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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初冬的日阳,难得炽热得教人几乎睁不开眼。
唐莘儿扬手遮去头顶上的烈日,避开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潮,眯着眼打量眼前宽敞的铺子。
冬阳下,挂在铺子上方,以铁笔银钩的豪迈笔迹写着“日生财”三字的黑底金字匾额,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她深吸了口气,坚定地掀开了门口的蓝色布帘。
一进铺子,唐莘儿便见柜台里一名老者边打着算盘,边与一旁的伙计交谈。
“掌柜,我要借银子。”她忐忑地开口。
无奈不知是她的声音太小,或者是对方太过专注——这一刻,压根儿没人理睬她。
唉她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轻轻在心底告诉自己——唐莘儿,争气点,跨出这一步,你就赢了!
从龙升楼逃出来后,她早预料到日子并不好过,也曾动过回故乡的念头。
只是路远迢迢,在身无分文、无人保护的状况下,她要安然回到故乡的机会实在渺茫。
因此,打消回乡的念头后,她用在龙升楼攒下的银子,在城西郊区找着了安身之处。
城东与城西本就各据一方,在两方往来并不频繁的状况下,她相信自己目前的处境暂时无忧,只是身上的银子也所剩无几。
几近山穷水尽之时,她无意间听到城民谈论着由高家长子高厉所经营的钱铺日生财,心里忽地燃起一线希望。
听说日生财专以借贷银两为主,其借贷方式极多,有典当身上值钱物品换取银两,也可拿担保品直接借贷,再连本带利偿还。不管日生财的借贷方式为何,无非是为走投无路的她,辟了条明径。
或许日生财的方式并不适用于她,但倘若她能以自己的厨艺为筹码,说服钱铺把银子借她,她便可继承爹爹的遗志,开家小小的酒楼,发扬唐家菜。
待酒楼稳定了,有了银两,她便可以向凌大娘买回自己的卖身契。
这个念头逐渐成形后,她槁灰的心似被注入了一股动力。只要能同日生财商借到银子,她的未来便还有一线光明——对着自己喊话完毕,唐莘儿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
“掌柜的,我要借银子!”这一回,她保证钱铺里里外外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老掌柜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瞥了她一眼,半晌,才微笑着问:“不知道有什么需要帮忙姑娘的地方?”这话问得多余,却是身为日生财老掌柜多年来唯一的开场白。
唐莘儿用力点了点头,藉以表达她迫切的需要。
“不知道姑娘要借多少银子?”老掌柜打量了她一番后才开口问。
“五百两。”乍听那数字,老掌柜怔了怔,沈吟了片刻又问:“不知道姑娘借银子的用意为何?”钱庄经营守则是在没有充分调查、了解情况的基础上,绝不拍板成交任何借款行为,以避免不必要的损失。
“开酒楼。”唐莘儿坚定地开口。
老掌柜闻言,又陷入思忖。
依钱庄的规定,在借贷银两之前,必须详细调查对方资产、用款目的、还款能力,最后才由财东决定给款与否。
瞧眼前的姑娘穿着朴实,可一开口便要借这么大一笔银子,将来会有能力还借银吗?老掌柜心里悄悄掂量着。
见老掌柜迟疑了,唐莘儿急急地道:“掌柜请放心,我一定会依规定还银子的!”迎向她焦急的神情,老掌柜笑着道:“姑娘莫急,你商借的数字不小,待我请示财东,咱们再来协议也不迟。”“那要多久?”她无法不忐忑,十指随着心情绞拧得紧。
对方的反应虽然早在预料之中,但唐莘儿还是无法不担心。
老掌柜微微一笑。“请姑娘至议雅阁稍候片刻。”语落,他朝后头唤了唤:“金宝儿,领姑娘进议雅阁。”“有劳。”尾随在侍童身后,唐莘儿暗暗抑下心头的紧张。今天走到了如斯局面,无论如何,她都要说服日生财与她合作!
