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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在绛霄楼前徘徊复徘徊,到底进还是不进呢?刚才她到天香阁取茶时路经花园巧遇正在亭中独自下棋的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好和蔼地拜托她办一件事,自己糊里糊涂地就应下了,毕竟她是下人,主人家不管如何吩咐都是要照做的,何况大少奶奶还用了那么客气的语气!
可是小红的脸上飞起一朵红云,大少爷在绛霄楼里几乎整日不出,能见到他自然很好,但现在进去真的是明智之举吗?这事虽然与夫人有关,可毕竟她是夫人的贴身侍女,只要不是夫人的亲口吩咐,都与她是不太相关的,也不是一定要照做的。还有,大少奶奶身边有那么多伶俐的丫头,为什么单单千辞万恳地指派她呢?大少奶奶刚才怎么说的?
“前日娘向我讨些绣花的样子,我一时半刻竟忘了放在哪里了,听说绛霄楼里各色书籍齐全,你去借一本顺道直接送到兰苑,好吗?”难道是因为顺道?她进府这么长时间也没见夫人动过一针一线,原来夫人也是会绣花的。
“外面是谁?”
自楼的深处传出一声冷冷的低喝,惊得小红身子忽地一凉,声音也结结巴巴起来:“我、小、小红,夫人、夫人房里的。”
里面的人似思忖了下,声音仍是那样冰冷:“夫人有什么事吗?”
“呃,”小红双腿直颤,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差点忘了自己所为何来,呃了半天才想起,忙道:“夫人,夫人想借一本绣花的样书。”
“绣花?”桑律吕微挑高眉,无声地出现。一向好动半刻也闲不住的娘什么时候对女红有了兴趣?他无声无息蓦然地出现更加惊得小红三魂去了七魄,忍不住低垂头躲避他迫人的视线,眼睛不自觉地在地上搜寻到黑影时才悄悄地呼了一口气。
桑律吕直直地盯视着面前头的丫头,确实在娘房里见过,叫小红是吗?他脸上无甚表情“到底是谁让你来的?”
小红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声音几乎抖不成句:“是、是、夫、夫人、要的,刚、刚刚,大、大少奶奶,才、才吩咐过的。”她干咽着口水极其艰难地才说完这一句。
桑律吕听得有些心烦“大少奶奶?”凤眸里微不可见地聚积一缕怒气,清静日子过腻了吗?
“是、是大、大少奶奶。”小红头垂得更低。
“是吗?”桑律吕声音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情“她想要就让她自己来拿。”说完,一拂袖转身复入楼里。
小红心里一松,顿觉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玲珑独自一人立在绛霄楼前,支手遮阳抬头眯眼打量,品鉴门楣上高悬的匾额,绛霄楼三字狂草,龙飞凤舞、气势磅礴、力透纸背,巍巍然有独睨群伦、孤高出尘之态。桑家二绝今日已见其一,确实不同凡响,想来那另一绝定也不差。写此字的人必也是孤傲不群之辈,与那个小人的臭德性如出一辙。她也爱草书,却极不喜狂草得太过狂放,而更欣赏如行云流水般一泻千里的行草。
唇角勾起一抹轻笑,也不敲门,抬莲足款步走入楼中。意外地,未在一楼正厅里见到要见的人。玲珑并不着急,在厅中闲步欣赏四围满壁的训诫。传言果然不虚,桑家一门还真是爱书如命,不知若一把火烧了这绛霄楼,那个小人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难掩心中窃乐,玲珑低笑出声。
“真不知我桑家书戒有那里可笑?”一道不甚愉悦的声音自身侧不远处凉凉地传来。玲珑回眸轻觑来人,还是死性不改,老爱如鬼魅般吓人。半年不见,绝代风华更胜从前啊!玲珑态若欣赏上上下下打量着身前的“丽人”不管脾性如何,这副好皮囊倒是蛮赏心悦目!
桑律吕亦回视打量着她,她衣裙素雅,耳佩明铛,面色莹润,眸中自信的神采夺心摄魄,看来她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他心中掠过一丝不悦“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可笑?怎么会?”玲珑笑溢双唇,明眸闪动“桑门爱书惜书之举令人可佩可叹,玲珑不是不知物的俗人,怎会觉得可笑?”
“那你所笑为何?”桑律吕眼中不悦之色益深,这个女人总以挑战他的耐性为乐吗?
