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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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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长寿在大街认少爷后,即便长寿守口如瓶、打死不承认,但还是有好事者追踪打听、指证历历,不出一个月,有关江四少爷潦倒返乡“沦落”程实油坊充当伙计的消息就在城里传了开来。

    “你是江照影江四少爷吗?”

    “不是。”

    “你叫阿照啊。”

    “那是小姐喊的。”

    “你那么聪明,应该就是你吧?小姐很看重你,教你很多活儿,不管是撞油、炒芝麻、磨芝麻,你一学就会呢!”

    “小姐吩咐我做事,我只是做该做的事。”

    “可是,长寿三天两头就过来油坊看你,喊你少爷,他以前就是跟着江家四少爷,那个四少爷不是你这个阿照,还有谁呀?”

    面对其他伙计好奇的询问,江照影还是只有一个答案。

    “以前的江照影死了。”

    “喔?!”真是高深莫测的答案,那现在的江照影还活着喽?

    曾掌柜在作坊绕了一圈,听到伙计们的对话,赶忙拉出了喜儿。

    “小姐,留他妥当吗?”

    “不都留了快半年了?他能力强,也很认真干活,如果他今天换了另一个名字,曾伯伯还有意见吗?”

    “话是这样没错,可江照影过去声名狼藉,斗鸡、赌狗、赛马、看戏、上妓院、喝花酒,挥金如土,虽然没干他父亲、哥哥那些见不得光的坏事,但天性就是一个坏胚子了。”

    “哇,这么糟糕的一个人啊?”对于他的过去传闻,喜儿不是不知道,也明白曾掌柜和其他伙计的顾虑,但她仍是自在笑道:“那是过去,他现在是一个踏实的人。”

    曾掌柜又望向里面光着上身、汗流浃背、弯腰专注捆扎榨饼的江照影,还是不安地道:“山河易改,本性难移,他过去挥霍惯了,也许一时失意,尚能安分守己,但哪天又沾惹上狐群狗党,去那销金窟走一趟,恐怕就原形毕露了。”

    “到了那时,我们小小的油坊还留得住他吗?”

    “说的也是,只是怕他会在金钱上动手脚,不干不净。”

    “咦?曾伯伯当大掌柜的,就不能帮我守住银子?”

    “哈哈!”曾掌柜被她一逗,笑瞇了老脸。“有我曾大掌柜在,保证将油坊扶得四平八稳,让小姐天天安心睡觉。”

    “曾伯伯,多谢你喽。”喜儿展露甜美的笑容,小女儿似地拉住曾掌柜的手。“我相信阿照,他真的不是过去那个江四少爷了。”

    曾掌柜看了她半晌,点头道:“好!小姐从小就聪明懂事,又跟老爷学了那么多本领,小姐用人,我曾老儿放心,小姐说了算。”

    “曾伯伯,那你就别再担心了,走,我们去铺子。”

    “我还是担心哪!你一天不成亲,那个活宝就一天赖在这儿不走。”

    “嗳,又来了?”

    喜儿跟着曾掌柜来到前面铺子,果然侯观云又坐在他那把随从扛来的精雕黄花梨木圈椅上,摇着折扇,百无聊赖地看着伙计打油。

    “啊,喜儿姑娘。”见了她,他赶忙迎上前去,眉开眼笑地道:“今儿天气这么好,小生想请你到城外踏青,马车都准备好了。”

    “谢谢侯公子,可我还得忙着。”

    “交给掌柜和伙计不就得了吗?这么一间生意顶好的老字号油坊,你一天不顾铺子,也照样人气兴旺、财源滚滚啊。”

    “也许,侯公子还不太了解这间油坊对我的意义。”

    “我知道,这间油坊是你爹传给你的,你很重视。”侯观云收起折扇,正了正神色,信誓旦旦地道:“放心!以后你嫁给了我,你的油坊就是我的油坊,我也一样重视,我一定交给最聪明能干、擅于营生的管事,要他将这油坊打理得更加起色。”

    喜儿看着那张年轻又充满自信的俊脸,微笑道:“女大当嫁,一年后为爹娘除了孝,我终究还是该嫁的。”

    “哗!”不只侯观云睁大眼睛,众人也兴奋地期待她再说下去。

    “可我嫁人是有条件的,记得很久以前,我爹就跟提亲的人说过了。”

    “啊?!”