议雅阁位在日生财的店铺之后,也是财东高厉的居所。
唐莘儿随着侍童的脚步走进店铺后的院落,视线随意浏览着,不由得评论起眼前所见。
原以为治遥城首富的居所必然建造得富丽堂皇,没想到穿行其间,她并未感觉到丝毫铜臭气息。
宽敞的深庭宅院宛如在雪中傲然挺立的青松,让四周漫着一股清幽的气氛。
半晌,侍童领着她进入宽敞的厅堂等候。
“姑娘请坐,当家财东稍后就到。”斟上茶水后,侍童恭敬道。
唐莘儿怔了怔。“当家财东?”她以为待老掌柜请示财东后,便会到此处与她协议商借之事,没想到同她协议的是“日生财”的当家财东。
“是。”侍童关上门后,便退到门外候着。
侍童离开后,唐莘儿捧着茶坐在圆桌前,这静谧的厅堂,令她内心的惶惑钻出心头。
爹爹,您在天有灵,定要保佑女儿顺利借到银子!唐莘儿双手握紧成拳,在心中反复祈求。
她想得专注,因此浑然不觉身后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有劳姑娘久候。”高厉沈徐的嗓音落下,瞬即便为过度静谧的空间蒙上一股无形的压力。
唐莘儿陡然回过神,连忙站起身迎向对方,蓦地一怔——是他?
“我是不是见过你?”高厉忽地开口。
眼前这有着柔美外貌及一双傲然清眸的姑娘,让他有股似曾相识之感。
唐莘儿心中微惊。没想到他记得她捕捉到她眸底一闪而过的错愕,高厉挑眉,唇边扬起恍然大悟的淡笑。“你是龙升楼里的丫头?”几个月前,他到龙升楼用膳,而她在龙升楼跑堂帮忙,当时这姑娘还差点撞进他的怀里。
他的话让唐莘儿一僵,从没想过这与她仅有一面之缘的男子竟会认得自己。
不待她回答,高厉一脸无所谓地撩袍坐下。“无妨,对我来说,你是谁不重要,诚信才是重点。”“这么说来你会把银子借给我——”迎向他的目光,唐莘儿忐忑地问。
高厉打断她的话。“在下自然知道姑娘的目的。”“我想知道,贵铺可以借我多少银子?”她直截了当地问。
“依钱庄的规定,在借贷银两之前,我们会详细调查你的资产、用款目的、还款能力,最后才会决定给款与否。”“这么麻烦”若依日生财的借贷标准看来,她应该什么也借不到吧!
只是假若真的借不到银子,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日生财为人图方便,但并不打算开着门做善事。”在商言商,对于关系到银子的事,他绝不涉及私人感情。
见她突然噤了声,高厉慢条斯理地端起瓷杯,啜了口茶才问:“容在下冒昧问一句,姑娘借五百两做什么?倒是没听说龙升楼出了状况。”听他提起龙升楼,唐莘儿冷着嗓说:“我和龙升楼暂时没关系。”“暂时?”高厉挑眉打量她,犀利的眸底已掠过无数揣测。
若她的身世真如人们传言,他不由得怀疑,一个丫头能有多大本事摆脱主子的掌控?而她所谓的“暂时”指的又是什么?
“我借银子是为了开酒楼,将来只要攒够钱,就能赎回我的卖身契。”没有隐瞒自己“逃仆”的身分,唐莘儿迎向他犀利的目光,坚定地说。
“赎回卖身契?”高厉有些诧异,不敢相信她会如此坦白。
好似看穿他的想法,唐莘儿淡道:“就算我不说,你也查得出来,不是吗?”“聪明。”高厉微微笑,接下来的话却是残忍。“但你不怕我把你的行踪泄漏出去?”“我相信高爷不会做这种事。”她从西城城民口中打听过高厉的为人,据说他经营日生财的成功之道在于做人,虽重利但不轻义。
既是如此,她猜想,高厉不是个奸险取巧的小人,应该不会做出出卖她行踪之事才是。
可惜,唐莘儿的信任并未得到他的认同。
“既然姑娘与龙升楼没关系那借款就甭谈了。”高厉冷然开口。
如此一来,他无需浪费时间与她周旋,更不用展开任何调查。
高厉笃定的态度,让她慌忙握住他的手臂,扬声道:“不!你不可以你一定要跟我谈!”他敏捷地反扣住她的手腕,冷冷地道:“姑娘不要得寸进尺,借或不借、谈或不谈的主权在我,不在你。”钱铺的借贷向来皆是如此,没有特例。
“我很需要这笔银子,若你可以借给我,我保证,每个月会依规定连本带利把银子还给你!”这是她唯一一条可以走的路,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高厉一言不发地看着神情倔强的她。
“你这么有把握?”“我的厨艺很好,只要你借我银子让我开家小酒楼,我保证酒楼一定会赚钱,没多久便可依合同还钱。”“姑娘最好认清钱庄并非开门做善事的地方。”睨着她,高厉冷然表明自己的立场。
这世上有太多被银子给逼得狗急跳墙的人,姑且不论其情是否可悯,但空口画饼吹嘘之人,本来就不在给借的范围之内。
“我可以!只要高爷愿意相信我,我有信心——”高厉打断她的话。“姑娘,没有一个人会笨到把钱借给逃奴,这世上没有不图谋利的交易。”这一瞬,高厉现实的说法让她脑中发晕。难道,她还是太天真了吗?