“我只是觉得贵门此举似乎过慎了,书籍不过是广播知识、传经讲道的触媒,贵门重之惜之不错,堪为众读书人之表率,但将其束之高楼,万般阻人赏阅却大违著书立作之初衷,请恕我直言,贵门不免亦有独霸之嫌。”玲珑语声清脆,娇颜带笑。
“天下真正爱书者少矣,难道要大敞其门,任人随意糟蹋鸣?”桑律吕语气中有丝薄怒。这个女人张口闭口都是贵门,压根儿忘了自己已为桑家妇的事实,把自己撇得还真是干干净净。
“要两全确实不易,”玲珑低笑“只有看看书人的识人之明了。”轻轻巧巧地把皮球原路推回。
“哼!”桑律吕不屑轻哼,仍是那个狡绘滑舌的女人。
返身入座,冷颜道:“你不在自己院中好好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不是有人请我来的吗?”玲珑螓首微侧,作思索状。
桑律吕不屑与她徒费口舌,干脆开门见山地说:“你到底想做什么,说吧!”
玲珑一挑眉,这么几句耐性就用光了,也不指望他会邀请,自在地挑个位子坐下,离他有些距离但又不致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遥远。桑律吕对她的小心计看在眼里,心中暗嗤。
“好吧,”玲珑轻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眼角余光瞥到桑律吕眉头微不可见的一蹙,看来他对这个称谓还真是十分难以适应。玲珑笑得更深“我来是替娘问一句话。”
这个女人张口闭口不离贵门两字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这一声娘倒叫得极亲昵自然。桑律吕炯炯瞳眸注视着她,语气淡薄:“是为了羽翔?”这一句虽是问,语气却十分肯定。
玲珑毫无一丝意外地点头,就知道若没这个大哥的默允,桑羽翔也不敢在外滞留那么久。
桑律吕见状剑眉微挑,提醒玲珑道:“我记得曾有人特地与我约法三章,彼此事情互不过问,如今是想毁约吗?”
桑律吕的话音不高,却字字击中玲珑要害,苍天可见,她也是万般不想,可是娘的缠功、磨功一流,自己一时大意出现在错误的时间、场合,不被缠到点头,娘势难罢休。以这个小人睚眦必报的性格,自己如此自毁前言自也清楚会有什么后果,但如今既已来到这里便不容退缩,只盼能将不利后果斡旋至最小。玲珑樱唇微启:“你误会了,我并非想毁约,我只不过是一个带话之人。愿不愿讲随你,我只要将话问到就算完成了娘的嘱托。”
桑律吕薄唇微勾,这是你自己过界怨不得他人,事到临头想退回去,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长睫微垂,语意甚是漫不经心:“问什么,说吧!”
玲珑心下微嗤,明知故问!但今日不比他时,不想与他明刀明枪的锋来剑去,只得压忍下,顺他话意道:“娘想知道羽翔什么时候回来?”
羽翔,叫得还真亲热!在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面前如此亲密地呼唤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这个女人还真是好不知耻!桑律吕眼中厌恶之色更深,长睫抬起,目光直视玲珑“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远在京师我鞭长莫及。”
“嗯!”玲珑点头笑意盈盈“那我就如此回复娘。”起身便往外走,这样作为虽有落荒而逃的嫌疑,但今日实不可再逞莽夫之勇,速速离开为妙。
“慢!”优雅的声音自背后传来,玲珑不得不止了步,却不回头“你来桑家也有些时日了,你可知道为什么绛霄楼虽无人看守却从没人敢随意靠近?”
玲珑暗叹,桑家人没一个是好打发的。但自己这个鬼见愁又怎会输他!唇角微勾,一抹轻笑浮上,轻巧地旋身仍回至座上,目光毫不闪避地直直望入桑律吕幽深的瞳眸里。
“这个嘛,也曾略闻一二,难道桑大少爷今日忽有闲情,愿将原委悉数相告?”表情娇俏含春,眸光转盼处星华夺目。你就是那镇门的石狮子,有你整日守着,哪个还敢进?