    “第一,我不嫁出去,我成亲后还是住在这儿,继续打理油坊。”

    “喜儿姑娘,我家有大房子让你住啊!”侯观云急道。

    “第二,我生的第一个儿子,要姓程。”

    “这不就是入赘吗?”侯观云变了脸色。

    “就这两个简单的条件,也不算是入赘。”喜儿带着惯有的柔美笑容“我只是希望找到一个愿意和我同心协力,一起为油坊努力的夫君。”

    众人面面相觑,这条件应该不难,可是嘛,又好像很难。

    侯观云垮着脸道:“喜儿姑娘,你也知道我是独生子,我不可能住到你家来,又让儿子姓程。”

    “那么,也只能说,我们无缘。”

    “啊”侯观云一声惨呼,跌回了他的“宝座”

    喜儿不再理他,任众人去谈笑,转身回去后面柜台。

    “曾伯伯,你怎么也学我叔叔昼寝?”她笑着推推趴在桌上的曾掌柜。“总算赶走侯公子了,希望他以后别再来了。”

    她推了推,曾掌柜却是动也不动,整个身子沉重无比。

    “曾伯伯?!”喜儿心头一凝,眼眶就红了。

    春暖花开,油坊墙外的花丛间,彩蝶翩翩飞舞。

    年迈的曾掌柜毕竟熬不过,最后还是走了。

    照样是闷热忙碌的作坊里,喜儿握住铁铲,一双大眼睛也不知瞧着哪儿,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锅里的芝麻,完全没有平日的手劲。

    伙计们都闻到焦味了,一个个抬起头,不知所措地望向她。

    “小姐,让我来,请你回房休息。”

    江照影马上放下手边的榨饼,走到她身边,轻易拿起她手中的铁铲,继续翻炒的动作,及时抢救了一锅差点报废的芝麻。

    喜儿并没有回房,而是恍惚地走向平日休息的板凳,坐了下来。

    江照影见她脸色苍白,心里和其他伙计一样为她担心。这一个月来,她没了曾掌柜的帮忙,不但得只身撑起油坊,还忙着四处打听名医,探视极为疼爱她的掌柜伯伯,最后又不眠不休地帮曾家处理后事。

    她一定很累了。

    他无法坐视她疲惫的神色,但又无法放下手边炒芝麻的动作。

    “樟树兄,麻烦你去请小梨姑娘过来,要她扶小姐回去休息。”

    “好。”

    也许是小姐重用他,也许是他干活的本领比别人强,在这段小姐不在的时间里,对于榨油上的一些问题,有的伙计会请他作决定,虽然引来较年长伙计的风凉话,但他既没出差错,还能解决问题,在不知不觉间,大家也渐渐地听从他的话。

    “哎哟,喜儿侄女啊,原来你在这儿。”一个惹人嫌恶的声音传来,跟着就是连声惨呼“啊!好热!这油坊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二爷,我们在忙,请别进来。”阿推马上过去赶人。

    “你管得着我?”程顺看也不看阿推,直接走到喜儿面前,不悦地道;“喜儿你也管管这些伙计呀,都不把我这个二爷放在眼里了。”

    “叔叔,你有事吗?”喜儿打起精神说话。

    “是啊,要不是有事,我怎么会来到这个烧油锅似的屋子?”程顺挤着笑脸道:“我说喜儿啊,曾掌柜死了有些日子了,你怎么还不找个新掌柜呢?可别耽误了正经的事情。”

    喜儿这才想起,她有好一阵子没有翻阅帐簿,也没有关照进料、出油、送货的各项业务,她六神无主,连带油坊也跟着乱了阵脚了。

    她焦急地问道:“栗子,外头有没有人来催帐?”