“姑娘请回吧!”她固执地迎向冷漠的他。“真的半点条件都不——不能谈?”看着她备受打击的模样,高厉波澜不兴的心起了些骚动,胸口微微一窒,他不自在地开口。“在下只不过就事论事罢了。”见鬼的,他心虚个什么?
感受到他坚定的态度,唐莘儿再怎么不甘心,也只有黯然接受。
“我知道了有劳高爷拨冗见我。”她落寞地朝他福了福身,缓缓跨出议雅阁。
早该知道不会那么顺利地借到这么大一笔银子也早该明白,靠她一个姑娘家,根本没法子重振唐家菜。
木然地挪移步伐,唐莘儿心中那一点小小的冀望,在与高厉的谈话中,已彻底幻灭。
高厉面无表情地目送那张带着失落的娇颜,心底不经意地漫过一丝怜。
怜?这个念头掠过脑海时,高厉自嘲地扬了扬唇。
自己何时成了大善人,居然为了她一个表情而自责?若传出去,他这日生财财东的面子往哪搁?
就在此时,她一个不注意,下一瞬,娇柔的身形便被门坎给绊着了。
高厉抢救不及,只能无奈地看着她扑倒在地上,不知该不该上前扶她起来。
这意外的一跤,让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一泄而尽。
以极狼狈的姿态直扑在地,唐莘儿委屈地低啜出声:“连你也欺负我!可恶、可恶!”瞧着她打地板出气的孩子气动作,高厉伫在她身旁,淡淡开口。“何必自找苦吃呢?”“难不成我能打你出气?”她撇过脸,赌气地不去看眼前的黑靴。
“当然不能。”他冷淡地拒绝。
唐莘儿怔了怔,没想到他真会认真回答自己赌气的话语。
“起来。”没理会她突然发愣的神情,高厉难得大发善心地开口。
他的话一落下,属于男子的大掌瞬即落入唐莘儿眼底。不同于她小小的手,他的大手看起来有力而结实,如同爹爹一般,是一双可以将她的手紧紧包覆、保护的手。
思及此,唐莘儿心中顿觉悲哀,眼角沁出一股湿意。
就算没有爹爹的手牵着、保护着,命运既定,她拚了命也会努力撑起唐家菜,完成爹爹的遗愿!
“我不用你可怜。”她微哽地撑起身子,却忍不住吃痛地低吟了声。
她低头瞥了眼摊开的手,这才发现掌心磨破了,而双膝传来的痛意让她眉头一蹙。
突然间,她有些懊恼自己的柔弱。不过是点小伤,竟也忍受不了。
“逞强只会让人看笑话。”姑娘不领情,高厉倒也没动气。
“不劳高爷您费心。”她努力站起身,仰起下颚,赌气地拒绝。
立在她身侧,高厉一脸兴味地挑眉。这倒新鲜了,长这么大,他可是头一回被拒绝。
他倒想知道这看似柔弱的姑娘,骨子里究竟有多倔强。
吃力地扶着门,唐莘儿那张倔傲的小脸已疼得泛白。
其实不止掌心有伤,她全身上下都有凌大娘施加的新旧伤痕,不是她皮粗没知觉,而是逃出龙升楼后,她的日子不好过,肚子都填不饱了,哪还有气力管身上的伤好了没?