“这么多年了,你是第一个未经我传唤而擅自入楼的人。”
“那我岂不是荣幸之至?”玲珑仍笑,对桑律吕眼中越聚越多的寒意心中暗自警惕。
“也许是我对自己做了过高的评估,所立的规矩并未达到预想中的效果,至少就没能吓得到你。也许真该再找一个人做立威的典范,以免这绛霄楼成了人人可随欲往之的浮华之地。”精亮算计的光芒在他眼中一闪而逝。
“你,很希望别人怕你吗?”玲珑直视着他,问题出人意料。
桑律吕唇微上勾,声音清淡:“怕与不怕又有什么区别?我立威吓人,你与众人随喜,目的殊途同归。”玲珑眼中掠过诧异,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未曾脱了他的视线。诧异之后即是了然,这是桑家的地盘,他自然是占尽了便宜。心中轻嗤他的小人得意,眉目间却未稍露分毫,笑得仍是云淡风轻“你说得一点儿也不错,细想起来咱们还真是有许多共同之处,抛却不甘愿任人摆布,说不定咱们还真能做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呢!”
桑律吕亦笑,修长的指轻轻拂掠过眉“难道现在不是吗?
玲珑断然摇头“当然不是。所谓眷侣者必当是志同道合之人,咱们志虽同,道却不相为谋,你我相见不过几面便对彼此心生厌恶,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夫妻或可做的,眷侣嘛,”玲珑笑得轻悦“今生怕是无缘了。”
桑律吕薄笑出唇“世事皆无一定,这么肯定的话怕是说不得。”
玲珑心下微凉,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眼看着桑律吕优雅的起身,如豹攫视猎物般一步一步缓缓踱向自己。玲珑手指深深按入椅身扶手,心头闪烁危险的信号。桑律吕至她身前微弯下身,食指轻抬玲珑润泽光滑的下巴,拇指放肆地在她面颊摩挲。看着玲珑身虽紧绷,但容色并不露丝毫怯意,反若置身事外般的神情,心中不由暗赞,眼中趣味的光芒更深,时而娇弱,时而狡狯滑舌,时而又端庄淑雅,目光中总是流露自信笃定的神采,似乎万事皆在掌握,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也难保你不会爱上我!”优雅魔魅的字眼一字一字地从薄唇轻吐。
“哦,”玲珑笑得讥讽“为什么不是你会爱上我?”
“也许!”自他唇而出的清淡的两个字令玲珑心“咯登”一下,桑律吕又露出邪气的笑容,和他的二弟桑羽翔有十足十的相像,其中的志得意满更令人恨不得拿锤敲碎他的虚伪。桑律吕愉悦低笑“谁知道呢?”手指放松对她的钳制,语气肯定自信满溢“不过你一定会爱上我!”
玲珑深吸一口气,压伏下心中隐生的怒火,轻嗤道:“就凭你?”
桑律吕直起身,笑容里有一丝狡狯,微一耸眉,神态轻松地反问道:“难道我还不能入得了桂六小姐的法眼?”他侧面对厅门而立,丝丝日光铺洒满身,浑身如同镀了一层金轮,一如神祇般俊美凛不可欺,而此时他优雅薄笑,又平添了几分平时谁也见不着的可亲。
玲珑转颜而笑“桑大公子过谦了,若玲珑敢说您的这副皮相不好,恐怕要为天下人共唾。玲珑一介平凡弱女并不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
桑律吕身子微微一躬,道:“如此说来,桂六小姐对在下的这副皮囊还算满意?”
玲珑轻笑着起身绕过他至厅门,回首道:“这可是对我擅入绛霄楼的惩处?”
桑律吕转身望向她,神态潇洒不羁“桂六小姐聪慧,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桑某佩服,对你自不能用对寻常人的法子。而且桑某深信,这个游戏一定会很有趣。”
“有趣?”杏眸里微光一闪,玲珑巧笑“我爱上你后你会怎么做?把我的感情置于地下狠狠践踏?”
桑律吕唇角扬起极好看的弧度,语含深意地道:“也或许是我先爱上了你,任你置于污地任意践踏也说不定!怎么,是怕自己会输,还是你已经爱上了我?女人,大多都是口是心非之人。”语含一丝挑衅。
激将吗?玲珑心中深为不齿,自己为人虽多用手段,却从不以玩弄人感情为乐,果然是个卑鄙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杏眸微眯,心下思量,这个男人善于主导一切,且深深陶醉其中,就算自己闪避,他照样能将手段施展了开来,而一味闪避也从不是她桂玲珑的作风,不如迎头而上,看到底鹿死谁手?轻笑声起,玲珑戏谑道:“好啊,那就试试无妨!”
