久了,也许不经意间就会丢了魂。还请大王不要怪罪。”
这歌女虽然决意赴死,但也是个妙人,见白衣不拆穿她,便自顾自地将谎言圆了回来,还提前用言语激将白衣,似乎是对自己的手段有着十分的信心。
面对这样的激将,白衣自然不会有什么恼怒的情绪,他只是看着阿绫,打算让对方先离开。毕竟他自己确实是不死身,可是他这小妾不是啊,如果因为这事死了,他到哪里再找这么英姿飒爽却安分守己的小妾去啊!
然而阿绫却不理睬白衣的眼神,她打定了主意和白衣共进退,就不会轻易动摇。既然白衣觉得这曲子他能够扛下来,她自然也能。毕竟,那么多年她可没有见过什么以乐器成就神境的。如果不是神境,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不是每一个人都叫陆白衣,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叫做同境界之中无敌的所在的。
这样的抗拒,白衣倒是不意外,他看了看头顶上寂静却令人烦躁的艳阳,随即起身挥手,“那么就请开始你的表演吧,我洗耳恭听。”
“遵命,大王。”歌女躬身做福,一如那些歌楼上的开场。
她横抱着自己的琵琶,指尖青葱如玉却依旧可以看见细微痕迹,那是曾经染在弦上的伤痕,却也是死于这首曲子下的那些人的带着怨恨血。
腰肢轻摆如同扶柳,随风起舞,唤醒了旧城池里的寂静的尘埃。身材窈窕的歌女素手按弦,拨弄了初遇的第一个音,定调为商。商音纯粹而鸣浅,却如人倾诉,唤起离情。方才相遇,却要归去,方才重逢,疏尔别离。
曲调默默间,勾勒心神,白衣在听着这曲子,却也在听着对方暗藏于曲调之中的无形杀机。人之所悲,唯有别离。而人之一生,也不过是一个不断告别的过程,从告别开始,到告别结束。开始时告别了死,结束时告别了生,然后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正当时,一阵颤音急促,扰人安宁的悲离清梦,但是当白衣正要应对的时候,却又发现那份明明察觉到了的杀机,一瞬间消散,无有踪影。流于耳际的,只有那一声声余音不绝的颤音。而那歌女,当此时,正在飞天。
轻功佼佼者,犹如仙子举霞登天,举手投足,淡然出离了尘世。白衣却没有想到,单纯的舞竟然也能做到这个地步。这歌女于云烟斑斓之间,好似腾空,足下天梯一步一步,不多时已经让白衣举头仰望,心中黯然。
仙子自当远去,不在凡间。
可是,你以为挑动我的离情,就能够击溃我的心神吗?白衣瞥了一眼身旁的阿绫,发现她似乎还没有被这曲调所打动,于是继续慵懒地靠着马背,尽显自己的颓废。
侠士风流,名人风骨,然而到了白衣这里,却只有颓然。既然仙子远去,他就埋头,不去看,不去听,装聋作哑不就好了。别离如果不见,自然也就不是别离了。
指尖的曲调渐渐仓促,渐渐慌乱,名为清歌的歌女一头细密的香汗,可是她却不曾放弃。虽然此时还没有显出效果,但是这首名为摄魂的曲子可不是那么简单的。面前这个少年,是上面严令必杀的人,她此行前来,也是立下了军令状的。所以早就抱了同归于尽的心情的她,就算是真的身死于此,也无甚遗憾。
有人为了私利而活,有人为了恩义而活,她就是后者。这一曲奏罢,她也算是偿还了曾经偿还不尽的恩义。毕竟,名为摄魂的曲子,本来就不是活人可以弹奏的。阴兵勾魄,魍魉摄魂,这才是这首曲子的狠厉之处。
听的人要死,弹的人也要死,没有谁可以独活。
“好曲子,好曲子。”白衣忽然抚掌赞叹,就差了一壶酒,却不差剑。揣摩了这么久,他也终于见识到了这曲子究竟可怕在了何处,也是时候该拔剑了。
微眯着的眼睛瞄了一眼阿绫,却发现她嘴角已经有点点血丝,估计她还没有发觉,这曲子的劲力不仅仅无声诡秘而且无差别地伤人內腑。纵然内气修行流转,可以强化身躯,但是內腑却不能这么做,柔软才可养气,一味坚韧,却是封锁了自己的出路,锁住了自己前进的余地。
霜雪的剑刃骤然出鞘,白衣于马背之上跃然腾空,他望着同样飞天作舞的歌女:“一时兴致所至,我欲拔剑作舞,姑娘不介意吧。”
虽然这话注定没有回应,对方看着白衣毫无挂碍地腾空。眼神中也是流露出了绝望和某种理所应当的了然。既然被叫做食之不死的人形长生果,又怎么会是空穴来风。或许她也只是累了,给了自己一个理由寻死而已。
毕竟当你为了恩义而活的时候,自己的命其实早就听不得自己做主了。
一缕霜寒孤高意绝,白衣的剑曾经可以斩断有形,如今却可以斩断无形,怎么看,都算是进步了。或许阿绫的到来,给他带来并不仅仅是有了一个足够信任的人,这样改变,也促使他顺着自己的路子更近了一步。
青玉的琵琶骤然弦断,白衣却是轻笑着回落马上,看着那飞天的仙子无奈坠落,成了真正令人憾然的别离。曲未终而人魂断,但是这和白衣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伸出手指,将那一缕还挂在阿绫唇角的血丝,轻轻擦去。
“总有人不信命,看来你这小妾跟着我,也是很辛苦啊!”白衣看着指尖的血色,忽然叹息,“龙牙,你又为何定然要推你妹妹进这个火坑呢?又或者,实际上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真的已经成了离去的孤魂?”
白衣的叹息,无人回答,他也不去想,这落下的仙子到底会有谁来将她轻敛去,又或者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细密复杂的阴谋。
反正总有人希望那个盛世君王故去,也总会有人希望他离开这个世间,他们处心积虑,或许是因为情,或许是因为利,又或许并没有什么理由。这世上总是不缺少这样的人的,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这又有什么好思索的。
他现在所为难的,却是,他忽然想起他好像并不认识这里的路,现在阿绫昏倒了,周围又没有什么人烟,他又该往何处去呢?
想想,也是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