    栗子瞧了在场知情的伙计,吞吞吐吐地道:“呃,小姐,大家知道油坊有事,本来也不敢催的,但既然曾掌柜的事忙完了,他们说啊!小姐,你还是先照顾自己的身体,调养个几天再”

    “别管我的身体,你快说。”

    栗子被她一催,只好说道:“喔,王老汉的八十两芝麻钱也该付了;送老吴面誧的五十斤麻油已经迟了三天;铺子里的菜油只剩二十斤,没有存货了,还有好多我说不出来的帐目呜,小姐,我不像曾掌柜脑袋好,记得一清二楚啊。”

    程顺顺水推舟,得意地笑道:“瞧,这不是需要一个能干的新掌柜吗?叔叔我都帮你想好了,侯公子那儿多的是人,待会儿他就带合适的人选过来让你挑了。”

    “二爷!”小梨赶来,很不客气地杏眼圆睁,扯了嗓子道:“你就让小姐好好休息,别再来烦她了。”

    “哼!你这个小蹄子竟敢跟你二爷撒野!”程顺有恃无恐,反正最后一个管得住他的曾掌柜也死了,他绝对要教从前看不起他的人好看!

    “我不休息了。”喜儿握住小梨的手,打算让她扶着站起来。“该付的帐、该处理的事都得赶紧做哎”“小姐你怎么了?”小梨紧张地扶她坐稳。

    喜儿按住额头,蹙拢了一双秀眉“头有点痛”

    由于作坊温度高,她早已汗湿衣衫,鬓发微乱,加上神色疲惫,说话有气无力,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江照影见状,无法再保持沉默,忙上前道:“小姐,请你不要担心,这几天已榨了五百斤的菜油,足供铺子所需;还有,若有主顾急着送油的话,我们下午也可以出门送油,请小姐安心去休息。”

    “你怎知道要榨菜油?”喜儿诧异地看他。

    “仓库一百袋的菜籽已搁置了二十天,可我们向来进料不到半个月就会榨油,我怕来不及供油,所以就作主要兄弟们榨了菜油。”

    程顺白他一眼,嗤之以鼻“哟,这里哪轮得到你作主?你还以为你是江家四少爷,只管命令下人啊?”

    江照影没去理会他的话,仍是沉稳地道:“我估算过了,若下午不榨油,今天可以出一百斤的麻油,炒好待磨的芝麻有两百斤。”

    喜儿这时才发现,她竟然连每天最基本的工作都忘了。

    每天进了作坊,她一定会先估好出油量,再吩咐伙计依量去仿准备,譬如要出一百斤的油,就得搬出二百五十斤的芝麻粉来扎榨饼。

    可今天她只记得去拿铁铲炒芝麻,甚至打算炒几斤都没主张。

    “小姐,别管有几斤油了。”小梨护主心切,强行架起小姐。“我看这个月来,你身上都掉十斤油了,我扶你回房。”

    “等一等,还有帐册不能失信于主顾”

    喜儿想到很多该做的事,却是头痛欲裂,心余力绌。

    “爹,侯公子带人来了。”程大山和程大川把头抬得高高的,前呼后拥带着侯观云进入作坊,后面又跟了六个拿着算盘的帐房先生。

    “好热啊!”侯观云一脚踏入,差点马上缩回,但为了见到心爱的喜儿姑娘,他还是悲壮地踏进了第一步。

    “喜儿姑娘,你在这里吗?”侯观云在蒸煮芝麻的热气白烟里找人,却只看到十几个光着上身、胸背上布满汗水的精壮汉子。

    “吓!你竟然在这种水深火热的地方干活儿?还有啊,这些伙计怎么一个个如此不知礼数,竟在小姐面前光着膀子!”他大呼小叫的。

    喜儿终于让小梨给扶了起来,面对这个不懂油坊作业的富家公子,她并不想多作解说,只是勉强扯出礼貌性的微笑道:“侯公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有话请到前头说。”