桑律吕露出一种早已料知她会如此回答的笑,看得玲珑心下生恼,正欲开口讥嘲他几句,忽听得外面远远地传来急促的马蹄踏地声,直冲绛霄楼而来。平日绛霄楼百步之内无人敢大声喧噪,而此人竟敢驰马骋近,若非是出了什么大事?眼角余光瞥见桑律吕不知何时已来到厅门口,与她并肩而立,狭长的凤眸注视着从远而近的烟尘。程敬业?什么事能令他亲自从京师千里而来在总局里御马驰骋?莫非
心闪念间,马已驰至楼前,一个蓝衣大汉满面风尘,脸不知几日未洗,虬髯的胡子已成一缕缕的。正是威武镖局京师分座的二把手程敬业。不待马匹停稳,他自马上一跃而下,魁梧的身子蹬蹬蹬上前几步,一扑而跪,颤声道:“大当家,二当家他,他出事了!”
“什么?”玲珑只觉眼前一道白影一掠而过,似乎桑律吕仅是顿了一下足便已闪至来人身侧,一把抓住他粗如小树的臂膀,厉声道“再说一遍!”
桑律吕的高拔修长与程敬业的粗壮魁梧在视觉上形成鲜明对比,程敬业咬牙忍下臂上传来的阵阵疼痛,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平日里都说两位当家兄弟不和,现在亲眼所见,就知道传言都是谬误,人家兄弟感情深得很!心中所想只是电光火石,听得他的吩咐,忙凛声回禀:“二当家一个半月前在黑石口遭了贼人的暗算,初时还不怎样,大家都不以为意,当逃邺当家还和兄弟们彻夜喝酒谈天,谁知一点儿外伤竟然经月未愈,刚开始只是伤口周围有丁点儿麻痒斑红,如今疮面越来越大,大伙儿才惊觉是中了毒,遍寻京城名医,竟无人识得,大哥惟恐有了什么闪失,特命属下星夜兼程来报。”
“既然怕,为什么还敢现在才来报?”桑律吕眼中骇人的寒光暴涨,吓得程敬业不敢直视,视线微偏道:“是二当家的怕烦扰了您,所以”
“所以就等到快不行了,你们才来回禀?”桑律吕凛冽的声音如冰冻三尺。
程敬业不敢回话,实情确是如此,他来时二当家已去了半条命,自己虽然日夜不敢稍息,但一来一回路程漫漫,怕是,唉
桑律吕一把甩开他,稍定心神,冲紧跟程敬业马匹而来累得气喘吁吁的德旺伯吩咐道:“备两匹快马,我要出门。”
“啊。”德旺伯愣了下,他跑得慢来得晚,并未听见二人对谈,一时有些怔忡,但马上反应过来,转头急急吩咐下去。
下人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心慌慌乱乱的,手脚也有些不听使唤,德旺伯拖着老而弥健的身子跑来跑去的呼喝。一会儿的工夫,一切都已备好。
桑律吕撩衫上马,对德旺伯道:“我出去几日,今日事情莫惊动兰苑,家中之事但凭你做主,若有拿不准的尽管请示大少奶奶。”
德旺伯这才注意到立于楼内冷眼旁观一切的桂玲珑,脸上惊讶之色甚是明显,何时,何时大少奶奶也进了绛霄楼?心中疑问未去便又浮上一层喜,这也是好现象,这半年来大少爷与大少奶奶分房而居的事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他这个府里看了桑家两代的老管家,如今两人走到了一处自是再好也不过。脸上不由露出一抹呵呵嘻笑。
桑律吕抬眸深看玲珑一眼,转头对程敬业吩咐道:“上马,去南京。”
“啊?可是”程敬业待要发问,桑律吕已不顾他,轻驾马匹,绝尘而去。
“大当家,等等我。”程敬业飞身跃上新牵来的马匹,着急地追了上去。
急促杂沓的蹄声渐渐远去,众人缩回翘得有些酸的脖子,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德旺伯叉腰中气十足地大喝道:“都呆在这儿干吗,快干活去!去!一群兔崽子,一不留神就偷懒!”