高厉瞧她一副像是要晕倒的模样,破天荒地再次询问:“真的不需要帮忙?”“不用。”紧咬着牙,唐莘儿坚决地道。
既然在此处得不到援助,她就得想出其它办法完成心愿。
他耸耸肩,没兴趣再碰壁。
然而,在他转身欲走的那瞬间,唐莘儿脚步一个不稳,再一次踉跄倒下。
这一回高厉无法视而不见,因为她是以着完全失控之姿,直接将他压倒在地。
两人撞成一团,高厉恼火得想抓起这倔强过头的姑娘大吼。“你——”可他的话才到嘴边,目光立即被她翻起的袖口给震住。
在如此贴近的距离下,他发现姑娘的皓腕若雪,但碍眼的是,上头布满伤痕。
有结痂已愈的淡疤,有瘀结成青的板痕,还有不少红肿的伤口,再一细看,连她露在衣领外的颈部,也有几道瘀青。
“谁打你?”他问,语气中不自觉地带着一股冷意。
看他板着脸,不知是生气还是怎么了,唐莘儿慌忙地拉开距离,避开他凌厉的视线,默不作声。
感觉高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的伤时,她心底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难堪。
“你是因为这样才逃出来的?”好不容易,唐莘儿才抬头直视着他,强自镇定地颤声道:“这不关你的事,我只想知道,你可以放宽借贷条件吗?”瞅着她倔强的模样,高厉一时间哑口无言。
接手日生财多年,他从未被借贷之人的处境所影响,比她可怜、不堪的境况他也见过,偏偏这回诡异得紧,他向来冷情的心,竟因为她的倔强,让他生出一股想帮助她的冲动。
还来不及厘清心里的想法,话语便脱口而出。“只要我把银子借给你,你有信心每个月会连本带利把银子还给我?”嗄?!唐莘儿愣了愣,一时没意会过来他说了什么。
她屏着气息,小心翼翼地紧盯着他问:“你、你愿意帮我?”“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一意识到高厉软化的态度,唐莘儿一扫消沈的情绪,欣喜地道:“我从小苞着爹爹学做菜,手艺很好!”这峰回路转的转变,让她的沮丧瞬间消弭。
既然有一丝机会,她一定要说服高厉放宽借贷条件,完成自己开酒楼的心愿。
迎向她突然一亮的眼眸,高厉轻嗤了声。“这跟空口画大饼没什么不同。”“这不是空口画大饼,我可是有真材实料,你别小看我的手艺,我会做百余样由传统川菜改良而成的唐家菜,在家乡时,我爹爹的菜很受欢迎的!”“既然如此,何必千里迢迢来到治遥城,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他不以为然。
唐莘儿愕然望着他,原本扬高的语调冷了下来。“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听来的。”高厉有些不自在地承认。
唐莘儿了然地颔首,只是没料到,自己悲惨的遭遇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不过,她与高厉身处在同一座城,他会听到她的事,也不足为奇。
唐莘儿自嘲地扬了扬唇,道:“不管如何,民以食为天,只要肯用心,做张嘴吃饭的生意铁定不赔钱。”高厉峻眸一眯,没说话,似乎正在斟酌她的说法。
“再说唐家菜选材严谨、辣劲一流、口味独到,若真做出名声,酒楼自然会财源广进,有了进帐,我就可以把银子还给你了。”“你想做辣菜?”冷漠脸庞闪过一丝僵硬。他不嗜辣,因此极难认同她的话。
无视于他难看的脸色,唐莘儿兴致勃勃地道:“嗯!所谓一菜一格,百菜百味,我想让人们尝到我爹在料理上的新意。”高厉扬起眸子觑着她。“为何你能如此笃定,人们会捧你的场?”酒楼的生意攸关着将来她偿还银子的能力,他再怎么冲动想把银子借给她,也不会忘了这一点。
唐莘儿敛下笑意,侧过脸瞥了他一眼。“我可以证明,我打的主意绝对不会是亏本生意。”她一双水眸因坚毅而显得晶灿,似是在诱引着他给她一个机会。
“你要怎么证明?”“我会用我的菜说服你!”他定了定心神,思忖了片刻,才说:“我不嗜辣,若你真的能做出几道让我折服的辣菜,我就把银子借给你。”抑下胸中喜悦的悸动,唐莘儿道:“好!我会让你心服口服!”此刻,她的鼻不酸、手也不痛了,娇俏的脸庞再次浮现坚定与自信。
高厉凝视着她,薄唇上的笑意更深。“很好,我就进厨房看你怎么说服我。”进厨房?唐莘儿诧异地迎向他的眼,不明白他的用意。
“没有人想做赔钱的交易,我要亲眼确认你有足够的能力可以让酒楼赚钱。”虽然依唐莘儿的外貌,看不出她有半点掌厨的本事,但这也让他拭目以待姑娘接下来会怎么做。
了解高厉提出的要求不是玩笑,唐莘儿信心满满地道:“好!我绝对会让高爷臣服在唐家菜的魅力之下!”