    “对!前头说去。”侯观云掏出帕子猛抹汗,忙不迭地走出门,又指了他身后那一挂人马,陪着笑脸道:“我听程二爷说,你们这里缺掌柜,这里有我们侯家最能干的帐房,你挑几个来用吧。”

    程大山也跟着敲边鼓“喜儿妹妹,侯公子关心你,特地找人过来帮忙,他们不懂油坊的事务,我们兄弟俩也可以指点一二。”

    小梨心直口快,马上说道:“你们早不帮、晚不帮,就这个节骨眼儿来帮?我看是想藉收钱管帐之便,顺便揩点银子吧。”

    “主子爷说话,你这小丫头竟敢插嘴?”程大川比他老爹更加凶狠地瞪眼道:“小心我卖你到妓院去!”

    “小梨,别跟他们说了。”喜儿低声道。

    一个月前,曾伯伯才倒下,叔叔和堂哥就摆明了插手油坊经营的姿态,准备和侯家合作扩大油坊规模,藉以做上更赚钱的大生意。

    以前还有曾伯伯打发贪心的叔叔,如今又有谁能帮她分劳解忧呢?

    她望向一个个忧心看她的伙计,他们都很好,做事也认真,可却没人懂得记帐管事的工作,除了

    她疲倦的目光定在那张有着一对剑眉、不多话的沉静脸孔上。

    “阿照,拿去,这是放帐本柜子的锁匙。”她掏出一把钥匙。

    “小姐,我不行。”江照影知道她要他做的事,马上回绝。

    “你可以,不用我教,你看一下,也一定会做。”

    “我有力气,还是做撞油的活儿”

    “你可别跟我说你不会写字,还有,你会打算盘吧?”

    “会。”

    “好,作坊的活儿你搁一边,现在先帮我理好帐册,该出帐的、该送货的,全交给你去处理。”

    “理帐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同时望向了江照影。

    “等等啊!”程顺更是惊叫道:“喜儿,你怎能叫江照影记帐?你知道他是谁吗?以前我看他跟人斗蟋蟀,那赌金可是三十两、五十两,甚至是一百两的出,他家就是这样被他败光的啊!你如果将油坊的钱财交给了他,不到一时半刻就给他搬空了。”

    其他伙计也是心存疑虑,虽说阿照努力干活,但他过去的劣行太过不堪,又是初来半年的新伙计,怎么小姐就敢委以重任叫他管帐?

    “小姐,我做不来。”江照影焉能不知他人的想法。

    “我现在只能信任你了。”喜儿一双明眸大眼直直望定了他。

    “拿去!”小梨迫不急待拿起小姐的钥匙,直接塞到江照影的手里,叉了小姐就走。“小姐不会用错人的,你快去忙,小姐她很累了。”

    阿推率先过来拍了拍江照影的肩膀“阿照,小姐看得起你,你可得认真做!兄弟们该做什么事,你就交待下来吧。”

    栗子附和道:“是啊,阿照你脑袋好,想得周全,就靠你了。”

    其他伙计也撇下了疑虑,为了油坊、为了小姐,现在必须同心协力。

    “好!我们总算有新掌柜了。”

    “不行啊!”程大山和程大川眼睁睁地看着江照影拿了最重要的掌柜钥匙,两张肉饼脸顿时变成了酱青色。“江照影吊儿郎当,品行恶劣,怎可让他当掌柜?爹!现在程家你最大,你要出来说句话啊!”程顺“悲愤”地道:“程家我最大吗?错了,是那个完全没有流一滴程家鲜血的喜儿小姐最大!人家是小姐耶,我死鬼老哥临死前,还不忘当着众亲族长辈面前,硬是将油坊托给了她,我这个叔叔算什么?呜,哥哥啊,你怎宁可不要亲弟弟,却去疼一个外面捡来的野丫头啊!”“爹!我们去找族中长辈评评理。”程大山和程大川继续火上添油,一人挤了一滴眼泪,义愤填膺地道:“我们到伯伯坟前不!还要到爷爷、曾祖爷爷坟前,焚香告知,让他们知道,现在油坊让外人给占了,程家子孙却是给赶出门呀!”