众人被喝连猛缩脖子,在德旺伯的斥骂声中马上四散溜了个无影无踪。
德旺伯回头,嬉笑如白发弥勒般走近玲珑身侧“大少奶奶,这”“有什么事德旺伯尽管做主就是了,我统统没有意见。”玲珑巧笑,对德旺伯谦逊而有礼。
“这怎么行?怎么着您都是主家,我”玲珑谦笑摆手“德旺伯在府中德高望重,玲珑初来乍到,恭敬还不及,哪里还敢逾越。请示二字愧不敢当,有什么事您老尽管做主,我一介闺阁弱质女流本也没什么见识,一切有劳了。”
玲珑微一躬身告辞而去,只留下德旺伯在原地嘴张了几张也没叫得出口,眼看着她聘婷的身姿渐渐消失在视野里,不由叹了一口气,这个新奶奶似乎总也不把自己当成桑家人。
京城威武分局
北方多风,天气干燥。时已值深秋,风过处卷起遍地枯黄的落叶漫天飞舞欲迷人眼,枝桠间绿叶稀疏参差,益显得深秋萧条之景。威武分局后院围廊下,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
“大哥,里面的情形怎么样?”程敬业魁梧的身躯微弯,尽量压低着声粗着嗓子问向身边与他高大身形相比略显矮小的汉子。此人大约四五十年岁,布衣芒葛,须发诡异的皆成灰色,一双眸略带琥珀色泽,只是色甚浅,不细看也看不出来,他个头中等,躯干精壮有力,垂脸思索间眸光里精光闪动,背手而立的姿态如猛虎在兕。他不是别个,正是威武镖局京师分座的总瓢把子万俟鸿天。
万俟鸿天摇头微叹口气:“不太乐观。”
“我就知道,一个娘们儿能有多大本事?真不知道大当家是怎么想的,这不是拿二当家的性命开玩笑吗?”程敬业忿忿地猛一捶身边的廊柱,震得廊上的泥灰簌簌而下,他焦躁地伸手抹了一把痒躁的后颈。
万俟鸿大又摇摇头,沉思道:“大当家做事神鬼莫测,你什么时候见他做过糊涂事,能令大当家亲自跑到南京去请的人,必不是平凡之辈。我也略通医理,这几日冷眼旁观,福二夫人运针下葯确有过人之处,我打量她的身形步法也是练家子,说不得能救二当家的也只有她了。况且,”转身看程敬业一眼“这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没办法中的办法。”
一句话塞得程敬业开不了口,他和大当家偕同福家夫妇赶到时,二当家已经是出气儿多入气儿少了,他一向最信服大哥的,大哥既如此说,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唉”地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廊栏上,心中默念,但愿老天爷保佑,二当家洪福齐天能熬过这一劫。
万俟鸿天拍拍他的肩,面色凝重道:“二当家自有大当家的照应,如今咱们要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如何向大当家解释二当家的遇袭事件,以及为何知情不报。”程敬业顿时只觉后颈生寒,喉头干涩地滚动了下,望着正皱眉沉思的大哥,不觉有些难以接续,是啊,该怎么去而对大当家的质问呢?
桑律吕眉心紧蹙端坐在正气堂里,脸卜满是疲累。一种沉凝肃穆的气氛笼罩满堂,压得在座众人沉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万俟鸿天和程敬业坐在下首,万俟鸿天倒还沉稳,敛目垂眉静等大当家的发问,心中已抱定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信念,他端正地坐着,背挺得硬直。
而程敬业显然没有他大哥那份沉稳的气态,在大当家冷凝视线的注目下,不安地扭动着魁梧壮实的身子,总觉得平日宽大的椅子今天坐起来十分的不舒适。
申豹只站着并不坐下,脸上胡虬拉杂,面色十分憔悴,眼中写满后悔与自责,站在堂正中一言不发。心神不知飘到了何处。
桑律吕收回注目的视线看向手一直在抚弄的茶碗盖子,声音还和平日一般无二,但却让下首坐着的两人心中俱是一颤,这样的声音比他真的厉声发怒还要骇人“羽翔一直在京师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黑风口?”
万俟鸿天略静一静神,沉声开口道:“这个属下也不甚清楚,只是这几个月来二当家的一直在秘密调查大盗冉人皇的行踪,两个月前忽然得着消息,冉人皇在黑风口出现,二当家当天便去了,连申兄弟也不让跟,只说回来给众兄翟拼一件有趣的事物。二当家那天回来得甚晚,回来时神采飞扬的根本没提他受了伤,也没拿什么物事出来,那天正赶上属下嫁女,整个镖局都十分忙乱,也无人注意到二当家有什么异态。之后二当家对当天的事只字不提,属下也不好追问,谁知”
“从那以后,羽翔就再没出过镖局吗?”