    “里头吵什么啊?”侯观云坐在作坊外面,正猛挥袖子纳凉,一见到小梨扶喜儿出来,立即从他的专属座椅跳起来,殷勤地道:“喜儿姑娘,你还没挑掌柜呢,这里有六个人,个个经验丰富”

    “不用了。”喜儿只是向他点个头,继续往前走去。“谢谢侯公子的关心,油坊已经有新掌柜了。”

    “谁呀?”

    “江照影。”马上有旁边的随从报告。

    “咦,是他?”侯观云探进门里,先是看到三个捶胸顿足、哀号不已的父子;然后是一群又回去卖力干活的伙计;还有一个站得挺直、身形高大挺拔、胸膛肌肉结实、目光深邃幽远的俊雅男子。

    “哇勒!他就是江照影?百闻不如一见,我还以为他是过度纵情酒色的痨病表呢,想不到还长得人模人样的吓?!他怎么一直瞧着我?是我长得太俊美了吗?还是怨我占了他以前住的院子?”

    江照影并没有注意到侯观云,他的视线穿过大门,越过一大群吱吱喳喳的侯家随从,只凝定在那个柔弱的素白背影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心里的钥匙握得更紧了。

    夜深入静,江照影坐在柜台桌边,就着烛光,检视各项单据,拨打算盘,仔细算清楚了,再一一记录在帐册上。

    沙沙拖着鞋板的脚步声传来,他不必抬头,只要闻到那淡淡的麻油香味,就知道是平时走路轻快无声的小姐。

    他马上起身,却是不敢伸手去扶明显消瘦、几乎不盈一握的小姐。

    “小姐,才三更天,你怎么起来了?”

    “都三更天了,你还没睡?”喜儿扶住了桌沿,反问道。

    “我想尽快将帐务整理完毕,天明了好做处理。”

    “好。”喜儿掩不住疲倦神色,向来明亮如星的瞳眸底下出现了黑影,声音也不复平日的清脆,只是慢慢地道:“给我瞧瞧吧。”

    “小姐请坐。”江照影让了身。

    喜儿没有坐到掌柜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到桌边的凳子。

    江照影怕她坐不稳,就站在她身边护着,递过帐册,解说道:“这是上半个月的帐目,一共是七十八笔应付款,共计一千三百五十两,还有九十六笔应收款,共计二千五百六十两,请小姐过目。”

    帐册摊在桌上,喜儿瞧了两行,揉了揉眼睛,又抬头问道:“一些紧急的事儿办完了吗?”

    “办完了。几家催油、催帐的主顾,下午我都请弟兄们送去了,详细帐目在这里,包括铺子里的交易,今天一共结余一百三十七两五钱八分六厘的银子,我都锁在柜子里了。”

    “呵!”喜儿露出浅浅的笑靥,摇头道:“阿照,我现在脑袋像团芝麻糊,你跟我念这些数字,我是越听越糊涂啊。”

    “小姐,还是请你回房睡觉。”

    “我睡两个时辰了吧,就再也睡不着了,想说过来理理帐。”

    “小姐交待我做的事,我会尽快做好,请小姐不必担心。”

    或者,小姐仍然不放心他,依然要亲自过来查帐算钱?

    江照影抑下心底莫名涌起的空虚感,他被人误解惯了,就算小姐再找另一个人来监督他,或是取而代之,他也无话可说。

    “这是我的印章。”喜儿从衣袋下掏出一个绣花小锦囊,放在桌上。“我力气乏,你帮我盖个印,当作我已经看过了。”

    “可是,小姐”江照影迟迟不敢接过去。

    “等我身体好些,自然会仔细核帐,现在你能做的,就是帮我。”

    “是,小姐。”他谨慎地拿起小锦囊,倒出一方玉石印章,再沾了印泥,在帐本结余金额的位置盖下“程喜儿”的朱红印记。

    这份信任感也将他胸口那块空虚的地方瞬间填实了。

    “我还要跟小姐报告,我打算明天起三天,作坊的榨油活儿歇工半天,请所有的伙计出去送油、进料、收款、付款,这才能尽早处理完上半个月搁置的事情,小姐你看这样妥当吗?”

    “好。”

    “小姐,我想你应该请一个经验老到的掌柜”

    “喔?”喜儿仰头看他,那双略显惺忪睡意的大眼亮了一下,嘴角扬起轻笑道:“阿照,你坐下来呀,你那么高,又老站着,教我老抬头看你,我很累的!”

    “是。”在小姐面前,他很本分地下去坐掌柜的椅子,而是去拖了一把凳子坐在旁边。

    喜儿看他一板一眼的动作,也顾不得倦意,轻声笑了出来。

    “不管我教你什么活儿,你都能掌握到窍门,一学就会,你这么聪明,又念过书,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做得来掌柜的工作。”

    “这”“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程实油坊的掌柜,别再给我推辞了。”

    “是。”望着小姐疲惫却期待的黑眸,他也无法推辞。

    喜儿又朝他一笑,顺手拿起桌上的算盘,拨了拨珠子,心思一下子就转到这里。

    “我真没想到你会打算盘,我告诉你喔,小时候,爹教我打算盘,曾伯伯考我算盘,考得好,娘还会煮一颗蛋给我吃”

    睹物思情,她怔忡看着算盘,脸上的笑靥缓缓褪去,声音渐渐地哽咽了,豆大的泪珠也随之掉落桌面,形成两洼小水潭。

    水潭还在慢慢扩大,她再也克制不住压抑多日的泪水,低声啜泣。

    “可他们一个个走了,娘不在,我还有爹;爹走了,还有曾伯伯帮我撑着;现在曾伯伯也走了,叔叔和堂哥又想抢走油坊,他们天天烦我,我是晚辈,实在不知怎么应付”

    那滚落而下的泪水有若山洪爆发,重重地冲刷着江照影的心坎。

    不!他怎么会为小姐心痛呢?这是小姐的家务事,他当伙计的只要干活赚钱,谁来当油坊的主人,都不干他的事。

    他握起了拳头,重重地压在膝盖上,只能静静地看她流泪。

    “还有,油坊也仰赖着我维持下去,我一定要顾到大家的生计,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坚强地扛起来”她嘴里说着要坚强,那泪珠儿还是不听话地滴滴落下。

    这是他所没看过的小姐,或者说,这是小姐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平常她总是笑脸迎人,从容自在地应付各种人事;然而,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年方十九岁的姑娘家,在他十九岁时,恐怕还没有她的成视诋事吧。

    “小姐,有我在,请你放心。”他脱口而出。

    喜儿心头一跳,抬起泪眼,望进了一对深深凝视她的黝黑瞳眸。

    有他在,她可以放心了这是一个男子亲口给予她的承诺。

    她痴痴地看着他,因着他的话,她全身有如笼罩在一股暖意里,将惶恐孤独的她给煨得暖和了起来;而且,仿佛只要继续凝望他,她就能全然地依赖他,全然地放心

    平安欢快的泪水款款流下脸颊,心情全然平静。

    “小姐?”江照影倒是紧张地唤道。

    “啊!”喜儿发现自己又哭了,忙用袖子抹了抹脸,强笑道:“唉,我没事,有点累,该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办不完的事明天再说。”