“没有,”万俟鸿天想了下“二当家一向不是坐得住的人,以往来到分座从没闲得住的时候,但自从那天后几乎天天足不出户,这一点分座的兄弟们都觉得十分怪异。”程敬业使劲点头附和他大哥的话。
“不,二少爷出去过。”一直如魂游天外的申豹突然开口,闪痹篇桑律吕冰人的视线“扑通”一声单膝拄剑跪地,语含沉痛与深悔自责“是属下护主不力,甘愿受罚!”
桑律吕注视着他,眸深似海“待我查清一切,该你的自是一分也不会少,不必着急领受。你既见他出去过,什么时候,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为什么要瞒着众人?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
“是。”听到会有惩罚,申豹不惊反而安心,思绪也较刚才条理清明“毒发前三天,二少爷子夜时分曾悄悄出了分座,直奔城南郊外,在那里见一个黑衣蒙面人。两人大概交谈了小半个时辰,回来后二少爷什么也没说,只是心情比往日更好,见什么都笑嘻嘻的。属下当时站得远,并未听到二人交谈的内容,二少爷行事属下也不敢妄猜。”
万侯鸿天和程敬业面面相觑,脸上微现惊讶之色,二当家曾出去过,而分座这么多人竟无人知晓!不由心下都暗责自己的失职。
只听桑律吕问道:“那黑衣人什么形貌,可有什么特征?”
“这”申豹犹疑了一会儿才道:“那天月色不明,属下只看到他身形魁梧,比二少爷稍高半个头,也没什么特征。”
他深蹙眉峰,忽然大叫一声:“对了,他的剑,月光下通体莹白,好像会发光一样。”
“冉人皇!”所有的目光一齐望向乍然出声之人,程敬业猛地一击掌,兴奋的眼中精光直射,扫视众人一圈有些手舞足蹈地重复道“冉人皇,一定是他!”
万俟鸿天手捋灰须,眼中的琥珀色泽益浓,微微点头替兄弟解释道:“半年前,无垢山庄的镇庄之宝练华剑失窃,江湖传言是大盗冉人皇所为。我虽从未见过此剑,但听说它能敛日月精华,稍有光线便通体莹泽生光。而据见过冉人皇的人说,冉人皇天生异禀,身材魁梧,高壮过人。若江湖传言不虚,二当家深夜所见之人必是冉人皇无疑!只是”
万俟鸿天微摇头,本来开口想说二当家的当初那样急切地想捉到冉人皇,却为何黑风口之后又神神秘秘地半夜去见他,忽又想到两位当家的行事向来难测,如此问似有些多余,大当家心思周密,有洞烛观火之明,且谋虑深远,这样的事如何会想不到?
万俟鸿天话到嘴边改了口道:“只是看二当家的景况,所中的是一种慢性渗透的毒葯,且毒势凶猛,照时日推断当在去黑风口前后,若毒是冉人皇所下,想致二当家于死地,只须在暗处静观其效便是,却为何一个月后又再现身?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使二当家喜乐非常,一反常态?二当家那日回来后,身上有明显打斗痕迹,据当天见过二当家的人说只看到他独自一人在黑风口的峭壁上从上午一直站到夕阳西落,所处之地地势颇高,只有一条小道可上下,无人看到二当家与他人接触过,何来的打斗?因此属下妄猜,二当家受伤中毒不在黑风口,而在他处,冉人皇未必是下手之人,但也许就是知情人,必须找到他一问明白。”
桑律吕点点头,问道:“你可有什么线索?”
万俟鸿天面露惭色“属下一直在打探冉人皇的行踪,但他一向神出鬼没,狡猾无比,屡屡刚闻到他的一丝味儿,便被他惊觉,闪了个无影无踪。属下无能,几个月来一无所获。”
桑律吕眸光闪跃跳动“这世上竟然还有你找不到的人物!”
万俟鸿天汗颜“倒有些意思。”
桑律吕一站而起“把你的耳目全都派出去,我倒要看看这个冉人皇是个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有劳天叔了!”冲万俟鸿天微一颔首,单手负后熟视无睹地迈步从跪着的申豹身边走过。
申豹默然无声地起身,追随在桑律吕身侧。两人一前一后隐没在通往后院的花径间。
“大哥。”直看到二人消失,程敬业才转头看向一直在沉思中的万俟鸿天。
万俟鸿天抬头看他一眼,道:“让分局里的兄弟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到处查查有哪家商号最近会有大笔财物变动,速速回报!”
程敬业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起身道:“我这就去!”快步往外而去。
万俟鸿天望着兄弟远去的魁梧背影,长叹出一口气“但愿冉人皇真是知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