    “小姐,请小心脚步。”江照影马上站起身子,跟在她身后。

    “对了,这个给你吃。”喜儿停下脚步,从衣服口袋拿出一团东西,她小心地捧在左手掌心里,再用右手指尖轻轻掀开巾子,露出一块枣泥核桃糕、一块芝麻雪花糕。

    两块糕饼香味扑鼻而来,江照影却是绷着脸,不好意思去拿。

    “这是小梨怕我半夜肚子饿,帮我准备的点心。”喜儿捧好点心,抬头看到他那“欲吃又止”的表情,笑道:“我本想拿来这儿,吃了好有力气熬夜,现在换你忙,你就拿去吃吧。”

    “谢谢小姐。”

    江照影正待伸手去拿,一低头,看见点心摊在她的手掌上,脑海里瞬间闪进了某种熟悉的感觉。

    活了二十九年,他生命中发生过太多大大小小的事,但很多事情在转眼间就让他忘了,再也不复记忆。

    就在此刻,他苦苦思索着那份熟悉的感觉,又将目光移到她的睑。

    因为她比他矮,所以总是仰起脸看他,而就在这张清丽的脸蛋上,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还有一种极为认真又执着的神情,好像给的不是小小的两块糕,而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小姑娘以这样的神情捧着铜板、玉镯子,说要帮他

    “阿照,拿去吃呀。”

    “你”“我怎么了?”喜儿很想摸摸脸颊,她知道自己眼皮红肿,又长了黑眼圈,模样儿丑是丑,但也不至于让他好像见了鬼吧?

    “嘻!”她展露笑靥,睡意全消。“阿照,你的眼珠子怎么了?好像快要掉下来了,快,拿去吃呀。”

    记忆串连,还有一个笑嘻嘻吃着酸橘子的小女娃,她全身脏兮兮的,活像个泥娃娃,唯独两颗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的,清亮如天上的星星。

    “你叫喜儿!”他惊讶地喊了出来。

    “你到现在才知道我叫喜儿啊?”她更是好笑地看他。“你耳朵长哪儿去了?大婶们来打油,成天喜儿长、喜儿短的,你全没听见?”

    “你的名字”江照影语气更加激动“是我取的!”

    “你想起来了!”

    喜儿惊喜地看他,不只是他记起了她,更有他那想起过去而显得自然、愉快、放松的表情,完完全全回复了昔日四少爷的俊朗模样。

    果然是奇妙又不可思议的缘分啊!江照影亦是惊喜不已,一再地上下打量她,就像大哥哥看待小妹妹似的疼惜神情,更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欢快心情。

    “喜儿,你长这么大了,好快”

    街上的一面之缘历历分明,他正待举手摸摸她的头,这才发现小女娃早已抽长身子,女大十八变,成了程家大小姐了。

    “啊,对不起,小姐”他马上收敛笑容,缩回了手。

    喜儿明白他的顾忌,夜凉如水,她有点冷,又觉得累了、困了。

    “喏,糕放这儿,你拿去吃,我再不睡就要生病了。”喜儿直接将巾子和糕饼放在桌上,拖着依然疲惫的身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望定了他,朝他绽开一抹亮丽甜美的笑容。

    “四少爷,我喜欢你喊我一声喜儿。”

    喜即使是心底默念,他也喊不出来,因为,他不配喊。

    她是主子,他是仆人,不管是掌柜还是伙计,他都只是栖身油坊的阿照;而她永远是他的小姐。

    心里这么想,他还是不自主地跟上她的脚步,深怕体力不好、走路东倒西歪的她会跌倒或是出了什么意外。

    直到远远地见她平安走进房门,熄了烛火,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他一颗高悬的心才放了下来。

    夜很深了,他回到掌柜桌边,吃下两块糕,填饱空虚的肚子,又滴滴答答打起了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